次日晨起,已是旭日初升,这样晴好的天气连暮湮也忍不住诧异。记得往年的春季总是有着下不完的雨水,满地都是湿漉漉的。而今春,却是少见雨水多的是明媚阳光。
暮湮换好一件雪色素裙,让小池为自己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小池打开妆奁盒瞧瞧,忽然又关上了。
“小姐这么美,连配得上小姐的珠钗都找不到一支了。”小池叹气,郁郁地看着暮湮道。
暮湮忍不住“扑哧”一笑,伸手点着小池的脑门道:“我今天心情很好,你何必说这些话来哄我开心?”
小池见暮湮怀疑自己的赞美,忍不住连连摆手道:“我说的是真心的,小姐你总是不相信人。”
“好好好,我信。”暮湮从镜中瞧着小池,见她认真的神情不禁觉得好笑。
小池见暮湮含笑的样子,自己也跟着笑了。
忽然闻得屋外飘来一缕箫声,暮湮诧异道:“季大哥这两天在烟影宫住着,我竟很少见到他。”
小池一撅嘴,望着暮湮道:“小姐,你终于想起了季大夫么?奴婢只以为小姐的心里只记得蔽月一人呢,季大夫都来烟影宫两天了,也不见小姐你主动去找他说说话。”
暮湮淡淡道:“我不发病,找他做什么?”
小池望着暮湮欲言又止,暮湮看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小池看着暮湮,认真道:“季大夫的心思,小姐你到底懂还是不懂?”
暮湮眉心微微一蹙,低声道:“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
“小池私心里认为季大夫是个不错的人,他对小姐的心意连小池都感觉到了,难道说小姐你这么多年竟然无知无觉的么?”小池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暮湮的神情,说实话,她不信小姐对季大夫的情意真的无知无觉。
可暮湮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小池的话说下来,她脸上竟没有半分的动容。
小池叹气:“这么出色的男子小姐莫非要错过?”
“小池,你不懂,感情的事情需要两个人彼此有情,而不是单方面的有情就可以了。”暮湮望着小池,嗓音有些闷闷。
小池瞟了暮湮一眼,撇嘴道:“我是不懂,但我知道小姐若嫁了真心爱你的人这一生便不会有什么灾难。若嫁的人不是真心待你,小姐,你难道忘了你娘亲梦境中那青袍仙人的话么?”
“可我常常觉得,梦境是荒谬的。”尽管嘴里这样说,但是小池的话到底还是让暮湮心里一紧。
这么多年来,她根本不怎么介意娘亲梦境中那仙人的话。她的身体如此孱弱,一次偶发的心绞痛便足以夺去她的生命。
“小姐,抛开仙人的话不说,奴婢只是觉得小姐该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季大夫温和稳重,痴心情长,小姐若能嫁给他将来一定幸福。”小池的双手轻轻扶上了暮湮的肩膀。
暮湮垂眸,低声道:“别说了,姐姐爱季大哥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别说我对季大哥没有男女之情,即使是有,我也不能去抢姐姐的心上人。”
“这……”思忖半晌,小池再不好说什么。
暮湮展颜一笑,道:“可是,今日我却想去见见季大哥。走吧,小池,我们找他去。”
说完,也不等小池回答,暮湮径直走出了屋子。
三月将过,烟影宫依然有不少的花卉竞相开放。迂回走廊的两旁,玉盆水养的水仙宛如凌波仙子溅水归来。
可暮湮无心欣赏,她拉着小池一边急急朝箫声的方向寻去,一边笑着道:“箫声是从浣香亭传来的,所以季大哥一定在那。”
“小姐你慢点,季大夫又不会马上离开,你尽管慢慢走着去就好了。”小池一边追随着暮湮的脚步,一边忍不住替暮湮担心。她生怕暮湮这一路疾走,一不注意又引起心痛病。
暮湮一笑,不理会小池的担心。在她心里,生命既然那么脆弱,那么又何必总去计较能活多久?
浣香亭。
暮湮放慢了脚步,她松开小池的手,拖着雪色长裙静静立于一树海棠花下。
有缕缕箫声似山谷清溪缓缓于心头流淌,随着清凉的水波将满心的俗尘杂念无声浣净。
她知道季姜吹的这首曲子是《江城梅花引》,当日,姐姐弄雪为了学会这首曲子,拼命练琴。以至于后来十指磨破,血迹斑斑。
她闭上眸子,神态清和宁静。
“轩窗一夜梦悠悠,欲相留,应难留。风雪来时,白了几人头。”
暮湮还记得,那个下着雪花,开着娇黄腊梅的晚上,姐姐弄雪与季姜琴箫合奏的,便是这首《江城梅花引》。
那一晚,立在窗边听这曲子的暮湮哭了,为姐姐的痴心和季姜的长情。姐姐弄雪爱季姜爱得辛苦而执着,季姜却对已故多年的妻子眷恋而长情。
两个,都是为情自苦的人。暮湮,却什么都帮不上。小小年纪的她,第一次发现,世上原来还有一种情能够叫人这样肝肠寸断。就像,就像自己对浅哥哥,就像,就像自己对蔽月。
“又怕深情空累我,来与去,别和逢,都是愁。”
暮湮闭眼,忽然有清凉的泪滴随着最后一缕箫音滑落。
再睁眼时,小池正怔怔望着自己。她手里,却折了一支海棠。
低眸,拂去满身的花瓣。又一阵风吹过,更多的花瓣打着旋,纷纷扬扬从空中落下,然后沾了她一身。她不再去拂,任那漫天的花雨飘落于身。纵使落花再为清香,却始终抵不过她肌肤上天生的奇香。
透过纷飞的花雨,暮湮看到那个背她而伫立在浣香亭内的持箫男子长身玉立,风姿俊逸。暮湮一时有些感慨,莫名情绪涌了上来。
“季大哥!”暮湮启唇,低低唤他。
季姜转身,凝眸,眸子里一片温柔光色宛如这春日晴阳,暖暖地笼住了她: “湮儿?”
“我听到你的箫声,所以我就来了。”暮湮抿嘴微笑。
而此刻,在他的眼里,她的周身仿佛晕着一圈淡淡的光华,在这份光华的晕照下,她仿佛世外仙子。
每次的相见,都好似秋水惊鸿的一瞥,虚幻而又飘渺。让人沉醉的同时,更让人不顾一切地沉沦。
她是那么美,那么美。以至于让他在面对她时,常常感觉似梦境一般不真实。
太美的女子,上天总是不肯眷顾。上天赋予了她绝世容貌,却不肯给她健康的体魄,而是让她慢慢忍受着那不治之症的折磨。
想到这,季姜的心里是揪着的。
其实,他每次都怕来烟影宫,但是又那么渴望来烟影宫。怕来,是因为每次来几乎都是因着她的病而来。他不忍心看着那不治之症吞噬着她的娇容摧残着她的身体。渴望来,是因为他是如此想见她,哪怕隔着远远的距离看到一眼背影也好。
他相信城主是知道自己对暮湮的情意的,他也知道,城主是不可能让他和暮湮在一起。
他和她之间,城主只能允许大夫与病人的关系来交往。
正因为明白,所以他亦不强求。他宁愿自己将这一份情意深埋心底,远远地,望着她。
多年来,这种远远的相望便成了他对她默默的守护。如果一辈子都可以这样,此生便足以。
痴痴的凝望让暮湮红了脸,她垂眸,微微地侧身。
她的异样,猛然让季姜惊醒。
季姜走了过来,从小池所折的海棠枝上掐下一朵开得最好的海棠花,然后抬手簪于暮湮的发髻。
心底的情意借花献佛地向暮湮婉转表达,小池看在眼里,笑在了心里。
“湮儿,我等下就要回百草谷了。”温和的声音,一如平常,季姜含笑凝着暮湮。
暮湮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愣愣地望住了季姜。
花雨中,这样的对望好似梦境一般。身外局外人的小池看着两人的神情不禁有些好笑,又不是长久的离别何须要难舍难分?
小池浅笑,扯了扯暮湮的袖子道:“季大夫在和小姐说话呢。”
“哦。”暮湮惊醒,抬眸看着季姜道:“你要回百草谷了么?”
“嗯。”季姜依旧凝视着她,莹白的脸上有着抹还未来得及褪去的红晕。
暮湮浅笑,接着换了副促狭地语气道:“季大哥要走可以,不过,有没有和姐姐说过呢?”
不知怎的,季姜的心微微地一凛。这一凛,让他持箫的手一抖。不过很快,他便将心中异样的情绪隐去。
“我已经去说过了。”季姜淡淡道,心里的怅然依然萦绕。眼前的人儿,即使不接受自己的情意,也不能将自己往其他的女人怀里推呀。
“如此甚好,季大哥,你这次回百草谷打算什么时候再来?”暮湮浅笑,望着季姜轻声问。
暮湮的浅笑却是让季姜心里莫名地无奈,暮湮她可曾明白,自己对弄雪从来都不是男女之情?
“季—-大哥要走了么?”还未等季姜回答,忽然另一个声音响起。
暮湮微微讶异,不由得循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