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老人是在第二天下午未时断气的。梦中,我只是离开了一小会,接着便听见弄雪和蔽月大声叫唤我的名字。等我赶到老人面前时,他正好咽气。
醒来,我一身的冷汗,为梦中历历在目的情景,我隐约感觉到一种不祥。
天刚拂晓,我便拉着弄雪忐忑地将这梦说给了她听。她蹙着眉,说老人不可能会走得这么快的,一定是我太担忧的缘故。
其实我比她更不愿意相信梦中情景会成真的,我也希望,这仅仅只是一个梦而已。
我坐在老人的床榻前,近近的看着他。记忆中,他曾是意气风发雄心万丈的一城之主。他高高在上,对宫城之事竭尽全力,备受城民爱戴。此刻,他脸色枯黄,黯淡无光,花白稀少的发丝已经无法簪成髻子。
他的双眼半眯半睁,空洞无神,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他从胸腔往下全部水肿,肚子肿的好似已有几个月身孕的妇人。双脚肿到即便有人搀扶,他亦无法挪动半步。
不仅如此,他的嘴里已经溃烂,黄绿色的液体从他的鼻孔和嘴角溢出,散发着浓浓的腥臭。他的胳膊、肩背和手心有了点点红斑,那是溃烂的迹象。
蔽月说,在替他换里衣时,这样的小红点遍布全身。
我骇然怔住,恐惧蔓延全身。我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身体由内向往全身溃烂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可老人已经不知道痛了,或许是大剂量的镇痛药麻痹了他,亦或是重度疼痛到了极致,人的感知已经麻木了。
他只是跌落在他的世界里,笑得空洞、笑得忘我、笑得飘渺而诡异。他不停地蠕动着嘴角,不停地说着一些含糊的话,有时,还做着一些诡异的动作,他的一切举止和神情已经不再是个正常人该有的。
他说看到了他自己的娘亲、父亲、还有一些他认识的少年朋友。而这些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人,都是已经不在人世的人了。
据说,频死的人都会经历这样的幻像。看见他自己的娘亲,这是黄泉的亲人来接他。
我坐在他的身边,只感觉阴风阵阵,如坠入冰谷般寒冷。
屋外的晴阳极好,他虽然看不见,却要求去屋外坐坐。
我搬了一把椅子放到屋外的晴阳下,蔽月将他抱出了屋子,抱到了椅子上,并将一床锦褥盖在了他身上。
我坐在他的身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很冰,这不是一个人该有的温度。
他说冷,脚冷。
我俯身,小心地卷起他的裤管,触手之处,一片寒冰。我将他的腿抱在自己的怀中,可我已经无法让他的寒冰般的腿回温。
我忍住胸腔中的极度难受,含笑看着他,仔细聆听他嘴里细细碎碎说出的话。只为了在他最后的时光里,满足他有可能提出的任何一个要求。
因为已知道,他此刻已是弥留之际。
坐得累了,他要进去。他脸上笑容似乎是寥廓云天中虚浮着的一点晴阳,那是他最后的一点精力。他说:“我累了,想要好好睡一觉,你们都不要吵我。让我好好睡一觉。”
于是,蔽月将他放倒床上,动作很小心,很轻柔。
我拉过被褥替他盖好,告诉他哪里不舒服只管说出来,我们姊妹三就在他的身边。
他笑着,笑得温暖而幸福。
在他睡下时,拉着我和蔽月的手说了一句话:“爹对不起你们兄妹两,现在,你们长大了,不要同爹计较。原谅爹爹……”原来在这一刻,他什么都想起了,什么都记起了。他将我的手交到蔽月的手里,说得恳切:“浅儿,湮儿身体不好,你一定答应爹爹,好好照顾烟儿。”
蔽月点头答应了,接着,蔽月眸光深深地凝睇着我。
我心头猛地一震,有温热的泪意几乎要夺眶而出。我感觉到老人话语中的无限不舍和牵挂,他那失去温度的冰凉身体告诉我,他随时都要去了。
而我那时候虽然悲伤,却不晓得,这是他此生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侍候着他躺下,我久久地不肯移开自己凝视他的眸光。生怕这一移开,他的气息就从此扼断。
弄雪抱着孩子同蔽月守在屋子里,孩子很乖,不哭不闹。
我眼里干涩,喉头似乎被什么紧紧卡住,生生地痛着。我告诉蔽月和弄雪,我去屋外透一下气。
之后,我转身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我坐在屋外的青石上,还来不及喘一口气,便听得里屋弄雪的哭喊声和蔽月大声叫我的声音。
我只觉得天昏地暗,疯了一般朝屋内奔去。
赶到床边时,老人正好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半仰着身子在蔽月的臂弯,张着嘴,瞪着眼睛,似乎想要看见什么,想要叫着谁的名字。
而此刻,正是午时。
昨晚的梦境,无情地上演。
老人,去了。
我还来不及叫他一声“爹”,他便匆匆地走了。
我轰然倒地。
整个烟影宫挽上了刺眼的白纱,所有人都穿上了白衣。我、弄雪和蔽月皆是重孝在身。
白色的灵堂前,弄雪哭得死去活来,我们三人中,她是哭得最多,流泪最多的人。
只有我和蔽月没有哭,看不见蔽月流泪,却看见他青色胡茬越来越多,眼眶是赤红一片。
我流不出泪,亦说不出来。
我只是像行尸走肉般守在灵堂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我听不到婢女们的劝慰,亦不需要任何的服侍。
我不知道谁来了,也不知道谁走了。
眼前,只一直浮现着从小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的音容笑貌,生活鲜明,仿佛,他从未离我而去。
茫茫然然,冷冷清清,凄凄切切。他将自己曾经的是非、错对、恩怨、情仇、功名利禄都抛下了。
或许,这才是最彻底的放下,这才是真的放下!
出殡的日子到了,我木然地扶着棺木一路而行。
满城戴孝,何其隆重呵,可老人的生前,却遭受了重重的折磨。如果不受这些折磨,他还会生病吗?
我不知道,也没有人会告诉我!
荒山,棺木下葬,当最后一铲泥土覆盖住棺木上时,天幕瓢泼似的大雨铺天盖地而来。
一道闪电划过,一声雷鸣震耳欲聋,我脑中的那根弦终于崩断。
“啊……”我仰天大叫,起身朝着茫茫天幕掠去。
蔽月从后追来,接着,酸与亦追了上来!我御风而行,飞快地想要逃离他,我恨他,我不想见到他。
老人的死就算不全是因他,但与他也脱不了干系。如果没有他,若果不是他报仇,老人或许就不会死!
我不能原谅他!
暴雨淋湿了我,来得快也去的快,站在雪峰山悬崖之顶时,雨停了,我看到了成片的彼岸花盛开,妖冶夺目,嫣红似血,似要刺瞎人的双目。
一年前,百里霜就是在这里为救我而死。我在这里种下一株彼岸花,那彼岸花曾是蔽月亲手挖来送给我的。
一年后归来,这里已经是一片血红的花海,我回来了,可我再等不到百里霜的归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这个叫蔽月的男子,就是因为蔽月才造成很多无可转圜的悲剧。
所有的前尘万事纷沓而来,我的怨念在这一刻爆发到极致。转身,对上身后同是湿透的蔽月的双眸。
“湮儿,别!”蔽月颤声,他怕我跳下悬崖,怕往事重演。
我冷笑,我不会跳下去。我转身,冷冷道:“我恨你!”
“湮儿,让一切都过去,以后我会照顾你,会疼爱你!”蔽月看着我,声色酸楚,带着万分恳切。
然而我已失去了应有的理智,此刻,我的心里只有恨。我冷冷指着他:“不,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蔽月无奈地唤着:“湮儿!”
“住口,你不要叫我!”我怒道。
冷冷对峙中,时间一点点过去。酸与紧张地站在一旁,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雨小了,停了,只有冰冷的风拂过我冰冷的身体。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冷!
“你根本就是不秦归路的儿子,你害死了他,你是恶魔,你还害死了湮儿!”我冷眼看着蔽月。
蔽月的眉心倏地一跳,无比震动地问:“你……你说什么?”
我冷笑:“在你娘下嫁秦归路前,你娘就已经怀上了你。而你的父亲根本就不是秦归路,却是另有其人!”
“不……这不可能,不……”蔽月如在梦中。
“不信是吗?”我缓缓走近了他,伸手从怀中掏出那一叠被雨水淋得半湿的宣纸掷到他的身上。我淡漠而又怨恨道:“这叠纸是我在孽龙洞中找到的,你好好看看,你就会明白,你到底是谁的儿子!”
而我说这些话时,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酸与赫然变色。
我冷笑!
真相不会永远沉在海底,总会有浮出水面的一天。蔽月的所做,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特别是,湮儿的死!
他抓起那叠散乱的宣纸,一张一张地看着,脸色渐渐地变成一片死灰。
“我屋子里那副美人画像,其实就是你的娘亲凌心。这幅画也是在孽龙洞中找到的。”我一字一句,徐徐说道:“你的眼睛和你的娘亲一模一样,蔽月,你最清楚,那副画像到底像不像你记忆中的娘亲。”
“不……事情不会是这样的,不会的!”他的脸上,是痛苦不堪,是懊悔无尽!
“你的亲爹其实是幻城之主啸天,他才是真正薄情负心的人,他才是真正辜负你娘亲的人。”我还是那么淡漠的语气,似乎在用不屑的态度看着别人的悲欢和愁苦。我又看着酸与:“而这个救下你娘亲的人,就是一直伴在你身边的酸与。”我顿了一顿,伸出手指着酸与,不无嘲讽地笑问:“酸与大人,你说,我有说错吗?”
“酸与……”蔽月看向他,抓着那叠宣纸的手,颤抖着:“这纸上……写的可都是真的?”
“王上……”酸与后退一步,眸中掠过痛楚,他似跌落于久远的回忆:“不错,你的父亲其实是啸天,因一次宴会上向无恨城老城主求娶小姐凌心而遭到拒绝,他决心要报复。后来他无耻地让凌心爱上了他,接着又抛弃了凌心并将凌心推落悬崖想要置她于死地。”
蔽月蕴着泪,一步一步逼近酸与嘶哑着嗓音问:“你既然知道我是啸天的儿子,与湮儿并不是兄妹,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冷笑着看着他的痛苦,我知道,他在恨,在悔,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不管如何,他都无法改变湮儿已坠崖而死的事实。
酸与颓然不已,无奈道:“臣……也是在王上与湮儿小姐成亲那日,才知道你们不是兄妹。之前,根本没有想到王上的娘亲会是凌心,王上从来没对臣说过呀。”
“在我与湮儿成亲的那日,你既然知道了,为何,为何那一日不说?”蔽月嘶哑着嗓音,一声声,带着凌厉的斥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