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了。”蔽月俯首,唇便贴附着暮湮的耳廓,丝丝温热之气喷洒在颈项。
暮湮按耐住微颤的心神,也没说话,凝神看着已经走到山下的那人。
只见一个樵夫担着一担子柴火下来,一边走,一边唱着清越的歌,实在有几分不俗的世外仙人的风雅之气: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
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
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暮湮听出这樵夫所唱的是《诗经》中的《有狐》,诗的意思她是明白的,正因为明白,她的神思便有此刻的恍惚。以至于让她忘记问一问蔽月,何以这危险重重的山峦,竟也有樵夫的身影出没。
暮湮发怔时,樵夫已经踩着稳健的步伐离去了。独留下那清越的嗓音回荡于上空。那声音,充满着雄性的魅力。
蔽月低哑的声音响起在耳边:“那男的肯定是单身汉,湮儿你信么?”
暮湮心里微跳,但压制着自己的心潮,嗔道:“你又胡说了,你也不认识他,怎么能这么确定?”
蔽月伸开抱住暮湮的手,率先跳下了马背,然后伸手扶住了暮湮的小腿处,仰首凝视着她:“我当然知道,他要不是单身汉,就不会唱刚才那支‘有狐’的歌。”
暮湮坐于马背不动,低眸看他俊美的脸眉目:“你知道‘有狐’的诗歌所写的是什么意思?”
蔽月没有立即回复,目光掠过暮湮那娇美的脸容时,含了淡淡的戏虐。
“不管我知道还是不知道,我看你还是先下来吧?这样仰首看着你,让我很有压力呢。”
“我自己下来吗?”
“不然,你想让我抱你下来?”
“这……”
暮湮踌躇,这骏马太高大,她确实想蔽月抱她下来。可她又羞涩得不敢开口,生怕蔽月笑她。
蔽月伫立不动,却朝她伸出了双臂,沉眼看她。
“要我抱你下马可以,你嫁给我才行。”
暮湮脸一红,这算是求娶么?明明是胁迫呢。求娶,应该是满满的诚意和深情,怎能这样胁迫呢?
她微微恼怒地睨着蔽月,不悦道:“如果你只是抱我下一次马,我就得嫁给你,那也太便宜你了。”
蔽月嘴角噙着笑,收回了伸向暮湮的双臂,有些嘲讽:“嗯,不答应?那好,你自己下来。”
暮湮脸色一沉,冷哼一声道:“我自己下来!”
说完,就按照下马的步骤,开始忐忑不安地双手抓紧了马鬃,抬起了右腿。任是她比骑风鸣时更加的谨慎,但娇小的她依然没有避过落马的危险。
左腿不小心滑脱了马镫,抓住马鬃的双手已经使不了力,刚刚撑起的身子便一沉。
“啊!”暮湮惊叫。
这下好,一时倔强着不肯便宜蔽月,现在便便宜了脚下的那块硬地。暮湮以为这下子要跌得头破血流,可谁知却出乎她意料。她跌向了蔽月的怀抱,睁眼时,蔽月正噙着戏虐的笑凝住了她。
“蔽月?”暮湮低喃:“吓死我了!”
蔽月半是戏弄半是认真道:“你感觉,是便宜我好,还是便宜那地面好?亦或是……便宜其他的……男人?”
暮湮不敢看蔽月的眸子,一颗心又开始颤动。她因蔽月在她落马时及时接住她而欣喜,可又因蔽月总是肆意调戏她而有些恼怒。
自从认识蔽月,暮湮都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在恼怒蔽月戏弄她调戏她的同时,又会沉沦进这样的感觉。
蔽月见暮湮白皙柔嫩的小脸微微泛着桃花,并覆盖着两道蝶翼状的睫影,看着楚楚动人,纤弱又娇羞,便不忍再戏弄于她。
蔽月将暮湮小心放于地上,待她站好,柔声道:“你傻不傻,我怎么会让你坠马?”
“蔽月,我知道。”蔽月的柔声,让暮湮有些慌乱。
蔽月伸手握住了暮湮的小手,凑近道:“即便你想便宜其他的男人,我也不会答应。”
“我……我不会这样!”他的话,让她很紧张。他难道就不明白,她的心里,只有他。
“可是,城主在为你择夫婿,不是吗?”蔽月冷眼睨过她,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半个字。
暮湮脑子里“嗡”的一声,蔽月其实知道这事?转念一想,满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一桩事情,蔽月岂能不知道呢?
自己还想瞒着他,不想他多心,想想,也太傻了吧?
“不错,可是那是爹爹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面对蔽月,她努力解释,期望得到他的谅解。
或者,说是信任。
然而,信任却是世间最薄弱的东西。
倘若说,蔽月并不是那么在乎自己,又谈什么信任和不信任?
垂眸,两扇又长又浓的蝶翼遮住了眸中的光色,却让暮湮看见自己娇小的身子还依附在蔽月强健的体魄上。
那是世间最美好的情景,长空丽日下,峻山翠林边,美人在怀,足可入画。
倘若蔽月信她,她怎肯嫁给其他的男人?
只是这样的心思,她羞于开口。
“你是在告诉我,不管城主让你嫁谁,你都不会答应是么?”蔽月沉声问她。
“对!”她低声,却无比坚定。
蔽月深深看她,眼里一抹探究。声音不冷,也不热:“如果是我,你也不答应?”
“嗯?”暮湮一愣,微微抬眸,对上他那不冷不热的瞳仁,茫然道:“如果是这样,自然另当别论。”
只是,会这样么?爹爹是不可能让自己嫁给蔽月的,想到这,暮湮的心情有些低落。
纤手,不自禁抚上蔽月胸前的衣襟,指尖收紧,衣裳轻轻扯动。仿佛女儿家心底难言的心事,纠结,为难。
“蔽月。”暮湮唤他,声音娇柔而怅然。
他松开紧握她的另一只手,伸臂,将她圈入怀中。下颌抵住了她的发髻,冷眼看着眼前险峻高山。
“湮儿,刚那樵夫所唱的歌中是不是说一个美丽的女子看见一个狐狸所变的单身汉衣衫褴褛而生怜惜之心,这个美丽的女子,想要嫁给这个单身汉?”蔽月语气低柔,呼吸时,带动了暮湮头顶的发丝。
暮湮脸红,蔽月说对了,那歌确实说的是这么回事。可她故意淡淡对蔽月道:“我虽然读过《诗经》,但对这首《有狐》还真是未曾真正理解过。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这诗说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蔽月闻言,将她一把从怀中推开。接着,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眯眼,定定地凝住了她:“你以前当真不知道?”
“嗯,不知道。”她敛下浓郁的睫毛,心虚的回应他。
蔽月撇嘴,低沉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嗯,知道了。”她屏息。依旧敛着睫毛,不敢直视他。
阳光下,那白皙娇美的小脸,那樱红柔嫩的唇瓣,无一不透着深深的诱惑。蔽月眼神凝冷,肆意掠夺着眼前的美色,声调却冷沉了几分。
“如果,我是那只狐狸,湮儿会想嫁我么?”
“你不是狐狸,你是人。”暮湮纠正他的话,不许他有假设出来的如果。
“如果我是那只狐狸所化的男人呢?”
“那你就是妖……妖孽了。”
暮湮本想用“妖怪”来形容,脱口而出的,却是“妖孽”。妖怪比较不可爱,而妖孽却比较魅惑。暮湮,其实受不住这样的魅惑。
“可我若不是妖孽,而是一只魔呢?”蔽月似乎要穷追不舍,他一定要暮湮回答他的问题。
垂下眼帘,暮湮无奈道:“好无聊的问题,蔽月。”说完,暮湮试着想要脱离蔽月的钳制。
蔽月却使出了几分力气,暮湮没能挣脱,反而被捏得更紧。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是魔,湮儿,你还会爱我么?”蔽月冷声问。
暮湮愣住,怔怔地看他:“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这个问题,我难以回答。”
魔,魔是什么样的?青面獠牙,三头六臂,吸人精血,啃人骨头?还是……
不,不能想。总之,妖孽也好,魔也好,都不是好东西,都是十分可怖凶恶的,暮湮,怎么可以去接受一只妖,或者是一只魔?
连接受都不能,那么喜欢也不能了,又怎么去爱?
“湮儿?”蔽月冷沉的声音加重了几分:“如果而已,让你回答,有这么难么?”
“我……”暮湮想解释,却言语阻滞,他弄疼了她。
蔽月不管,无视她的痛楚:“你怕我?”
“不,我不怕你,我怕的,是妖,还有魔。”暮湮无奈,只得照实说出心中想法。
蔽月眯眼,她的实话,有点刺伤了他。
他俯视她,他的唇几乎贴上了她的唇:“或许,魔其实也需要被人爱?”
“嗯?”暮湮呆住,魔需要爱?要谁爱?人吗?
她的呆愣终于惹恼了蔽月,蔽月咬牙,恼怒道:“你不需要怕我,更不要怕魔。或许,你可以试着去爱一只魔!”
他看到了她眸中的水意,恍然意识到,他可能真弄疼了她。
蔽月松手,退开一步,冷眼看着她,却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