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英明的君主和有远见卓识的相国,如果想成就霸主事业,就不要轻易把武力摆在首位。战争既耗损国力,又让都县一级的财政亏空。国家的元气已经遭到损耗,于是再也无力号令诸侯。战争对国家的损耗是显而易见的。士人听说国家有战事,于是纷纷捐献财产,以充军备,而商人就运送酒肉粮食以犒赏三军,长官让人拆下车辕当柴烧,杀牛摆宴款待军队的士兵。其实这些都是有损国家的做法。
“战前,国人为士兵祈祷,大王设祭祈福,大城小县都设置神庙,凡有市场的城邑都歇业为战争服役,其实这也是虚耗国家的做法。决战之后的第二天,尸横遍地,哀鸿遍野,人们忙着救死扶伤,表面看来将士立了大功,国家胜利了,而实际上,资财损耗之多,国人痛哭之惨,也足以令国君揪心。阵亡将士的家属为安葬自己的父兄而倾尽家财,负伤将士也耗尽毕生积储去求医问药,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军人,在家中大摆筵席以示庆贺,花费也不在少数。因此战争使人民耗费的钱财,十年辛苦劳作所得的收获也难以抵偿。
“军队出战,矛戟弓弩,车马刀矢,损失过半,再加上被人盗窃藏匿所造成的损失,也是十年勤苦劳作所无法补偿的。国家肩负这两笔巨大的费用,已是力不从心,哪里还有能力号令诸侯呢?攻城拔地的时候,百姓作为军队的后方支援,替士兵缝补损坏的战衣,运输攻城的器械,日夜挖掘地道,被徭役折磨的疲惫不堪。将军日夜督战,顾不上士兵的休息,数月能攻下城池就快的了。将士疲弊不堪,连下三城之后,相信再没有余力去与敌人决战。
[原文]
“故曰:彼战攻者,非所先也。何以知其然也?昔知伯瑶攻范、中行氏①,杀其君,灭其国,又西围晋阳,吞兼二国,而忧一主②,此用兵之盛也。然而知伯卒身死国亡,为天下笑者,何谓也?兵先战攻,而灭二子患也。曰③者,中山悉起而迎燕、赵,南战于长子,败赵氏;北战于中山,克燕军,杀其将。
“夫中山千乘之国也,而敌万乘之国二,再战北胜,此用兵之上节也。然而国遂亡,君臣于齐者,何也?不啬④于战攻之患也。由此观之,则战攻之败,可见于前事。
[注释]
①知伯瑶攻范、中行氏:知伯瑶、范、中行氏都是晋国的六卿。②一主:此指赵襄子,也是晋的六卿之一。③曰:一说应为“昔”。④不啬:没有节制。⑤城郭露:城外无人居住。⑥鹄的:犹今之箭靶中的红心。⑦便弓:巧妙地拉开弓。⑧恶其示人以难:憎恶它让人难以射中。
[译文]
“因此说,明君贤相要想图谋天下,并不把武力放在首位。为什么知道这样呢?过去,知伯攻取范、中行氏,接着挥兵西向,围攻晋阳,连下两国,又逼得赵襄子走投无路,兵威可谓盛极一时。然而到头来知伯却落得身死国亡的下场,为天下人所耻笑,这是什么原因呢?原因是知伯挑起祸端,而灭亡的灾祸威胁到韩、魏二君的缘故。以前,中山国调动举国的兵力,迎击燕、赵两国,败赵国的兵马于南方的长子,破燕军于国境之内,并杀掉其领兵的大将。
“那中山仅仅是个千乘小国,却自不量力与两个万乘大强国相抗衡,连续取得两次决定性的胜利,成为用兵神勇的典范。然而这样善战大国却免不了走向亡国的下场,以致国君逃到齐国为臣,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它没有考虑战争的祸患,接连不断地发动战火。由此看来,战争的弊端,可见于之前的史书事例。
“今世之所谓善用兵者,终战比胜而守不可拔,天下称为善。一国得而保之,则非国之利也。臣闻战大胜者,其士多死而兵益弱;守而不可拔者,其百姓罢而城郭露⑤。夫士死于外,民残于内,而城郭露于境,则非王之乐也。今夫鹄的⑥,非咎罪于人也,便弓⑦引弩而射之,中者则善,不中则愧,少长贵贱,则同心于贯之者,何也?恶其示人以难⑧也。
“现在称得上善于用兵的人,屡战屡胜,善于攻守,天下人给予他高度的颂扬,如果举国上下都依仗他就如同依仗长城一样,那么这并非是国家的好事。我听说战争取得大捷,士卒伤亡惨重,百姓因防务而变得疲惫不堪,城郭也会损毁得面目全非。士兵战争中牺牲,百姓在国内也为战争的事情弄的疲惫不堪,城郭破败不堪。国君是没有好心情的。我可以拿箭靶来打比方,它并没有得罪什么人,可是人人都会以强弓硬弩来射它,射中的就很高兴,没有射中的就满脸沮丧,不论老少尊卑,都以能一射为快。原因何在呢?是人们厌恶让人看出自己射箭能力不行。
[原文]
“今穷战比胜而守必不拔,则是非徒示人以难也,又且害人者也,然则天下仇之!必矣。夫罢士露国,而多与天下为仇,则明君不居也;素用强兵而弱之,则察相不事。彼明君察相者,则五兵①不动而诸侯从②,辞让而重赂至矣。故明君之攻战也,甲兵不出于军而敌国胜③,冲橹不施而边城降,士民不知而王业至矣。彼明君之从事也,用财少,旷日远而为利长者。故曰:兵后起则诸侯可趋役也。
“臣之所闻,攻战之道非师者,虽有百万之军,北之堂上②;虽有阖闾、吴起之将③,禽之户内;千丈之城,拔之尊俎④之间,百尺之冲,折之衽席⑤之上。故钟鼓竽瑟之音不绝,地可广而欲可成;和乐倡优侏儒之笑不乏,诸侯可同日而致也。故名配天地不为尊,利制海内不为厚。故夫善为王业者,在劳天下而自佚,乱天下而自安,诸侯无成谋,则其国无宿忧也⑥。何以知其然?佚治在我,劳乱在天下,则王之道也。
“锐兵来则拒之,患至则趋⑦之,使诸侯无成谋,则其国无宿忧⑧矣。何以知其然矣?昔者魏王拥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恃其强而拔邯郸,西围定阳,又从十二诸侯朝天子,以西谋秦。秦王恐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令于境内,尽堞中为战具,竟为守备,为死士置将,以待魏氏。
[注释]
①五兵:五种兵器,兵有五,一弓、二殳、三矛、四戈、五戟。②北之堂上:打败在朝堂之上。③阖闾、吴起之将:阖阊,吴起那样的大将。④尊俎(zǔ组):古代盛酒肉的器具,尊以盛酒,俎以陈肉,此借为宴会之称。⑤衽席:卧席。⑥宿忧:留忧,积忧。⑦趋:迎击。⑧宿忧:长久的忧患。
[译文]
“现在有的国家穷兵黩武,连战连胜,其守卫也不可攻拔,这不仅仅是示人以难,同时还妨害到别国的利益,别国的仇视心理也就更重了。像这样既劳民伤财,损害国家,又成为众矢之的事,圣明的国君是万万不会做的。英明的君主贤相不会动不动就兵戎相见,以至于损兵折将,大伤国家的元气。明君贤相,总是力求刀兵不动就能使诸侯臣服,用谦恭辞让来获得更多的财货土地。因为明君对待战事,不动用兵马就能战胜敌国,不动用武力就可掠夺到土地,别人尚未察觉就能成就王业。明君做事情,耗费很少的财力,用远见卓识就能取得永久性的利益。所以说‘后发制人可以让诸侯归附并加以驱使。’”
“我听过这样的道理,战争之道主要不在于军队数量的多少,即使拥有百万军队,也可以在朝堂之上打败他们;即使遭遇阖闾、吴起那样的将领,也可以在帷幄之中擒住他们;虽然有千丈高的城池,可以在宴饮之间攻下它;虽然有百尺高的攻击战车,可以在坐卧之间摧毁它。所以钟、鼓、竽、瑟等丝管之声不绝于耳,土地一样可以扩张,自己的也一样能够实现;和着音乐之声翩然起舞的歌女以及矮人的嬉笑永不休止,也可以令各国诸侯可以同一天前来朝拜。所以这样的君主,名号齐于天地并不算尊贵,财权可以制服海内并不算雄厚。所以那些善于成就霸业的人,能够使天下人劳苦而自己安逸,扰乱天下而能使自己安定,使诸侯的图谋不能有出头之日,那么他的国家就不会有长久地隐忧了。何以知道是这样的呢?生活安逸和社会安定在我方,而辛劳和扰乱都在他国,这才是成就王业的根本办法。
“精兵来攻来就全力抵抗,祸患到来就正面迎击,使诸侯的阴谋不能得逞,那么我们的国家就没有永久的隐患了。怎么会知道这样呢?过去,魏惠王拥有方圆千里的土地,穿甲胄的战士三十六万,仗恃自己强大的国力,攻下赵都邯郸,又向西围攻定阳,后来又联合十二诸侯去朝见周天子,并为西去图谋攻击秦国做准备。秦孝公知道了这件事,内心很害怕,寝食难安,食不甘味,于是就在国内下一道命令,动员全国的力量,修缮城墙,准备器械,加强边防的军事设施,同时招募敢死队,调兵遣将,严阵以待魏军的攻打。
[原文]
“卫鞅谋于秦王曰:‘夫魏氏其功大,而令行于天下,有十二诸侯而朝天子,其与必众。故以一秦而敌大魏,恐不如。王何不使臣见魏王,则臣请必北魏①矣。’秦王许诺。
“卫鞅见魏王曰:‘大王之功大矣,令行于天下矣。今大王之所从十二诸侯,非宋、卫也,则邹、鲁、陈、蔡,此固大王之所以鞭箠②使也,不足以王天下。大王不若北取燕,东伐齐,则赵必从矣;西取秦,南伐楚,则韩必从矣。大王有伐齐、楚心,而从天下之志,则王业见矣。大王不如先行王服③,然后图齐、楚。’魏王悦于卫鞅之言也,故身广公宫,制丹衣柱④,建九斿,从七星之旟。此天子之位也,而魏王处之。于是齐、楚怒,诸侯奔齐,齐人伐魏,杀其太子,覆其十万之军⑤。魏王大恐,跣行⑥按兵于国,而东次于齐,然后天下乃舍之。当是时,秦王垂拱⑦受西河之外,而不以德魏王。故曰卫鞅之始与秦王计也,谋约不下席,言于尊俎之间,谋成于堂上,而魏将以禽于齐矣;冲橹未施,而西河之外入于秦矣。此臣之所谓北之堂上,禽将户内,拔城于尊俎之间,折冲席上者也。”
[注释]
①北魏:击败魏国。②箠(chuí垂):马鞭子。③先行王服:先准备帝王的服制。④制丹衣柱:犹言裁制红色的龙袍。⑤太子:指魏惠王太子申。覆十万之军:覆灭魏国十万大军。指公元前341年齐、魏马陵之战,齐军大败魏军之事。⑥跣(xián险):光着脚。⑦垂拱:垂衣拱手之间。
[译文]
“这时,商鞅向秦王出计谋说:‘魏国势力强大,号令天下,而且曾经约合十二个诸侯朝见周天子,魏国的党羽必定很多,一个秦国很难抵挡强大的魏国。大王何不派我前去见魏王,我一定能使魏军全身而退。’秦王接受了商鞅的计策。
“商鞅前去拜见魏惠王说:‘大王的功劳可以威震四方,号令可以遍行于天下了。可是现在大王联合的十二个诸侯,不是宋国、卫国,就是邹国、鲁国、陈国、蔡国,这些原本就是大王用马鞭子就能驱使的国家,依靠它们怎么能够成就天下霸业。大王为什么不向北联合燕国,向东攻击齐国,那么赵国必定听从大王的号令了;再向西约合秦国,向南攻击楚国,那么韩国必定听从大王的号令了。大王有讨伐齐国、楚国的心愿,就顺从了天下人的意愿,那么大王的王业就显而易见了。大王为什么不先穿上帝王的衣冠,然后再图谋齐国、楚国。’魏惠王听了商鞅的话,内心十分高兴,因此依照天子的体制,亲自指挥扩建宫殿,裁制红色龙袍,树立天子龙旗,赶制了帝王出兵时才能使用的画有朱雀、七星的旗帜。这些都是天子的地位,可是魏惠王逾越了。于是齐国、楚国大怒,而各国诸侯都投奔到齐国去了。齐国率领军队讨伐魏国,杀了魏国太子申,歼灭了魏国十万大军。魏惠王害怕极了,匆忙收兵光着脚逃回国内,后来又向东奔到齐国请求讲和,这样天下诸侯才停止攻打魏国。正当这个时候,秦孝公就毫不费力的取得了西河之外的土地,对魏惠王没有丝毫的感激之情。所以说商鞅当初和秦孝公谋划的时候,计谋约定在坐席之上,谈论在宴饮之间,计谋形成在朝堂之上,可是魏国的将领已经被齐国擒获了;攻打战车等还没有被使用,而西河以外的土地就已经划入秦国版图了。这就是我所说的在朝堂上打败敌人,在帷幄之内擒获敌将,在宴饮之间攻下城池,在坐席上摧毁敌人的兵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