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此生的父母之邦,隔开这里不远就是我降生的地方。转世之初很痛苦,因为有了前世成年人的成见,所以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听不清声音,看不见东西的时候,会有异常的恐惧感。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是婴儿的正常形态,因为刚出生的时候大脑还是个半成品,视听系统更是连半成品都算不上。
我沿着夯土路走到了大道上,地上的夯土变成了石砖。这是邯郸最中心的一条路,贯通南北,我就是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头上插着鸟毛的怪大叔。两人相视一笑,我就被他的亲近温和吸引了,死皮赖脸跟了一路,成了今日别人口中的妖孽。走在这条路上,我才能感受到家的呼吸,乡音的可贵。临菑街头虽然也是店铺棋布,商旗叠叠,但终究给我一种异乡的感觉。
我深吸了一口气,差点被混杂着的皮草香的铁臭气呛到。
周王二十二年,赵王六年,三月十四。
我回到邯郸已经有小半个月了,邯郸的变化极小,偏偏我所熟悉的地方变化极大。相邦府已经转手,变成了一位巨富的宅邸。淘米里已经彻底拆除,被某位新崛起的中大夫圈入了自己的后花园。我曾经和苏西一同生活,琴瑟和睦的小宅,也成了一户从未听说过名号的士人的宅院。司寇署门口又和我初来时一般,列出了骇人的刑具,上面血迹掩着锈迹,偶尔还有未死的受刑人拖放在草席上等人认领。
这就是邯郸。
连瑞的家人被赵国义商送到了邯郸,这让连瑞十分感动。虽然那些义商再也不能进入秦国经营,但是他们得到的报酬足以弥补损失。而且,商人们总有办法的,只是跟我讨价还价的时候会哭哭穷叫叫苦要个高价。
赵何接受了新城郡,派出了郡守和五千赵兵驻守那块飞地。连瑞受封新城君,享新城万户食邑,从代理郡守这种朝不保夕门客混日子的官职一跃成为了天下第三强国的万户侯。
这就是战国梦,让无数英雄折腰。
加上家人的团聚,连瑞当时喜极而泣,完全没了在新城时的萎靡不振,一副上刑场的模样。赵何送了他一套宅院,就在高冠里,和他的楚国同胞在一起。我惊喜的发现这里和巫弓的道场只隔了四座宅子。
很快这些宅子就纷纷交易,落入我的手中。十三郎的建筑队已经成了权贵们最喜欢的匠人,连瑞当然也不能免俗,请他们前来重新整修宅院,盖起新楼。我也正好和十三郎重新见面,喝了整整一夜。
故人就如醇酒,历久弥香。
十三郎知道我回来了,而且没有像外界传说中的那样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十分兴奋。向我讲述着自己去年得了儿子,母亲重病一场好在康复了,妻子现在又怀上了……当话题落到我头上时,我只说:“去年一切都还好。”的确还好,起码我完好地回来了。
临睡的时候,十三郎按住我的肩头:“你我兄弟初见时,你只是相邦府上小小上客。现在你却是新城君的一流门人。哥哥当年只是个混吃等死的淫人,现在却是李兑座下数得着的人物,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我们怎么可能干不出一番大事!”
他不知道我有暗驭手,也不知道我有个墨家钜子的身份。
我拍了拍他的手,重重点了点头,把需要营造的密道图纸递给十三郎。十三郎看了看,只说了一句:“廿四是个好日子,可以破土动工。”
“不着急,慢慢来,这次我在邯郸恐怕待的时间会很久。”我笑道。
“对!以兄弟的才干,怎么也要做到上卿!”十三郎大笑。他用上卿来激励我,说明他并不相信我真的能位达上卿,一个上大夫在他眼里就已经很崇高了。
除了十三郎,我没有见其他任何人,包括小翼。小翼现在日子并不好过,太快的扩张导致他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有我当保护伞的时候没人敢动他,我走之后他的势力就渐渐被人蚕食。我曾收到过小翼的几封信,但信中都是报喜不报忧,这让我很不满意。
只有把义社视作了自己的私物,才会做出报喜不报忧的事。
至于巫弓,我还没资格去见他。因为当年定的规矩依旧有效,而且他还加出了新的规矩,比如不接受预定,每日只见前五位,而且开门时间看天意。所以就连我家门口都时常被高车和仆从堵住大门。当年我只是对他进行了一些江湖术的初级课程,没想到他自己居然真的修炼成神棍了。
月姬是随徐劫到的邯郸,对于自己的未来十分迷茫。她虽然口口声声说黄金才是她的主公,但是没有人会单纯痴迷于金钱。所谓的拜金主义,更重要的是获取金钱之后的享受内容。
如果看着一桌子的黄金就能满足地过一辈子,那不是拜金,是变态。
月姬享受的就是挥金如土让人不敢轻视,但是这样也会造成极大的空虚寂寞,所以她才会有那种淡泊的志向。真心享受宁静淡泊的人,反倒不会有农夫山泉有点田的志向,因为他们内心中的宁静已经足以让他们身处闹市而感受清静。
被我看穿了这点,月姬当然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徐劫带着鲁仲连是亲自去城外接我的,他对我说是领徒弟出城散步。实际上我知道他很好奇为什么韩军没有光复新城,反而默认新城归于赵国。我当时很得瑟地说了一句:“因为我去见了韩王。”徐劫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其实,我只是狐假虎威罢了。
当时见到韩王,韩王第一句话就是:“寡人势必收复新城。”他已经知道我是新城伪郡守的门客,此来是关于新城归属问题的。
现在满世界都是纵横两舌之士,这些君人者一天不知道能收到多少求见信,开头不是危言耸听式的“臣来救大王与国”,就是高额利诱式的“臣有让大王王天下之法”。听多了就会有免疫力,也知道了如何应对,比如先把底线挑明,你丫要是再敢踏过底线,就别怪外面的斧钺刀叉伺候。
“收复新城对于大王而言,乃易如反掌之事。”我对韩王道,“不过外臣窃为大王不值呀!”
韩王一愣,道:“还有什么比寡人收复自己的土地更值得的?”
“大王,寒家反秦,正要找一强国依靠,家主本是想投入韩国,归还新城的,被臣下劝止了。”我道。
韩王面露不悦。
“因为臣下担心大王取回新城之后,心生懊悔,到时候怪罪寒家,实在是无妄之灾。”我道。
“你这人说话好颠三倒四!你们若是还我新城,我必然以礼相待,怎么会怪罪!”韩王大怒。
“取回新城对于大王和韩国真的好么?”我惊讶道,“臣从伊阙而来,综合地势,乃是新城在前,两山在中,高都伊阙在后。如此就能看出,新城外无屏障壁垒护卫,内无坚守之人心。一旦秦军入寇,新城必然易手。这座城,简直就是为秦国武将增添功勋而设的。”
韩王哑然,每次大战在即,新城的确都属于被弃守的鸡肋。明明身后就能占有地理上的优势,何必在一座雌城与人争锋消耗呢。
“史官每每记载某年月日,秦国拔我新城,这于大王的名誉也不好啊!”我说得声泪俱下。
“别说了!寡人绝不将新城送给秦国!”
“不是送给秦国。”我笑道,“是用来买赵国支持三晋,与秦国断交。”
赵国现在名义上还是秦国的盟友,一般也不会直接参加对秦国的战争。当初主要是赵雍得北伐中山,有一个齐国添乱已经很头大了,得好好安抚秦国。正好秦国国内难得出现不稳,于是才有了一种貌合神离的盟友关系。
韩魏对此早就很恼火了,大家都是世卿之族,婚没少通,架没少打,该帮衬的时候还是得帮衬一下,你赵国一直胳膊肘往外拐算什么意思呢?赵国这边看上去,韩魏都是姬姓之国,赵秦才是同姓之国,帮你们才是胳膊肘往外拐呢!何况秦国是实实在在威胁自己的西陲边境,魏国难道敢渡水北伐么!
“新城归赵,对于大王有极大的好处啊。”我道,“连瑞是秦国叛徒,他因为献城而得赵室封爵,则秦国必然会以为这是赵室在背后放的冷箭,从而与赵国交恶。赵室又因为得了新城郡,势必要派人来驻守,这就等于由赵王花钱为大王守门。秦国一旦东进,就得面临赵兵,赵国也就不得不参加以后的中原合战。”
韩王沉默不语。
“以一座必失之城,断秦国外援,得虎狼之师为门护,这远远要比光是得一座新城有利得多啊!”我用了十分有渲染力的感叹句,直接说得韩王点头。
这位年轻的韩王很快就问了一个让我舒心的问题:“赵国为什么会收下新城呢?”
这个问题问得太有水平了。
我不能说因为徐劫出马,我很有信心。
我更不能说:大王,你不记得上党归于赵国之事了么?——因为那件事还要再过三十年才会发生。
不管怎么说,以赵国对土地的渴求,别说远在这个韩国,就算远在箕子韩国,都会派出郡守去收下来。而且赵国还有平原君,这家伙简直就是来者不拒的典型,不管谁给的都敢要。
我回到邯郸之后,向徐劫打听面见赵王的细节。徐劫说,他根本没有来得及跟赵王讲道理、析利弊,赵何赵胜就开始讨论给连瑞什么待遇了。
身为赵人,哥表示压力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