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起也醒了,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喃喃道:“太阳还没落山呢,这么早起来干嘛?”
你丫吸血鬼啊!
“我得回去应付一下,”我道,“楼缓看不到我就开始找茬。”
“可怜……”他扯过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嘟囔道,“我看那个楼缓也不过是一介庸人。”
我冷哼一声,摇摇晃晃站起来,穿上衣服,道:“你见过楼缓?”
“远远见过一眼。”他清醒了些,“不如你留在秦国吧?”
“我还想叫你一起去赵国呢。”我道,“这里要什么没什么,留着干嘛?”
“我倒觉得在秦国还是有可能做一番大事的。”公孙起道。
就你?算了吧,虽然你给我留下了一个很博闻强识的印象,而且纸上谈兵的能力不比我差,但你终究无法出头?知道为啥不?因为哥知道秦国有司马错,有白起,有王翦,有蒙氏,你注定是个悲催的历史小龙套。
“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吃饱吧。”我打碎了他的秦国梦,“我先走了,回头聊。”
“下次来家里不用带什么,”他道,“带酒肉就行了。”
切!你还指望我带什么?真不好意思,酒肉都没有了!我知道还剩了不少鹿肉,下次我最多带点酒过来。嗯,就今天吧,秦国实在没什么地方玩。
楼缓对于我假传口谕的事十分恼火,说我这种行为和偷他家东西一样。我跟他说找主父去,他临走的时候许诺给我牛羊各十头,酒三十坛,让我从你这里支取。“主父走前没跟你说么?”我故意问他。
这让楼缓很郁闷,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作为赵雍的重要谋士和信臣,赵雍走的时候甚至没跟他打招呼!这其中暗含着什么样的意思呢?是对他的不满?还是已经不信任他了?
当时的情形其实是这样的:
赵雍说:“我去跟楼缓说一声。”
“楼大夫还没起床,你去跟他一说又要惊动一片。”我说。
“那我就先走了,你办好了事早点给我滚回来!”赵雍说。
嗯,我就站在门口看着赵雍跨上代地的骏马,朝北疾驰而去。
不过楼缓不会知道的。
我也看准了他不会为了牛羊的事写信跟赵雍核实真假。秦国给楼缓的爵位是大庶长,听起来和左右庶长很像,其实是第十八等爵,岁俸九百石,还没确定食邑多少,但起码也是千户左右。作为一个如此有钱的权贵,为了十头牛羊的事特地去找老板,傻缺么?
下午我要出门的时候在中庭碰到了楼缓刚进屋,大概是有什么好事,脸上很兴奋。他看到我,兴许想起了早上自己的失态,主动朝我打了个招呼,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左右随从道:“去准备牛羊各十头,交给狐子。”
我带人赶着一群牛羊走向公孙起家,沿途惹来很多人的瞩目。这样一来那小子不会红了吧?说实在的,虽然我已经把公孙起当朋友了,但是这个家伙在我面前人畜无害,不代表走出去也是个五讲四美的乖乖青年。从谈吐到思想,这厮无不充斥着一股“强者为尊”的恶劣思想。
按照老子说的,胜人者力,自胜者强。公孙起说的其实是力者。
让这么一个有暴力倾向,又有一定纸上谈兵能力的人进入当权者的视野,只要稍加磨砺势必会成为一柄利剑。就算这柄利剑被白起王翦等名将掩盖了锋芒,却也绝对会让天下生灵遭殃。
所以我还是想鼓动他去赵国。
公孙起见我把这么大笔财产送给他,一定是感动了。虽然他没说出来,但我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等我说起一块儿去赵国的事,公孙起不说话了。
“我家在秦国历经三代,已经是故土难离了。”他说。
树挪死,人挪活。故土很值钱的话哪里还有商鞅?哪里还有张仪?哪里还有公孙衍?事实上放眼整个战国,那些成就大事的人都是离开故土前往外国,甚至是敌国的。可以这么说,“故土”这个词就是成大事的毒药,要想成大事,先得戒“故土”。
“但是,你还没见过我母亲吧。”公孙起道。
我点了点头,一般只有至交好友才会引见家人。这引见也不是说见个面说两句客套话就过去的,当你见到对方家人的刹那,一个礼行下去,你就身负了某种责任义务。要在朋友遭遇不幸的时候第一时间帮他安顿好家人,照顾好老婆孩子。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随公孙起进屋拜见他妈。
“小子狐婴,拜见堂上。”我恭谨行礼,良久都没听到回音。
公孙起拉了拉我。我起身方才发现他妈靠在手垫上,双目紧闭,好像睡着了一样。实际上也是睡着了。我觉得有点纳闷,又跟公孙起出了堂屋。走到外面,公孙起方才小声道:“家母年事已高,不能远行。”
“这位……”我想直接问,不会是你祖母吧?怎么这么大年纪,看着都快有六十了!
他又道:“我生母弃世之后,全仗她将我抚养长大。”
公孙起家曾经是楚国的公室,因为内乱逃到郑国,在他祖父那代时又迁徙到秦国。那时候家道还没现在这么悲催,所以他父亲有妻有妾。公孙起是庶出的独子,由正妻抚养长大。
老人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意思就是到了这个年纪的人十分危险,可能吃饭睡觉的时候就倒下去醒不过来了。让他妈千里迢迢跟去赵国,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要公孙起抛下母亲自己去赵国,这话我又说不出口。于是邀请公孙起去赵国的事,只好作罢。
又过了些许日子,诸侯攻破函谷关直抵关中平原的消息传到了咸阳。对于坚信函谷关不可能攻破的公孙起而言是巨大的打击,因为事实如我说的一般无二。秦国人为此十分惊恐,秦王和太后连夜宣召楼缓,一天内见了他三次,询问对策。
楼缓能有什么对策?只不过楼氏作为赵氏小宗,在三晋有些人脉,秦君是想找人去议和罢了。楼缓趁机提醒秦君母子,他来秦国是做丞相的,不是打杂跑腿。于是又过了几日,丞相魏冉免,拜楼缓为丞相。这次秦国一反常态,没有设立左右丞相,只让楼缓一人身佩相印,算是十分给面子。
楼缓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十分激动,好像做到丞相身佩相印就是他的人生追求。在赵国他输给了肥义,在宋国相位的事上,他输给了仇郝。现在他总算也是丞相了,再也不比别人差一等。
宋国的相国仇郝也是赵武灵王的重臣,在传位之后为了保证赵国在列国间的影响力,将他派到了宋国为相。听楼缓的意思是当个宋相就满足了,没想到竟然成了秦相。
这件事让我更看清了楼缓的真面目,他还是一个追求自身声望的人。看着他的得意洋洋,我也跟着微笑祝贺,不过心里却对这个时代有些失望。这个时代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人们不再讲究忠义了么?好吧,我承认道德礼仪这种东西只能律己不能律人,何况我自己都没有严格要求自己。
“太后还是很有魄力的。”我道。下半句我没说出来:以后有黑锅也是你一个人背!
“是秦王。”楼缓道,“太后有意让华阳君为右相,秦王不许。”
秦王,我有些恍惚。那天酒筵上看秦王就像是个二愣子,什么都不懂。不许华阳君为相,一来执意要削弱后党的实力。二来又让楼缓一个外臣背负了战败后的大小压力,从人情上又让太后找不到借口,消弭母子不和的裂痕。
而且他这么做让我想起一个人物,那人虽然还没出生,不过谁都不可能不记得他的故事。那人叫刘邦,如果我这辈子碌碌无为的话,他基本就是夺得天下的汉高祖了。我想起那年韩信占领了齐国,写信跟刘邦谈条件,想做齐国的“假王”。当时刘邦自己的情况十分悲催,就等着韩信的救兵呢。看了韩信来的信,刘邦勃然大怒,拍桌子瞪眼睛,吓得韩信的使者差点失禁。发现自己失态之后,刘邦冲使者吼道:“韩信真是气死我了!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要做就做真王,做什么假王!”当即封了韩信为“齐王”。
秦王虽然没有那么大的波折,但是他面对赵国的压力,不封则已,封则独相,给足赵国颜面。顺便还能收取这个意志不坚定的楼缓的效忠——虽然含金量不高。
我愕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那天整理的秦国官员名单里,有哪些人是王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