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国君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还没长出胡须,嘴唇上留着淡淡的汗毛,一脸的稚嫩。其实他的脸也没长开,鼻梁有点扁,看上去整张脸都有些内凹,就想动画片里被人打过了的大力水手一样。和他爹不同的是,他头顶一方王冕,延下没有冕旒,看来今晚的召见介乎正式与非正式之间。
赵雍坐在王上左侧,位置微微偏斜。四月的邯郸还不算太热,他身穿丝绸华服,外罩素纱禅衣,头戴一顶前圆术氏冠,差池迤逦高达四重。冠冕又称首服,在这个服饰决定礼节的世界,看人穿什么衣服是一门很大的学问。我不能融入相邦府,也是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穿什么,更无从他人穿戴上读出各种暗示。
我们在山里从来都只穿短衣而已。
就像今晚,以我的知识储备只能认出他们穿的什么,至于其中内涵我真的无从得知。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么?”赵雍先开口了。
“臣不知。”我道。
“这几个月在秦国感受如何?”他问道。
“就那么回事。”我道。
赵雍显然被噎了一下,道:“寡人问你,你是姓狐氏么?”
这个问题就有些深奥了。春秋时期,只要看男子的氏,就知道他的大宗小宗,知道的祖宗八辈。到了现在,姓与氏早就混为一谈,国人中以物为氏、以地为氏的也不在少数,想以氏别贵贱已经不复可能。
“幼年时听街坊呼我狐家子,师父赐名婴。至于是否姓狐氏,臣不得而知。”我知道赵雍所谓的“姓狐氏”,是在问我是否出身晋国狐氏。其实想想我也不可能出身那种大家族。一个卿族如果败落到了子裔连饭都没得吃的地步,肯定早就改了姓氏,不敢称本宗了。
“最近寡人在读国语,倒觉得你跟咎犯颇有神似之处。”赵雍玩味地看着我笑道。
咎犯我倒是很熟,实际上我也曾有过探寻这一世的根源,有心翻查过晋国狐氏的记载。咎犯本名狐偃,字子犯。“咎”通“舅”,因为他是晋文公重耳的舅舅,所以称为“咎犯”。狐偃是最早随着晋文公出奔的辅臣之一,历经十九年的流亡生活,最后辅佐晋文公成就大业。与其他辅臣不同的是,狐偃这个人很有性格,倒不因为他是重耳的舅舅,而是他天性里就带着一股张狂和放肆。赵雍跟我说这个,无非是在说我的性格问题,更深的用意呢?
“臣学疏才浅,不知主父何指。”我对道。
“公子在齐。”赵雍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
重耳在齐国的故事?我微微一转,脑子里就反应过来了。重耳逃到齐国的时候很狼狈,刚在卫国饿得连饭都吃不上,乍一下投入齐桓公的怀抱,娶了齐国宗室之女齐姜,出入有十二辆豪车组成的车队,吃喝优渥,简直比晋国国君的待遇都好。我不知道齐桓公是不是故意用香车美女来腐化一个候选霸主,但实际效果就是重耳不想回晋国去了。
齐桓公死后,齐国陷入了内乱,以至于依靠齐国夺回晋国的盘算落空。追随者们都希望能够进行下一站,即便苦一点,但好歹还能回家。重耳却已经把齐国视为真正的家了,倒在温柔乡里不肯离开。
狐偃找到了重耳的老婆,齐姜。我真心不知道一个男人是怎么用“事业”来打动一个女人的,反正在狐偃的巧舌如簧之下,齐姜毅然支持自己的老公踏上“争霸”的道路,即便那时候重耳的身份是晋国逃犯。具体计划就是齐姜把丈夫灌醉,然后狐偃和赵衰两人把他拖到了车上,连夜出城,等重耳醒来的时候车队都已经离开临菑很远了。
换了谁都不可能笑笑说:“糟糕,还没洗脸刷牙就让你们拖出来了。”重耳当时的反应很激烈,一把抢过魏犨的戈就要和狐偃拼命。史书上写得很清楚,以至于我迷茫了很久,重耳是如何一下子就认定这事狐偃是主犯呢?难道只是因为狐偃字子犯?为毛不去杀赵衰呢?
好吧,后来我明白了有种交情叫默契。狐偃跟重耳在一起十多年,这种阴损的事肯定没少做。
重耳那个酒色掏空的身体当然追不上擅长养生之道的狐家子。跑累了之后,他拄着戈叫道:“这次要是成不了大事,我就吃你的肉!”狐偃一边逃一边叫道:“如果失败了,我就死无葬身之地,我的肉是野狼的;如果成功了,你可以享受整个晋国的“嘉柔”(柔脆鲜美的食物),我的肉腥臊难吃,量你也咽不下!”
赵雍提起这段故事,让我更加摸不到头脑了。是说我的性格和狐偃一样恶劣么?还是说我得罪他就如狐偃得罪重耳?还是想暗示我像狐偃一样忠于自己的主公?
“臣实在学疏才浅,不知道公子在齐怎么了?”我相信此刻我的脸上一定很天真很无邪很让人可怜。
“哈哈,”赵王笑了,“公子在齐娶了齐姜。我都知道。”
你了不起!小小年纪不知道学点有用的么?就知道搞点古人的八卦,能有什么出息?
唔,我想起来了,你丫以后好像还真的挺有出息的……算了,先不提以后的事。
“寡人回来之后,想起你在秦国说的,君不君,臣不臣,深有感触啊。”赵雍没有管儿子犯二,直接对我道,“寡人的确不像是个做君主的样子。即位三十年来,前十年观政不去说他。后面二十年只知道打仗,国政全都扔给了楼缓、肥义、仇郝,要不是他们,寡人恐怕就要步卫灵公的后尘了。”
你丫这是在谦虚么?我再次被雷到了。卫灵公后尘?虽然我是你的准粉丝,但你有那么伟大么?
“那啥,主父,”我清了清喉咙,“以后咱们都别乱引典故了吧,可能看的书不一样,版本上有出入。”
赵雍挑了挑眉毛,好像在怪罪我破坏气氛。但我真的忍不住要告诉他:“您还没到卫灵公的那个境界。”
“哦?你所知的卫灵公又是如何?”这次赵雍学乖了。
我想了想,答道:“孔子见鲁哀公。哀公问:‘天下最贤能的君主是谁啊?’孔子说:‘最贤能的君主我还没见过,不过比较之下卫灵公很不错呦。’想灵公就国时,其国无游放之士,更有‘有大事则起而治之,无事则退而容贤’的谦谦君子。而且灵公还因大臣出走而‘郊舍三日、琴瑟不御’,以待其归,可谓明君啊。”
“寡人伐灭中山的功绩,都不如一个被女人干政的怯弱之君么?”赵雍听了很不爽。
“卫灵公一朝始终没能称霸,那是限于天时地利。”我道,“不过相比较之下,灵公的武功却的确在主父之上。”
“哦?若是你不能说服我,当即拉出去烹掉!”赵雍剑眉上挑。
我知道他的感受,被人说不如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这种滋味当然很难受。我之所以说卫灵公的武功比赵雍高,因为卫灵公的确很能干。
故事得先从他的坑爹哥哥——公子絷说起。公子絷本身是世子,但因为患有恶疾,走路不方便,所以由公子元即位,也就是卫灵公。公子絷丢了国君的位子当然不爽,所以行事有些乖僻。乖僻到了一定程度就是坑爹弟了。他猥亵了一个叫齐豹的人。齐豹是当时的司寇,也就是卫国最高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公安部部长,武警部队总指挥,卫戍司令等等。还跟卫国两个大世家交恶——北宫、褚师。碰巧撞破了叔叔公子朝与父亲的未亡人宣姜私通。
于是这四家起来造反,杀了灵公他哥絷,伤了灵公叔父南楚。
时年十八岁的卫灵公元,只用了两天就平定了这场叛乱,杀了宣姜。
我曾请教过师父,是不是这场叛乱太小的缘故。师父很失望地看着我道:“一场由权臣、贵戚、宗室组织谋划的叛乱,几乎将国君赶出国去。生死之间,无不用尽全力,这样的叛乱会小么?”于是我只能相信真的有天纵英才。哥上辈子十八岁的时候别说平叛,回家晚上半个小时就得乖乖写检讨。
卫国在卫灵公手里,再没有过内乱。
“所谓‘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卫灵公之谓也!”我总结道。
赵雍默然,嘴唇翕张,眼睛盯着桌案,好像在重复那句话。他突然抬头问我:“这话是谁说的?”
“吴起。”我很失望,作为一个国君,居然连《吴子兵法》都没看过。
“寡人怎么没读到过?”
“《吴子兵法》里有啊。”我肯定没记错,在秦国尽跟公孙起较这个劲来着。
“你看的《吴子兵法》多少卷?”赵雍一脸茫然。
“四十八卷。”我道。
赵雍不说话了,良久之后让我默写一份送进宫里。我很郁闷摊上这种差事,更郁闷自己出口就说了真话,应该少说两卷糊弄他一下就行了。
“其实寡人今天找你来,另有要事。”赵雍正了正身,严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