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前国大芽峡,织田军驻屯大营,
中军大帐里,众将云集,信长此刻已经换下了披覆的戎装,一袭简单的青色长衫,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马扎上,眼光淡淡地扫过神情各有不同的家臣,一贯严厉的信长居然对众人的嗡嗡嗡的吵闹窃窃私语声不置一词,始终只是静静地坐着。
其实,这种明显的异样众人在金崎城就早已发觉,但是当时信长走出天守阁会客室脸上满是阴沉的表情,因而谁也不敢放肆擅自发问,于是信长不说,大家也只好憋着满腹的好奇心,一边天马行空地揣测一边跟着信长,随大军来到大芽峡。
大芽峡,地理位置险要,可谓一乘谷城南面天然的屏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是织田后续主力大军却是优哉游哉地走入峡中,丝毫不在意朝仓军的伏击,因为先头部队不破部、渫田部、蜂屋部已经进驻峡中立营,压根没有发现朝仓家军队的踪迹。
感受中从大芽峡北面峡口吹进来的猎猎朔风,呼吸着北陆传来的泥土气息,骨子里嗜血好战的织田众将们立刻不由自主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已然近在咫尺的朝仓家居城一乘谷城上来了,武将们情不自禁地开始幻想着大军气势如虹杀入一乘谷城的景况,现在只等大军越过大芽峡,神兵天降到一乘谷城城下,一切就大功告成。大多数人都是抱着同样的美好憧憬,如果说有异数的话,毫无疑问就是德川和秀吉二人了,两人不仅面无喜色、相反眼神中都带着一丝隐隐的忧虑之色。
很快,最后的疑问水落石出了,信长到了大芽峡之后,第一时间召集所有随从参战的家臣到中军大帐,然后不带任何感情地通报了浅井家市公主派侍女传来的消息,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消息,因为既没有文字、也没有言语,只有一个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东西,那是一颗用带子结袋两端的豆子。不得不说,阿市除了是战国第一美女,拥有绝世美貌的同时在智慧上也同样巾帼不让须眉,因为,当信长郑重其事地将阿市带来的东西放在大帐中央让众将观看之后,大多数人都是满头雾水,莫名其妙。唯有家康、秀吉二人,在看到东西的一瞬间神色倏然一变,继而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信长。
“你们都看清了阿市带来的东西,明白其中的深意了吗?”看到整个帐内气氛陷入诡异的停滞之中,信长眼光一转,神情威严地环视一圈,问道。
“主公,恕臣愚鲁,不明其中深意,请主公为臣等解惑吧!”柴田果然第一个从武将堆里排众而出,恭首行礼后用粗豪的嗓音直接大声问道。不过。也真是难为胜家了,臭味相投的亲信圈子里全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野蛮人,脑筋压根不会转弯,也就胜家还算略微聪明一些,指望那些家伙给胜家提供什么建议,无异于痴人说梦。
“哦?权六也不明这其中的真谛吗?”信长偏过头,看着胜家,突然大笑说道:“豆子困于袋中,两端扎紧,无处可逃,阿市这是在提醒我,浅井家已经背弃两家的盟约投向朝仓家的怀抱了呢。”
惊天动地的消息被信长用如此不伦不类的语气道出,不禁令人有种浑身憋闷、无处宣泄的感觉。可惜,已经没工夫让他们关注这些细枝末节了。几乎是信长话音刚落,整个军帐里顿时炸开了锅,几乎所有人都是神色剧变,倒不是因为这个消息本身已经恶劣到关乎整个大军的生死存亡,而是,此前,没有人包括家康、秀吉,都不曾真正笃信,刚毅豁达、文武双全的浅井长政会做出如此短视的选择!
“如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卑鄙之徒,请主公允准,臣只需所部精锐,保证三个月内扫平近江一国,将此背弃盟约的叛徒首级亲手斩下,为主公献于阙上!”就在帐中众人咒骂、叫嚣不休的时候,柴田虎躯一震,大步走上前,拱手行礼,自告奋勇地大声喊道。
不得不说,在现在的织田家,还没有什么人有足够的地位以及实力可以和势力庞大的柴田胜家分庭抗礼,因此,当胜家义愤填膺地要求派兵讨伐背弃盟约的浅井家,提出亲自领兵斩杀叛逆的要求时,众人下意识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提议,浑然不觉信长眼中流露出的一丝烦躁和不安。
“好了,权六,你的忠勇值得称赞,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信长淡淡地简单一句话就拒绝了柴田的提议,然后将目光投向帐外,语气低沉道:“至少,在我见过浅井家的信使之后再决定。”
作为浅井家旗本众里最勇猛的武士,小野木从不怀疑自己的自信和胆略,但是,当穿行在无数冷峻的目光和竖起的长枪之间,缓步走向那座宛如巨兽般盘踞在整个大营正中央的军帐时,小野木突然发现,体内充沛旺盛的勇气不断地在流失,甚至连钢铁般的意志也在不停削弱,他甚至必须走一步就给自己打一次气,否则就会禁不住手脚瑟瑟发抖。
小野木跟随在侍卫身后,缓缓走入帐中,他没有敢抬起头,因为在进入军帐的一瞬间他便感觉到自己被无数双锐利的眼眸紧紧地注视着,这种体会就像是将自己裸地暴露在人面前一样,没有丝毫秘密可言。面对这样磅礴浩大的气势压迫,让小野木觉得就连开口说话都是一种令人奢望的事情。
就在小野木聚集起全身的力量勉强抵挡住针对他而来的无形冲击时,突然,一个轰雷般的声音在小野木的耳边响起:“你就是浅井家的小野木土佐吗?”
仿佛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力量在幕后操纵似的,小野木如同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牵线木偶,回应着信长的声音缓缓抬起头,当小野木对视上那双眼睛时,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整个视野之内只剩下那双无比深邃、散发着无穷无尽撕扯力眼神的眸子,他无法抗拒地被吸引牵扯、转眼间便沦陷在那漩涡似的‘黑洞’之中。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之间,而且都是精神层面的活动,表面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般的情况发生。因而,在帐中的织田家众将看来,整个过程不过是这个浅井信使有些胆怯,与信长目光对视一眼,便脸色苍白,浑身一阵颤抖,头微微抬起又猛地落下,埋得很低,声音小得实在不像是从一名武士口中说出来的。“正是。”
“大胆狂徒!觐见弹正忠殿下,竟敢不行拜伏大礼参上!简直是放肆之极!”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野木没想到自己背后冷汗浸湿、浑身发软虚弱不堪才勉强从信长的眼神压迫中恢复过来,却无意之间又得罪了脾气火爆的柴田。在柴田面前,有一个禁忌绝对不能触犯,那就是对信长无礼,不论任何人,只要越雷池一步,必然招致柴田的滔天怒火。
唰!一道白光应声出鞘,划破空间,停留在小野木的颈间不足半寸的地方,赫然是一截雪亮如月华般的锋锐刀刃。柴田持刀而立,怒目而视。
“啊!”如若是在平常,拔刀近战,小野木身为浅井第一旗本武士,无论刀法还是敏捷也许并不输于柴田,但刚刚才经受了一番精神摧残的小野木,神思混乱、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惚的小野木,哪里反应得过来,待到刀刃及身,才下意识地惊叫一声,翻身跌倒在地,显得狼狈不堪,引起四周一边嘲笑之声。
“权六退下!”信长冷眼旁观,直到小野木跌倒在地,才挥了挥手,示意柴田不要太过分,待柴田犹自一脸愤懑地收刀退到一旁,信长气定神闲地说道:“我已经知道你来的目的了,不过,还是由你亲自说出来吧。”
小野木已经没有精力去管信长为何事先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他只是暗恨自己无用,居然在织田一干家臣面前给浅井家丢脸,一边自责一边努力挺直脊梁,大声道:“禀织田弹正忠大人,小野木此行乃是奉主公之命,前来申明本家之立场!”
为了不让努力积蓄起来的勇气再度消失,小野木不等信长反应,便昂然接着说道:“主公与织田弹正忠大人以及朝仓义景大人均交换过盟约之书,如今弹正忠大人贸然出兵侵入越前,本家身陷两难之境地,为顾全大义,不得不舍弃与某一家的诺言。浅井家与织田家的交情就此了结!这便是主公派在下前来时的交代!”
没想到,信长听完之后大笑:“不用紧张,我不会杀你!但是,我要你回去之后转告长政,不识天道,顾恋私情,他所选择的大义,不过是井底之蛙坐观天的小义而已,真是可悲啊!”
说罢,信长挥手,示意侍卫上前,将小野木领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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