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

公元前344年,时交三月,秦宫后花园春意盛浓,百花斗艳,百鸟鸣啭。芳草坪上,蜀国国君去年进贡的几只孔雀正在嬉戏。两只**的雄孔雀为赢取不远处的雌孔雀芳心,在草坪上肆意奔跑、鸣叫、开屏,竭其所能地展示雄性魅力。

百步开外的赏春亭上,秦孝公和大良造①公孙鞅(即商鞅)相对而坐,似乎对这些春景春情视而不见。秦孝公阴沉着脸,目光落在几案上的那只檀木传檄上。传檄是魏惠侯半个月前发来的,檄文要他于丁未日申时之前赶赴孟津(今河南洛阳孟津县东北),朝见周天子。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公孙鞅抬起头来,语气不无恳求:“君上,该备的微臣全都备下了,五千将士整装待发。眼下尚有三日,若是马上动身,路上赶急一点,也还来得及!”

秦孝公的两眼仍旧牢牢地盯在传檄上,似乎要将这几片写着黑字、被金丝串起来的木椟看穿。

公孙鞅再度恳求:“君上,要不,微臣陪护殿下走一趟?”

秦孝公依旧没有说话,眼睛也未从传檄上移开。

公孙鞅长叹一声,复又垂下头去。

秦孝公终于抬起头,眼睛盯向公孙鞅:“哼,什么孟津朝王?他魏罃(yīng)眼中何时有过周王?他这是居心叵测,是借机号令天下!”

公孙鞅应声接道:“号令天下倒在其次,寻衅伐我才是其心!君上,这些年来,我变法图强,国势日大,魏侯坐卧不安,早就寻思谋我了。眼下他是万事俱备,只差借口。此番会盟,君上不可不去啊!”

秦孝公略显吃惊:“哦,爱卿是说,魏罃(即魏惠侯)会盟,意在伐我?”

“微臣探知,几个月来,魏侯以护驾为名,频频调动兵马,将驻守大梁的四万武卒移防崤山、函谷一带,河西少梁、临晋关、阴晋等地亦大幅增兵,关防盘查甚严。这且不说,少梁、安邑等处征召许多工匠,日夜赶制攻城器械!”

秦孝公冷笑一声:“他要敢来,让他来好了!”

公孙鞅急道:“君上——”

一阵更长、更难熬的沉默之后,秦孝公抬头望向公孙鞅,轻叹一声:“唉,纵使寡人赴会,魏罃真要寻刺儿,还能寻不出来?”

“君上若是不去,这刺儿就不用寻了!”

“若是列国公侯不去,唯独寡人去了,岂不成为天下笑柄?”

“君上,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列国公侯说不准早就到了!”

“爱卿为何这般肯定?”

“因为魏侯寻的借口,实在太好。庆贺武王誓师伐纣七百周年暨朝见周王,听起来冠冕堂皇,列国公侯没有理由不去!”

“哦?”秦孝公似乎不太相信,“你且说说,哪些公侯会去?”

“中山及泗上小国自不必说,单说几个大国,燕国最弱,燕公不敢不去。赵、韩与魏同属三晋,且又与魏比邻而居,赵侯、韩侯不会不去。魏、齐近年并无交恶,齐公犯不上在此事上与魏罃翻脸。至于楚王给不给他面子,微臣倒是不敢断定!”

秦孝公沉思有顷,眉头紧皱:“爱卿是说,连齐公也可能去?”

“嗯。”

秦孝公再入沉思。公孙鞅的目光一丝儿也没离开孝公,等待他的最后决定。

秦孝公缓缓抬头,表情刚毅,几乎是一字一顿:“公孙爱卿,十八年前,先君为光复河西,与魏罃大战三月,中箭晏驾(死亡)。寡人曾在先君灵前起过重誓,不报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来,寡人这么做了。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国公侯若去朝王,就让他们去朝吧。”

秦孝公缓缓起身,未与公孙鞅作别,沿走廊扬长而去。望着他渐去渐远的背影,公孙鞅目光错愕。

在洛阳东北一百来里处,地势陡然平坦。自临晋关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地,十分力道也自软去八分。河岸也变宽两倍,远远望去,就如一串带状湖泊。在这条带状湖泊里,奔腾的河水总算宁静下来,形成一个天然渡口,人们称它孟津。

据周史记载,公元前1044年暮春,武王姬发率众东出函谷,在距孟津不远的一处高坡上设坛祭天,大会八百诸侯,誓师伐纣。誓师过后,周人就从此处渡过河水,两年后在牧野大败纣王,兵临朝歌,坐享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后,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样在这暮春时节,一向沉寂的孟津旷野再次喧嚣。一队接一队的车马纷至沓来,在离渡口二里处的那个极其著名的黄土坡前停下,绕高坡扎起营帐,形成一道道辕门。

辕门一共十四道,大小不等,排列错落有致。每个辕门上各竖长杆,上面飘着各家旗帜,赤橙黄绿黑白蓝,众色纷呈。

丁未日后晌,申时将至,春风习习吹来,不同颜色的旗帜左右摆动,使人眼花缭乱,难以辨清旗上的字号。

“楚”字旗号的辕门前面是块天然草坪。草坪上,服饰华贵、姿态英武的齐国太子田辟疆和楚国太子熊槐各自张弓引矢,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连射三箭。报靶兵士各拿箭靶急跑过来。

两只箭靶的靶心上各插三支利矢。田辟疆、熊槐互望对方靶子,相视一笑。

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击掌声。

两人皆是一震,回身望去,十步开外处站着年近五旬的韩昭侯。韩昭侯身材矮壮,身着皮制弁服,腰挂佩剑,脸上挂着诡秘的笑,不紧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田辟疆、熊槐互望一眼,跨前一步,揖道:“晚辈见过韩侯!”

韩昭侯回过礼,走过来,从兵士手里要起箭靶,边审视边赞:“好箭法啊!自古英雄出少年,今见两位殿下,方知此言不虚!”

韩国与魏、赵同属晋国,史称三晋。几十年来,魏国强势不减,韩、赵皆成魏国附属,唯魏侯马首是瞻。韩昭侯继位后,开始图谋变革。在公孙鞅赴秦后不久,韩昭侯起用郑人申不害变法,韩国日渐强盛。五年前,韩、楚发生边界冲突,韩相申不害率军四万与楚对垒六个月,楚袭占韩地宜阳,申不害率军绕过方城,远袭楚地宛城,双方各取对方冶铁重地,战成平手。数月后,在魏惠侯调停下,魏、楚、韩三国在上蔡峰会,楚国归还韩地宜阳,韩国归还楚地宛城,两国握手言和。

此番魏惠侯召集孟津之会,楚与周并列为王,完全可以不来,但楚威王一想窥探中原动向,二想历练太子,顺便给魏一个面子,也就应了魏侯之邀,使太子槐前来支应。

因有前面的过节,也因为韩、魏之间的关系,此时此刻,韩昭侯的露面就有某种特殊的韵味。楚国太子熊槐望田辟疆一眼,不冷不热道:“谢韩侯褒奖!”

果然,韩昭侯将箭靶放到地上,语气甚缓,话里有话:“听说秦国殿下嬴驷可引五石之弓,百步穿杨。要是今日也在此地,三位就有一比了!”

田辟疆年轻气盛,长笑道:“韩侯说的可是秦公的那个浪荡哥儿?辟疆倒是听说,公孙鞅初行变法之时,是那哥儿带头抗法,自己惨遭割发之辱不说,连其老师公孙贾、太傅嬴虔也受牵连,代他黥面刑鼻,成为列国笑谈!”

熊槐轻蔑地接道:“那浪荡哥儿不是不来,只怕是不敢来吧!”

韩昭侯见他语气狂妄,心头不快,干着笑脸回敬:“嗯,殿下不仅敢来,而且未曾误下魏侯所限的一丝时辰,寡人当真佩服!顺便问一句,郢都(楚国郡城,今湖北荆州北面)离此三千多里,殿下这一路必是风餐露宿,辛苦得紧哩!”

熊槐冷笑一声:“回韩侯的话,熊槐一路上游山玩水,倒也轻松快活!要说辛苦,熊槐哪能赶上韩侯您?听说韩侯接到魏侯传檄即星夜出发,千里之途不及三日就赶到了!”

韩昭侯大笑数声:“哈哈哈,好口才啊!楚王有殿下,当真是后继有人!不瞒殿下,寡人与楚王也算是知交多年。当年上蔡之会,席间寡人与楚王赌酒,楚王一时不慎,输给寡人一坛老酒,说是下次碰面即当奉送。此番孟津之会,寡人本欲不来,可一想到楚王也许会来偿还欠下的那坛老酒,两条老腿就不听使唤喽。”

熊槐亦发出几声大笑,针锋相对:“韩侯所言甚是。晚辈临行时,父王的确拿出一坛老酒,携晚辈之手嘱托说,魏侯召集孟津之会,其他公侯去与不去很是难说,韩侯是一定要去的。此番你去孟津并无他事,只需将这坛老酒转交予他。也请转告韩侯,就说此酒是寡人亲手所酿,他若知晓其中真味,须当细细品尝才是!”

韩昭侯略略一怔,看一眼田辟疆,又看一眼远近排列的十几座行辕,自我解嘲:“呵呵呵,今日看来,魏罃这面子实在太大,大小列国,哪一家也是抹不开呀!无论如何,此番能喝楚王的亲酿,寡人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熊槐看看正在西下的日头,哂笑道:“韩侯只怕言之过早了。按魏侯传檄,诸侯必须于今日申时前抵达。看日头这样子,申时也该到了。熊槐眼神不济,怎么就没有看到秦人的行辕呢?”

田辟疆不失时机地接上:“是啊是啊,辟疆也想请教韩侯,魏侯既有如此面子,秦公怎么就敢不来呢?”

韩昭侯的目光扫过辟疆,落在熊槐身上:“年轻人,秦公不来,也许是看不上你家的老酒吧!”

熊槐回敬:“韩侯所言甚是。听说秦公不胜酒力,不似韩侯您海量,只要有人给酒喝,等不到天亮就急着动身呢!”

田辟疆大笑一声,附和道:“是啊是啊,韩侯既然有此海量,今晚有人赐酒,韩侯正可一显身手呢!”

韩昭侯长叹一声:“唉,两位殿下,寡人——这么说吧,年轻气盛是没有用的,今晚这席酒,胜酒力也好,不胜酒力也好,都是必须喝的。两位看好,若是不出寡人所料,不胜酒力的秦公只怕要吃罚酒了!”

二位太子一愣:“罚酒?”

韩昭侯转过头去,目光缓缓落在魏国行辕上,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一排十四个行辕中,居中的共有两个,一是天子行辕,坐北朝南,前面飘一赤旗,上面用青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周”字。在它的右侧是魏国行辕,与天子行辕并列,一样大小,一样规格,青色旗帜上用红线绣着一个大大的“魏”字。远远望去,两面旗子并排飘着,一个红底青字,一个青底红字,相映成趣,别有一番象征意味。

魏国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固了。

相国白圭、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áng)三人席坐几前,纹丝不动,似乎是三尊泥塑。

端坐于主位的魏惠侯双目微闭,表情释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状,中指骨节有节奏地触及几面,似敲,却又没有响动。

敲过几下,惠侯猛然睁开眼睛,缓缓抬头,目光如炬地射向摆放在左侧的一只装饰精美的水漏。水漏边伺候着司漏吏,两眼一眨不眨地盯在水漏的刻度上。

众人的目光也都不约而同地齐射过去。

在这死寂般的宁静里,水漏发出的“嗒嗒”声格外刺耳。

滴漏下面的水线终于升到一个刻度。又一声滴答过后,司漏吏朗声高唱:“丁未日申时到——”

魏惠侯微微抬头,略显肥胖的面孔似笑非笑,犀利的目光从几面上移起,依次扫向白圭、公子卬,落在陈轸身上。

陈轸瞥见,适时奏道:“申时到了,果如君上所料,秦公抗命!”

魏惠侯两腮微动,稍稍点头:“诸位爱卿,这都看到了吧。不是寡人非要与这只黑雕作对,而是它长硬翅膀,想飞了!”

公子卬忽身站起,跨前一步:“启奏君父,儿臣请缨西征,誓将它的翅膀扭下来,为君父下酒!”

魏惠侯把目光缓缓移向白圭:“老爱卿,你说呢?”

老相白圭斜睨公子卬一眼,眉头微皱:“君上,秦国变法十年,国力陡长,显然已成囊脓,早晚要挤!然而,工有次第,事有缓急,微臣以为,当下急务不是征伐,而是朝见天子。此为百年盛会,天下诸侯云集,稍有闪失,就有可能埋下祸根,不堪收拾!”

魏惠侯连连点头:“嗯,老爱卿所言极是!”转向公子卬,“卬儿,听见了吧,凡事不仅要考虑全局,而且要考虑长远,不要动不动就征呀伐的!”

公子卬朝白圭翻个白眼,低声应道:“君父教训的是!”

魏惠侯将目光转向陈轸:“陈爱卿,朝会诸事,齐备否?”

陈轸朗声奏道:“禀报君上,万事俱备!依朝会安排,再过一个时辰,也即黄昏,当是天子赐宴,君上也该准备一下!”

魏惠侯点头:“嗯,这是一件大事,出不得差池!”思虑有顷,“陈爱卿,既然你是司仪,寡人与周天子,嗯,还有天下公侯,就得服从你的安排。小心伺候去吧!”

听到君上故意将“寡人”排在“周天子”之前,白圭心头一紧,抱拳奏道:“君上——”

魏惠侯似是猜出他想说什么,摆摆手:“老爱卿,明日即行大典,你再巡看一遍,莫要出现纰漏!”

见话头已经被堵死,白圭只得咽下已到喉头的劝谏,哑声应道:“微臣遵旨!”

白圭告退,布满皱纹的老脸越发阴郁,沿小路快步走回自己营帐,门人公孙衍迎上。白圭耳语一阵,公孙衍快步走出营帐。

为了防备魏人,秦孝公早在变法改制的初年,就已听从公孙鞅之计,将都城由栎阳西迁咸阳,高城重垒,城外连郭,更在城墙外面挖掘一条宽约五丈、深约丈许的护城河,引来渭河之水环卫,将宫城守护得固若金汤。

向晚时分,怡情殿里气氛凝滞。秦孝公端坐于主位龙椅,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分坐于两侧。众人脸色凝重,目光齐射在上大夫景监身上。

景监声音低沉:“君上,微臣探知,中原十二诸侯响应魏侯,前往孟津朝王!山东大小列国,除齐、楚是太子之外,均为国君亲往!”

显然,孟津那边,除去齐、楚两国多少有些出入,其他情势真还应验了公孙鞅的判断。秦孝公仿佛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眉头紧皱,缓缓闭上眼睛。

曾被大良造公孙鞅刑过鼻子的嬴虔微微抬头,眼角斜向嬴驷,嗡嗡说道:“驷儿,公叔弄不明白,孟津之会我们为何不去?”

同样对公孙鞅怀有旧怨的嬴驷心领神会,即刻答道:“回公叔的话,此事驷儿不知。许是大良造另有想法吧。”

嬴虔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望向孝公:“不是臣弟抱怨,君兄不该事事都听公孙鞅的!孟津之会,列国名义上是朝周天子,其实朝的是魏侯。魏侯是什么人,连齐、楚这样的大国都不敢轻易得罪,他公孙鞅懂个什么,说不去就敢不去!现在倒好,魏罃本就看我秦人不顺,此番又得口实,还不趁机把我们一口吞掉?”

景监看一眼车英,似要说句什么,又打住了。

秦孝公缓缓睁开眼睛,扫一眼嬴虔和嬴驷,似是自责,又似是回答嬴虔:“此事不怪大良造!是寡人心念河西之仇,一时赌气不去,不想果然惹出麻烦来!”

经孝公这么解释,嬴虔自知失言,勾头不语。众皆缄默。

秦孝公抬起头来:“大良造他——人呢?”

景监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大良造于两日前前往终南山视察军营去了!”

秦孝公略显诧异:“终南山视察军营?”沉思有顷,吁出一口长气,“请他速回!”

“微臣遵命!”

天刚迎黑,天子行辕外面火烛齐明,雅乐奏起,一片祥和。就在此时,公子卬率领一千武卒跑步过来,沿行辕外面散布开去,只在辕门处空出一条布满枪戟的通道。

这一突然举动使原本喜气洋洋的天子宴请一下子森然可怖起来。候在天子行辕门外约一箭之地等候觐见的十二诸侯无不面面相觑,各呈怒容。熊槐、田辟疆互望一眼,正欲拂袖而去,陈轸朝乐队摆了摆手,亮开大嗓门唱道:“天子赐宴,楚殿下、齐殿下驾到!”

众乐手随声奏起天子迎宾乐。熊槐、田辟疆听到点的是他们的名字,略略一怔,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天子辕门。

接着,陈轸依次叫道:“赵侯驾到!韩侯驾到!燕公驾到……卫公驾到!”

被陈轸点到名字的诸侯皆是阴沉着脸,依照所叫次序走进戟门。

身着龙袍、身材清瘦、面色略显苍白的周显王端坐于主位,脸上挂着一层微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笑容是挤出来的。

按照陈轸所叫顺序,列位公侯依次向周天子三叩九拜,行觐见大礼,周天子也一一赐座。最后觐见的是黑须飘飘的卫成公。

卫成公趋前几步,三叩九拜之后,朗声说道:“大周臣子卫室二十三世孙姬速叩见天子陛下!”

周显王以同样勉强的笑容、同样勉强的手势道:“爱卿请起!”

卫成公谢过恩,起身走至最末一个位置。按史书所载,列国在朝见天子时,应该严格按照与周室的血缘关系远近、爵位次第排序,丝毫颠倒不得。卫国是周武王的同母弟弟康叔的封地,与周室血亲甚近,照理应该排在最前面,或至少应与鲁公、燕公并列。然而,此番陈轸所列席次却完全是以国家强弱、实力大小论定的,根本无视周室规矩。与周室血缘关系较近的卫成公由于国力最弱,反被排在最后。这也算是战国特色,大国均无异议,卫成公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宴席只有一个空位,就是周天子身边的陪位。在场公侯知道,这是特意留给魏侯的。作为东道主,本应第一个到场的魏侯却迟迟不到,用意也不言而喻。

再外约十几步远,在原本席坐天子乐手的地方,昂然挺立着两排武卒,满身铠甲透出的森然杀气使人不寒而栗。在两排武卒的最前面,威风凛凛地站着魏国的上将军公子卬。这股肃杀之气与辕门之外天子乐队仍在奏出的迎宾雅乐恰成反照。

看到众人均已落座,陈轸摆了摆手,迎宾乐再次响起。陈轸不失时机地高声唱道:“魏侯驾到——”

众武卒刷的一声退向两边,中间闪出约三步宽的大道。魏惠侯健步上前,在迎宾乐中大步走向周天子,跪下来,仅只一叩一拜,朗声说道:“魏罃叩见陛下!”

周显王心头一沉,口中却道:“爱卿请起!”

魏惠侯却不起身,仍旧叩在地上。周显王面色微变,重复一句“爱卿请起”,魏惠侯仍然不动,只是叩在地上。周显王扫视众侯,竟是没有人理他,所有目光似乎都落在魏惠侯身上。周显王迟疑有顷,只好起身走下,亲手将魏惠侯扶起。

看到这个场面,满座诸侯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周天子携着魏惠侯之手走至座位,二人同时落座。迎宾雅乐止。陈轸击掌,公孙衍与另一个侍酒步入行辕,依序斟酒。

看到酒已斟好,魏惠侯故意用力咳嗽一声,众公侯无不抬头朝这里望来。

年近五十的魏惠侯身材高大,壮实得像头公牛,一张方脸不怒自威。在他上位,比他年轻十岁的周显王看起来则像一个文弱书生,脸上的僵硬微笑更是难掩他内心深处的惶恐。

魏惠侯又是一声咳嗽,朝诸侯背后不远处的两排武卒扫去一眼,脸色故意一沉,大声责问:“陈轸,这些武士是怎么回事?”

陈轸叩道:“君上,是上将军担心天子安危,特来护驾的!”

魏惠侯厉声喝道:“上将军何在?”

公子卬朗声道:“末将在!”

魏惠侯声色俱厉:“今宵天子赐宴,君臣尽欢,你弄这些武士站在这里,岂不是大煞风景?还不退下!”

“末将遵命!”

公子卬转身,摆手,与众武士退出。

魏惠侯坐直身子,目光扫过十二列侯,微微一笑,抱拳致歉道:“时势纷乱,诸位公侯都是金贵之躯,更有天子陛下龙体亲临,魏罃诚惶诚恐,唯恐出现些微差错,因而责得严些。不想他们谨慎过度,反让诸位受惊了!”

十二诸侯互望一眼,谁都明白,因而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侯再次抱拳致礼:“承蒙诸位看得起魏罃,不远千里光临孟津,魏罃领情了!”

十二公侯见状,只好抱拳还礼。真正的东道主周显王却被搁在一边,表情极是尴尬。

魏惠侯只作不见,举起酒爵道:“诸位公侯齐集孟津,天下归心,实为百年来一大盛事,可喜可贺!值此吉日良宵,魏罃权借天子御酒,向诸公致谢!”

言毕,魏惠侯扬脖饮尽。

众人互望一眼,皆是惊异。楚太子熊槐大声咳嗽一声,跟着连清几次嗓子。赵肃侯、燕文公也跟着咳嗽数下,座中一时杂音四起。

田辟疆将头转向韩昭侯,低声问道:“辟疆初次朝王,不知礼数。请问韩侯,今日之酒,第一爵该此人喝吗?”

韩昭侯微微摇头,轻声说道:“按照惯例,天子赐宴,第一爵当由天子端起,敬天,第二爵祭地,第三爵与我等共饮!”

田辟疆点头道:“谢韩侯指点!辟疆三岁即知有喧宾夺主之说,直到今日才晓其意!”

韩昭侯正待接话,魏惠侯锐利的目光横扫过来。韩昭侯的嘴巴略动一下,没敢吭声。魏惠侯的目光越过众侯,刷地射向坐在最末位的卫成公。卫成公打个寒噤,颤手端起酒爵,率先喝下。魏惠侯满意地点点头,逐个扫向宋、义渠、鲁、中山、陶、陈等小国君主,众人纷纷端爵饮下。

当魏惠侯的目光扫向年过花甲的燕文公时,文公思忖有顷,端起酒爵,目光转向显王,朝他微微点头,将爵在几案上连磕三下,一饮而尽。不待魏惠侯目光扫来,赵肃侯、韩昭侯各自端起酒爵,效仿燕文公,各处目视周显王,将爵在几案上连点三下,然后饮进。坐在两边首席的齐、楚两国太子,既不看天子,也不睬魏惠侯,顾自相视一笑,端爵朝空中彼此遥祝一下,各自饮下。

举座之中,只有周显王没有端爵,只如木头一般呆于几后。

魏惠侯的目光迅速投向显王。周显王将万般苦涩化为一个干笑,举爵于唇边,轻咂一口,置爵于几案上。

两位侍酒赶忙上前将所有酒爵再度斟满,退到一边,候立在那儿。

魏惠侯不无满意地微微一笑,抱拳道:“魏罃谢诸位赏脸!魏罃还有几句闲言,也望诸位垂听!”

全场静寂,所有目光尽皆投向魏惠侯。

魏惠侯轻咳一声,朗声说道:“诸位公侯,七百年前,就在这儿,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土丘上,周武王会盟天下八百诸侯,誓师伐纣。想那周武王何以能够会盟八百诸侯呢?因为他有德行,因为他有才具!古有遗训,天下唯德才兼具者得之。纣王失德乏才,故失天下。武王德才兼备,故得天下!诸位公侯,今日我们故地重温,回首当年之事,能无感慨吗?”

此话等于当众宣布周天子无德无才,谁都可以取而代之。因而,魏惠侯话刚落地,周显王顿觉满面羞红,勾下头去,悄悄拿衣襟拭泪。

韩昭侯轻碰一下坐在身边的田辟疆,阴阴说道:“听明白了吗?魏侯德才兼具,天下应该归他!”

田辟疆扫一眼魏惠侯,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别过脸去。熊槐目光炯炯,直视魏惠侯,大声发问:“请问魏侯,方今天下,何人德才兼具?”

魏惠侯将目光转向熊槐,微微一笑:“是有一个人,但不是你楚国大太子熊槐!”

熊槐冷冷说道:“这么说来,此人当是魏侯你了!”

魏惠侯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德才兼具者可兴王业,可主天下。魏罃才浅德薄,何堪当此重任哪!再说,即使魏罃真有此能,总也不好自己夸口吧!”

身为诸侯,竟然当着天子之面大谈王业,真也亏他说得出口。众人正自面面相觑,魏惠侯话锋一转:“不过,天下真还就有这么一人,他自以为德高望重,才华盖世!”

众侯陡地一惊,不约而同地转向魏惠侯。熊槐朗声问道:“请问魏侯,此人是谁?”

魏惠侯收起微笑,一字一顿:“秦公嬴渠梁!”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韩昭侯再碰一下田辟疆:“看到了吗?绕来绕去,总算绕到了点子上!”

魏惠侯敛起面孔,声音渐次严厉:“今日诸侯朝王,天下归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纲,可谓黎民洪福。唯独关中秦公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来,亦不道明因由!这是什么?这是蔑视天下!这是目无天子!这是以下逆上!这是违背天道伦常!”

魏惠侯一连串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且其声音越说越高,面色越来越震怒,这是在场诸公谁也不曾料到的。向以胆小怕事著称的卫成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连串雷霆之问,两手打颤,几案上刚刚倒满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洒落一身。

坐在他身边的赵肃侯镇定自若地伸手拾起酒爵,在几案上摆正。公孙衍急忙上前,重新斟满。

燕公、鲁公等端坐于位,眼睛微闭,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几个小国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惠侯,生怕雷霆之怒降临在自己头上。田辟疆的目光鄙夷地射向卫成公,鼻孔里哼出一声。

魏惠侯却对卫成公的快速反应甚是满意,目光逼视过来:“请问卫公,秦公居心叵测,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否当由天下共诛之?”

惊魂未定的卫成公自是受不住此问,当下语无伦次:“姬速不——不——是——”

魏惠侯微微一笑,态度和蔼:“卫公,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卫成公越发慌乱:“我——我——是——是——”

魏惠侯的目光十分满意地离开卫成公,逐一扫过众人,见无人出头,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周天子身上:“秦公目无陛下,有违伦常,卫公认为秦公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其罪当诛,陛下以为如何?”

原本心乱如麻的周显王冷不丁吃此一问,更是惊惶失措,环顾左右:“这——”

魏惠侯声色俱厉,目光如剑:“秦公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卫公认为其罪当诛,陛下以为如何?”

周显王越加惊慌,额头汗水浸出,拿衣襟连擦几把,嗫嚅道:“爱——爱卿意——意下如何?”

魏惠侯将语气加重,身子前倾,目光直逼显王:“是魏罃在问陛下!”

自登基以来,周显王何曾见过臣下如此对他说话,情急之下,竟是呆了,连舌头也似僵在口中,好半天方才结结巴巴挤出两个字:“当——当诛!”

听到此话,魏惠侯似乎终于想起臣道,缓缓离开座位,正正衣襟,走到周天子前面,叩拜于地:“陛下圣明!魏罃愿领正义之师,择日伐秦,以正天道,奏请陛下恩准!”

周显王再次环顾左右,见无人接应,只好应道:“就——就依爱卿所奏!”

魏惠候朗声说道:“魏罃领旨!”

魏惠侯起身,重新走到与天子并列的位置上,坐下,扫视一圈,缓缓说道:“诸位公侯,魏罃受天子之命兴师伐罪,征讨秦贼,还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具体数目就由敝邦的上大夫陈轸统一协调。魏罃不多说了,望诸位在会盟大典过后,各自按照约定,筹齐粮款兵员,共诛失道之秦!”

众侯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应声,但也没有一人出头反对。

魏惠侯如变魔术般换成一副笑脸:“来来来,今宵花好月圆,诸位应当尽兴畅饮才是!上大夫,歌舞侍候!”

陈轸志得意满地说:“微臣领旨!”

陈轸摆手,音乐响起,舞伎入场,舞的是武王伐纣凯旋归来后由周公亲自编创的《大武》。这曲歌舞主要表现武王克纣的丰功伟业,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这是例行曲目,原本无可厚非,但这日仍有一点不同寻常,就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是清一色的魏国武卒装饰,而商纣王的士卒穿的则是秦服。显然,魏惠侯借机伐秦是蓄谋已久了。

天子赐宴突然变味为誓师伐秦,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虽说战火没有烧到自己头上,但魏惠侯的霸道做派却使众公侯心中难平。原本六曲的《大武》刚刚舞至第二曲,田辟疆拉上熊槐率先离席。其他诸侯见状,也都纷纷辞席。魏惠侯似乎早已料到这一结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诸侯,折身返回自己的行辕。

公孙衍脱身出来,急急回到相国帐篷,将宴会之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白圭。白圭边听边皱眉头,大声道:“真是昏头了,君上这是自毁长城哪!”

公孙衍急道:“主公,眼下可有解救?”

白圭沉思良久,终于摇头叹道:“老朽早就忖知事情会朝这儿走!三个月前陈轸提到孟津朝王,我就在心里犯嘀咕。不想君上非但全听进去,还似铁了心。唉,这几年来,自从陈轸做起上大夫,君上越发想得多了。”

“此人别有用心,主公您得提防一点!公孙衍听说,他一直在瞄着您的位子呢!”

白圭冷笑一声:“哼,他要做相国,眼下还早了点!走,老朽这就面见君上去!”

魏国行辕里,魏惠侯的贴身内侍、宦臣毗人侍候惠侯脱下裘衣,刚刚扶他坐下,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也跟进来,叩拜于地。

魏惠侯显然兴头正盛,亲手扶起二人:“陈爱卿、卬儿,快快请起,寡人正欲召见你们呢!”

二人落座,陈轸奏道:“方才君上气势如虹,威震诸侯!反观周王,唯唯诺诺,抖抖索索,哪有半点天子气度?”

“唉,”魏惠侯故意轻叹一声,“寡人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

“君上,依微臣看来,大周王气,似已尽了!”

魏惠侯沉思有顷:“爱卿不可乱语。伐秦之事,诸侯可有议论?”

“秦人触犯天威,诸侯皆曰该伐!”

魏惠侯的嘴角边却蹦出一丝冷笑:“哼,他们哪里想伐,不过是想浑水摸鱼而已!不瞒爱卿,此番孟津之会,寡人心里所想,就是寻个把柄收拾秦公,同时也为天下立个规矩。不想把柄尚未去找,秦公自个送上门来了!”

“君上圣明!秦人日益壮大,已成心腹大患。今日天赐良机,君上立断,非天下明主莫能为也!”

魏惠侯点点头:“嗯,爱卿所言甚是。秦公用公孙鞅改制,严刑苛法,听说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寡人即使容他,上天也不答应!”将头微微转向公子卬,“卬儿,如果由你挂帅伐秦,可有几成把握?”

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君父,儿臣只需五万精兵,保证踏碎咸阳城门,让嬴渠梁(即秦孝公)、公孙鞅跪地认罚!”

魏惠侯满意地看一眼公子卬:“嗯,不愧是寡人的儿子!”

毗人走进:“君上,相国求见!”

“宣!”

公孙衍被军士拦在辕门外面,白圭独自走进帐中,跪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魏惠侯不无关切地望着他:“老爱卿呀,夜已深了,你当歇息才是,何事这么匆忙?”

白圭再拜:“微臣听说君上欲伐秦国,窃以为不可!”

魏惠侯惊讶道:“哦,有何不可?”

“君上,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公孙鞅变法十年,秦仓满库足,兵革犀利,早不可等闲视之。君上定要征伐,必将是两败俱伤啊!”

公子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打断白圭:“什么两败俱伤?老相国,你屈指算算,六十年来,秦、魏大小三十余战,秦人胜过几次?河西七百里本是秦地,六十年来,秦人可曾在此站稳一步?”

白圭睬也不睬公子卬:“君上,烦请听老臣一句,伐秦一事,断不可行啊!”

魏惠侯眉头微皱:“依老爱卿之见,何事可行?”

“君上,王霸之业,首在务本!国之根本,为治在人才,为政在农商,不在兵革之利。昔日文侯招贤纳士,求本务实,方使大魏雄霸中原数十年。时过境迁,今非昔比。齐自田因齐(即齐威王)始,励精图治,急追直上;秦自嬴渠梁始,变法改制,日新月异,君上不可视而不见哪!”

魏惠侯面现愠容:“你是不是想告诉寡人,寡人既不及齐公,也不及秦公?”

白圭连连叩首:“老——老臣并无此意——”

魏惠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缓缓说道:“看样子,爱卿你是真的老了!”

白圭泪下:“君上——”

魏惠侯责道:“老相国,不是寡人数落你。你呀,治国、治民都算高才,可就是看不清天下大势,更不用说料理列国事务了。看来,孟津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还是去大梁修大沟吧。大沟能否如期完工,既关系到农,也关系到商,正是你方才所说的求本务实!”

白圭涕泣道:“君上——”

魏惠侯不耐烦地扬手:“去吧!明日辰时立即启程!”

白圭再度顿首,沉痛地说:“老臣告退——”

白圭步履沉重地退出。

看到白圭颤巍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辕门外面,魏惠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对陈轸、公子卬道:“迂腐之见!务本务本?什么是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是本!若是没有吴起①、乐羊②的攻伐谋划,若是没有所向披靡的铁骑、武卒,先君何以威服列国?大魏何以雄霸至今?魏卬听命!”

公子卬陡地起身:“儿臣在!”

“封魏卬为征西大将军,龙贾为副将,魏申为监军,领武卒一十二万,战车五百乘,铁骑五千,择日兵出河西,直取咸阳!”

“儿臣领命!”

魏惠侯转对陈轸:“陈爱卿!”

陈轸起身应道:“微臣在!”

“列国那边,你可有安排?”

“回禀君上,微臣以为,可使韩、赵各出武卒两万,其他国家,视财力多少,分别承担大军的部分粮草辎重!”

“好!”惠侯点了点头,“列国重在参与,不能指靠。你可知会赵侯和韩侯,就说秦降之日,凡是赵、韩所得土地,尽归他们所有!韩、赵只要出兵,寡人就不能让他们白忙一场!”

“微臣领旨!君上赏罚分明,实乃天下之幸!”

“安排细作,详探秦国君臣动向!”

“微臣遵旨!”

在八百里终南山中段一处群山环护的山坳里,坐落着一片军帐。正对辕门是一个巨大的演兵场,大良造公孙鞅站在观兵台上,正全神贯注地观看一场特技表演。

眼见孝公执意不赴孟津之会,公孙鞅的第一反应就是巡视三军。迄今为止,公孙鞅变法已有十余年,前些年的重点在富国,近两年开始强兵,特别选出五万青壮组建一支新军,分散在这片大山深处,按照他亲自编写的强军新法秘密教战。

竞技场上,一个身上未着任何盔甲的士兵灵敏地左蹦右跳,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种西方戎狄所用的可刺穿牛皮的利刃,正与一个身披重甲的士兵演习攻防。不一会儿,全身重甲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破绽百出,“伤”痕累累,而那名无甲兵士却毫发未损。

公孙鞅看得呆了,问道:“这叫什么招法?”

站在他身边的千夫长应道:“回大良造的话,这叫丢盔卸甲,专门对付魏国武卒!”

公孙鞅连连点头:“嗯,以无甲对有甲,颇有创意,你说说看,其理何在?”

“魏国武卒全身裹满铠甲,防护有余,灵活不足。末将仔细算过大魏武卒的负载,一般士兵的全身铠甲及盾牌、刀矛等一总儿加起来,至少也在八十斤上下。负重八十斤,且又身裹一层厚而坚硬的铠甲,既不利于长途奔袭,又不利于山林搏击。我若丢盔卸甲,轻装上阵,选择山林地带与大魏武卒捉迷藏,定可致胜!”

“嗯,此法甚好!你还有何宝贝?”

千夫长双手击掌,不一会儿,一个全身披甲的士兵走上场来,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个足有人头大小的木棰。士兵左右腾挪,盾牌左挡右遮,棰头所击之处,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

公孙鞅看了一阵,仍是迷惑不解,转向千夫长:“这里又有什么名堂?”

“回大良造,这叫棰子兵,是末将特别应对魏国铁甲车骑的!”

公孙鞅大是惊奇:“噢,如何对付?”

“魏国铁骑全身裹满重甲,寻常武器根本伤不到它们。我试过此物,只要砸在马头上,轻可将马震晕,使马发狂,重可将马震死。失去战马,魏国铁骑还不只有挨揍的份儿?”

公孙鞅沉思良久,连连点头:“嗯,不错!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错!”

“司马错,从现在开始,你不是千夫长,而是左庶长了!”

左庶长是公孙鞅变法之初由秦孝公亲自授命的职位。从千夫长一举跃升为左庶长,连越四级,司马错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反应过来,跪地叩道:“末将谢大良造提携!”

“左庶长大人,我先予你两万步卒,由你亲自训练他们。不过,不能完全丢盔卸甲,你可召集工匠,研制轻甲。记住,在战场上,我们的兵士少死一个,敌人的尸体就增加一个!”

司马错朗声说道:“末将遵命!”

“还有这把戎刀,不能拿来即用,要改进,要设法一举刺透魏国武卒的铠甲。琢磨去吧,司马错,你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大魏国的武卒和铁骑!”

司马错应声说道:“末将遵命!”

“听闻附近有眼寒泉,你可知道它在何处?”

司马错指了指南面一个山尖:“越过那个山尖就是!”

“走,陪我那里走走!”

司马错当下选了几名亲兵,换了便服,陪公孙鞅朝寒泉走去。约过两个时辰,他们翻越一处山垭,转入一道幽谷。

果然是一处绝妙所在!峰峦叠翠,鸟语花香,几幢草舍掩映于苍松翠柏之间,甚是宜人。草舍旁边是几株古楸,虽只合抱粗细,据说却有数百年高龄。

司马错指着远处山坳里的几幢草舍道:“寒泉就在草舍前面。听人说,草舍里住着一个怪老头,是个隐士,叫寒泉子!”

公孙鞅点头道:“知道了,你们候在这里吧!”

公孙鞅说完,信步走向那片草舍。当他走近靠边的一株古楸时,一个白须老者迎出草舍。公孙鞅近前一步,深揖一礼:“请问老丈,此处可有乡民所说的寒泉?”

白须老者回揖一礼,伸手指向一处地方:“客人请看!”

公孙鞅顺手望去,百步远处,一股清澈的泉水汩汩流出。

“请问老丈,为何叫它寒泉?”

白须老者微微一笑,指着泉水道:“此泉夏寒似冰,是谓寒泉。时常饮之,可祛百病,寿及天年。”

公孙鞅笑道:“怪道老丈在此结舍!”

白须老者微微摇头:“在此结舍的是关尹子,并非老朽!”

“关尹子?”公孙鞅大吃一惊,“可是在函谷强留老聃写《道德》五千言的那个关尹子?”

白须老者微微点头:“是的。老聃骑青牛辞关西行后三日,关尹子恍然顿悟世间诸事,悬挂关印,纵马西追。可惜为时已晚,再也寻不见老聃踪影。关尹子追悔莫及,在此后数年里踏遍终南山,终也未能再见老子。他知道是老子不愿见他,连叹数声,就在此处结草为庐,长住下来。”

“听您说来,老丈是关尹子的高足?”

白须老者点头道:“关尹子晚年,收徒二人,一是老朽,二是师兄王栩。恩师仙去后三年,师兄出山仙游,结舍于云梦山鬼谷,自号鬼谷子。老朽割舍不下先师故舍,留居于此,被仙友们称为寒泉子!”

公孙鞅伏身叩道:“寒泉子前辈在上,受晚生一拜!”

寒泉子一把将他扶起:“客人躯体尊贵,叫老朽如何承受得起?”

公孙鞅起身,心中略略一怔,顺口说道:“晚生不过一介书生,前辈何来尊贵之说?”

寒泉子微微一笑:“观客人天庭饱满,气宇不凡,绝非等闲之辈!只是客人眉心黑气郁结,似有大事淤心!”

公孙鞅惊道:“晚生心事,果然瞒不过前辈慧眼。只是——”

“客人可否随老朽草堂说话?”

公孙鞅与寒泉子走进草堂,见几个弟子模样的人席坐于地,各入冥思。寒泉子引他穿过两间屋子,步入后堂,在那里分宾主坐定。一个年轻弟子走进来,倒上茶水后退出。

公孙鞅亮明身份,就孟津朝会之事向寒泉子约略陈述一遍,末了说道:“魏侯发起孟津之会,意在谋秦。晚生力主君上赴会,屡次劝谏,君上只是不听。若是不出晚生所料,魏侯必于近日伐我。眼下秦国之力虽可一战,但要取胜,并无把握。如果结局真是这样,无异于玉石俱焚,于秦失去击败魏国、收复河西良机,于民则是一场劫难,因为战场就在秦境。近几日晚生心中苦闷,听闻此泉之水可以醒神,慕名而来,不想在此幸遇前辈!”

公孙鞅如此这般说了半天,寒泉子脸上始终挂着笑,神情似听非听。公孙鞅忽然意识到说得太多了,赶忙打住:“晚生不才,乞请前辈赐教!”

寒泉子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朝外喊道:“舍人!”

方才沏茶的那个年轻弟子闻声走进,躬身望着寒泉子。

“你去接一盆泉水,客人要醒神!”

名叫舍人的弟子快步走出,不一会儿,端着一个陶盆进来,里面是半盆泉水。

寒泉子指着陶盆:“大良造,请醒神吧!”

公孙鞅心中一怔,但话已至此,不好再说什么,硬撑着走上前去,将手伸入盆中。两手刚一入盆,果然感到一股透心的清凉。公孙鞅深吸一气,朝头顶、面部连掬几捧泉水,大声叫道:“快哉!快哉!”

寒泉子微笑着问道:“大良造之神醒否?”

公孙鞅觉得寒泉子的话中有话,沉思有顷,轻声问道:“神醒与否,可有征象?”

“若是神醒,大良造必能忆起老聃的《道德》五千言!”

公孙鞅寻思一会儿,不得其解,抬头问道:“《道德》五千言,晚生烂熟于心,即使不喝此泉,也能背诵。”

寒泉子依旧微笑着点了点头:“请大良造背诵第三十六段!”

公孙鞅脱口而出:“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是谓微——”

后面的“明”字尚未出口,公孙鞅已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当下叩拜于地:“晚生谢前辈指点!”

寒泉子也不答话,顺手指了指石几上的茶水,含笑道:“大良造,请用茶!”

二人又品一会儿茶,公孙鞅心中有事,不敢多停,当下拜辞下山。刚至军营,果然有快马候在那儿,说是秦公召他速回咸阳。

山路甚是难走,公孙鞅一行尽管马不停蹄,回到咸阳时已是第二日傍黑。公孙鞅在宫前跃身下马,快步登上台阶,候在宫门口的内臣立即迎上:“大良造,快,君上在怡情殿里候您多时了!”

公孙鞅略一点头,随内臣疾步入内。二人来到怡情殿,内臣进去禀道:“君上,大良造求见!”

秦孝公急道:“快请!”

公孙鞅进来,叩拜于地:“微臣公孙鞅叩见君上!”

“爱卿免礼!”

“谢君上!”

公孙鞅起身,缓缓走至自己的座位,席坐于地,环视四周,见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等几个要臣个个正襟危坐,面色凝重。看样子,他们已候多时了。

秦孝公头也不抬,话却是说给公孙鞅的:“果然不出爱卿所料,魏侯以寡人不赴孟津朝王为名,欲兴大军!”不待公孙鞅接言,抬头望向景监,“景爱卿,你来说说情势!”

上大夫景监接道:“据微臣探知,魏侯欲分三路出兵,中路为大魏武卒一十二万,战车五百乘,铁骑五千,主将公子卬,副将龙贾。公子卬将兵七万,由函谷关;龙贾将兵五万,铁骑五千,由河西。左路为韩人二万,兵出宜阳,主将是宜阳令唐秋;右路为赵人二万,兵出晋阳,主将为晋阳令赵豹。”

不说韩、赵之兵,单是一十二万武卒,亦足以令人色变。在场诸人谁也没有说话,巨大的压力使气氛分外凝重。

孝公缓缓抬起头来:“诸位爱卿,你们可有退敌良策?”

嬴虔“咚”的一声将拳头擂在几上,嗡声吼道:“狗日的魏人,河西之耻还没雪呢,今日竟又欺上门来,真当老秦人是孬种啊!”

嬴驷更是热血沸腾,忽地站起身子:“公父,儿臣不才,愿引死士一万先驱破敌!”

秦孝公斜他一眼,嬴驷喘着粗气坐下。

孝公慢慢地将目光转向国尉:“车将军怎么看?”

车英拱手奏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魏侯虽兴三路大军,但韩、赵两国未必真心出兵,我们只要抗住中路,就有胜机!”

孝公微微点头:“嗯,说下去!”

“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气势凶猛,长于野战,硬拼于我不利。但魏人远离国土,粮草不继。反观我们,库满仓实,众志成城。只要据城坚守,不出三年,就可将魏人拖垮!”

孝公转向景监:“景爱卿意下如何?”

景监应道:“微臣赞同车将军所言。除去各城守备,我野战之士不足八万,且在武备和经验上远远不及大魏武卒,因而不能硬拼。眼下敌强我弱,我若坚壁清野,据垒死守,虚与周旋,或可拖垮魏人!”

孝公眉头略有舒缓,眼睛圆睁,重重地咳嗽一声,不无威严地说:“诸位爱卿,寡人励精图治十个寒暑,为的是什么?为的只是一件事——雪河西之耻!六十年前魏人霸我河西,虏我臣民,欺我至今!六十年又是什么?是一个甲子!是一个轮回!六十年已经到了,寡人忍无可忍了!”

嬴虔、嬴驷、车英、景监四人异口同声:“君上,我等誓死血战魏人,收复河西!”

孝公大手一挥:“诸位爱卿,寡人意决,倾秦之力与魏决战!”

十几年来,在重大事件面前直截了当地作出决断,这在秦孝公来说还是第一次。从终南山回来的路上,公孙鞅其实早已想好了御敌良策,但秦孝公并未向他征询一句,显然是在内心深处认为与魏国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而这一点正是公孙鞅深为忧虑的。大敌当前,君心浮躁,则国家危矣。

此时,微闭双目、始终未发一言的公孙鞅突然睁开眼睛,抬头望向秦孝公,轻声说道:“君上——”

孝公似乎这才注意到公孙鞅的存在,看他一眼,语气中不无激昂:“爱卿不必多言。前番寡人为逞一时之快,未听爱卿之言,的确追悔。可爱卿也要知道,纵使寡人赶赴孟津,魏侯也必不容寡人。秦、魏势如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早晚都要有个了断!河西七百里本是先祖穆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六十年前却沦为魏土,老秦人无不视为国耻。寡人励精图治十数载,为的就是雪此大仇。寡人登基之日就已立下毒誓,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瞑目!”转头望向车英,“车将军,如何布防,寡人就交予你了。人、财需要多少,寡人就给你多少。其他诸位,太傅司粮草,上大夫司邦交,太子司丁役,大良造——”

秦孝公突然怔住,目光惊异地盯着公孙鞅。公孙鞅缓缓起身,离开席位,径直走到他的前面,叩首于地,声音虽轻,分量却重:“大良造恳请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不无震惊:“公孙爱卿?”

公孙鞅的语气越发坚定:“君上,微臣以为,就眼下而论,我们不能与魏决战!”

公孙鞅以如此强烈的肯定态度表达意见,这些年来也不多见,众人皆是惊骇。

孝公沉思有顷,缓缓问道:“依爱卿之意,寡人该当如何?”

公孙鞅一字一顿:“俯首求和!”

公孙鞅此言一出,场中顿时炸了。嬴驷火气上冲,厉声质问:“大良造,大敌当前,你不战先降,是何居心?”

嬴驷的话音尚未落地,嬴虔的鼻孔里就嗡出一声:“哼,是何居心毋须问他,我这双老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论耍嘴皮子玩心眼,此人没个说的。若论真刀实枪到战场上拼杀,此人只会孵软蛋!”

景监面现不平之色,正欲说话,公孙鞅缓缓开口:“殿下、太傅息怒,容公孙鞅一言!”

嬴虔将头扭向一边,不屑一顾:“怯懦之辈,还能有何说辞?”

公孙鞅却不睬他,只将目光望向孝公:“过去兵家孙武子有句名言,‘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两军相争,守要守得住,攻要攻得克!”目光缓缓移向车英,“就眼下而论,除一条处处可渡的洛水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请问车将军,你有几成把握据守三年?”

这个问题似乎谁也没有想过。

车英迟疑一下:“大概五六成吧!”

公孙鞅紧追一句:“车将军,究竟是五成,还是六成?”

车英沉思有顷,嗫嚅道:“五成!”

公孙鞅复将目光转向孝公:“君上,战前仅有五成胜算,如此也能开战吗?”

被公孙鞅这一问,秦孝公也开始冷静下来,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公孙鞅继续说道:“明知不可以战,硬要去战,是匹夫之勇,是自取败亡!君上,大丈夫立世,能伸能屈者方能久长。昔日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大图——”

嬴虔冷笑一声:“公孙鞅,你只记得卧薪尝胆,却忘了卧薪之前,勾践先有一战!”

公孙鞅转向嬴虔,微微一笑,反问他道:“太傅难道真的认为魏罃只是夫差之辈吗?”

嬴虔语塞。秦孝公的眉头越皱越紧,有顷,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诸位爱卿,御敌之事,明日再议!”

入夜,在孝公的寝宫养心殿里,秦孝公没有丝毫睡意,皱着双眉来回踱步。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内臣走进来,跪下禀道:“君上,您要的物什,全齐备了!”

孝公略略一怔:“哦,拿进来吧!”

内臣拍手,两个宦人各抱一捆稻草,一个宫女平端一只铜盘,盘中放着一只苦胆,三人鱼贯而入。

内臣起身,引领他们走到墙角,指着冰凉的地砖:“铺在这儿!”

两个宦臣铺好干草,内臣比量一会儿,亲手将苦胆悬吊起来。

一切收拾停当,内臣让三人出去,对孝公禀道:“君上,全都放置妥当了。所用干草是南方稻草,所用苦胆是南方最苦的水牛胆,就连悬胆所用的绳子和悬吊的高低,也与越史所载一丝儿不差。”

孝公摆了摆手,内臣退出。

孝公试着躺在稻草上,两眼望着悬在头顶的苦胆。迟疑有顷,他慢慢地将苦胆拉过来,放在唇边,接着闭上眼睛,伸出舌头,朝苦胆轻轻舔过去。

岂料舌尖刚触苦胆,孝公就呼的一声从稻草上跳起,大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急走进。

一脸苦相的孝公连声叫道:“水!水!水!”

内臣似乎早有准备,轻轻拍手,早已候在门口的宫女端着一只托盘快步走进,托盘上放着一碗清水和一碟黑糖。孝公接过水杯,连漱几口,又挖一匙黑糖塞入口中,总算感觉好些。

内臣指着稻草和苦胆:“君上,老奴这就收走这些物什?”

孝公却摆手道:“放这儿吧!”

这天夜里,孝公再也未能睡下,只拿眼睛望着那只苦胆。秦宫逢单日上朝,次日逢双,不是上朝日。天刚放亮,孝公稍稍梳洗一下,不及用膳,即叫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鞅平素就有起早的习惯,这日起得更早,因为他也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如何使孝公改变态度。

秦孝公进来时,公孙鞅正在院中晨练,一把宝剑被他舞得上下翻飞,一片光影。孝公看有一会儿,脱口而出:“好剑法!”

听到声音,公孙鞅急忙收住脚步,见是孝公,吃了一惊,当即掷剑于地,叩道:“微臣叩见君上!”

秦孝公急走上来,一把将他扯起:“爱卿快起!”

二人走进府中,分主仆坐下,孝公眼望公孙鞅,缓缓说道:“爱卿,昨儿晚上,寡人尝过了。”

公孙鞅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愕然道:“尝过什么了?”

秦孝公微微一笑:“就是越王勾践曾经尝过的东西!”

公孙鞅心中一阵感动,口中却道:“滋味如何?”

秦孝公依旧微笑着:“前半夜苦不堪言,后半夜却逐渐体会到苦中有甘!”

公孙鞅凝视孝公,知道他的态度已有改变,心里一阵高兴,顺口接道:“君上,苦后之甘,才是真甘哪!”

秦孝公敛起笑容,语气沉重:“爱卿啊,寡人躺在一堆稻草上,通宵未眠,两眼望着苦胆,耳边回响着爱卿的话。天明时分,寡人终于想明白了。是的,现在看来,勾践的运气当真不错,因为夫差居然给了他卧薪尝胆的机会。”

公孙鞅不无激动地沉声应道:“羚羊后退,为的是一跃而起。勾践尝胆,为的是夫差!君上,眼下局势,进一步,玉石俱焚!退一步,乾坤扭转!”

秦孝公眼睛睁大:“你是说乾坤扭转?”

“是的。”公孙鞅郑重点头,“微臣敢问君上,秦国励精图治十数载,难道只为一雪河西之耻吗?”

秦孝公低头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公孙鞅:“愿闻爱卿高论!”

“君上,变法十年,我国有章法,民有余力,库有积粟,士有斗志,如果真的与魏人开战,正如车将军所说,我或有胜机,未必真败。君上若是只图一时之快,我大可一战,至于鹿死谁手,微臣实难料知。君上若是图谋长远,微臣以为万不可战。一旦开战,我就必须一战而胜,将魏人彻底赶往河东!”

秦孝公轻轻点头。

公孙鞅侃侃接道:“君上,只要我们坐拥黄河天堑,东取崤、函,南谋武关,就可成为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山东,震慑列国,退可据险以守,安然无虞!”

秦孝公轻叹一声:“爱卿所说,正是寡人梦中所念哪!”

公孙鞅微微一笑:“只要君上后退眼前一步,这一切就不是梦!”

秦孝公目露惊讶之光。

公孙鞅态度坚定:“微臣确信,不出三年,非但国耻可雪,河西可得,黄河天堑可据,秦、魏之间也将强弱易势,浮沉尽由君上主宰!”

秦孝公的神色由惊讶变为犹疑,继而轻轻摇头,苦笑一声:“爱卿啊,你不要宽慰寡人了,既然是俯首求和,咱俯首求和就是!寡人想明白了,能低头者方是真英雄。只是,寡人眼下尚有一虑——”

“微臣愿闻!”

“魏罃蓄谋已久,决意伐我,如今更是弓在弦上,不可不发。纵使寡人眼下愿意低头,只怕此人也是不肯哪!”

公孙鞅微微笑道:“君上放心,只要微臣亲去,多送厚礼,想他不会拒绝!”

秦孝公大吃一惊,将信将疑地望着公孙鞅,许久,果断地摇头:“谁去都行,爱卿独不能去!”

公孙鞅慢慢地敛起笑容:“君上?”

秦孝公的语气略有缓和:“爱卿可否记得当年之事?那年魏相公叔痤力劝魏罃诛杀爱卿,魏罃未杀,听说是追悔至今。爱卿若是孤身使魏,岂不是飞鸟投罗?再说,寡人身边,也不可一日无卿啊!”

“君上放心,当初魏罃未杀微臣,今日更不会杀。再说,微臣也不是孤身一人。不瞒君上,微臣早已物色了帮手,只要此人在侧,大事必成!”

秦孝公大是惊异:“帮手?他是何人?”

“魏国上大夫陈轸!”

秦孝公赶忙摇头:“魏国实权尽在白圭手中,陈轸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上大夫,连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公孙鞅微微一笑:“君上,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却大,早已盯上了白圭的相位,寻常卿位还难入其眼呢。这且不说,此人更是二目有障,只要瞄到名利,必是视物不清。”

“爱卿是说,此人是个名利小人!”

“小人用功,力可覆鼎啊!”

秦孝公见公孙鞅说得如此有把握,只好点头道:“爱卿一定要去,寡人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魏国不比秦国,寡人纵想帮你,也是爱莫能助啊!”

“君上放心,微臣自有分寸!”

秦孝公转身对内臣:“库中还有多少金银珍宝?”

内臣应道:“回禀君上,库中金银珍宝,多用于购置西戎战马、韩人生铁,所剩无几了!”

秦孝公眉头微皱:“寡人问你还有多少?”

内臣略略迟疑一下:“还有黄金百镒,白银万两,奇珍异宝三箱,全是老奴留给君上备急用的!”

“寡人有银子用就行了。余下的金子、珍宝,有多少是多少,全部拨给大良造!”

“老奴领旨!”

秦孝公转头对公孙鞅:“你得挑选一个干练点儿的做副使。你看谁去合适?”

“五大夫樗(chǔ)里疾!”

秦孝公思忖有顷,点头道:“就他吧!”

事不宜迟,公孙鞅当下开始准备,待天黑时,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翌日东方发白,公孙鞅的使魏车队已经浩浩荡荡地驰离大良造府,径朝东城门走去。

公孙鞅始料不及的是,城门下面,晨曦里站着的正是秦孝公。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等朝廷重臣,也都站在孝公身后。显然,他们早就候在那儿了。

公孙鞅喝住车子,走前几步,忙与副使樗里疾叩拜于地。秦孝公亲手将他们扶起。二人相视有顷,公孙鞅拱手道:“君上留步,微臣告辞!”

秦孝公执公孙鞅之手:“公孙爱卿,寡人没有再多的话了。爱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敌一国之军,秦国的未来命运,全都系在爱卿一人身上了!”

公孙鞅朗声说道:“微臣万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内臣从车中抱出一只精美的礼箱,放在公孙鞅面前。公孙鞅惊讶地望了望箱子,征询的目光转向孝公。孝公看一眼内臣,内臣打开,里面是花色不同的杂类首饰。

孝公手指箱子,缓缓说道:“爱卿啊,这点首饰,是昨儿晚上寡人从夫人、嫔妃、公主身上临时搜讨来的,你一并带上!寡人所能帮你的,也就这些了!”

在场官员闻听此话,无不垂下头去,掩袖涕泣。

公孙鞅再次伏下身去,将头叩得山响,连拜三拜,合上箱子,骤然起身,沙哑着嗓子朝樗里疾低吼一声:“启程!”

公孙鞅出咸阳后一路东行。一过洛水,众人立即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沿途哨卡比平日多了数道,盘查更见严格。看到他们打着的“秦使”、“公孙”等旗号,路人无不以奇异甚至敌视的目光望着这队使魏人马,这使他们备感压抑,一路上似乎无人愿意说话。

公孙鞅完全不同,非但没有这种压抑感,反倒像是换了个人,越走越见精神。刚一踏入魏国地界,他就三下两下将轺车窗口上的布帘尽数打开,炯炯有神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扫瞄窗外的景致。快到河西重镇阴晋时,公孙鞅更是将头探出窗外,一边看着远处的城垛,一边微微点头,似是自说自话。

跟在车后的副使樗里疾以为公孙鞅有事交代,策马紧赶几步,靠上来问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公孙鞅神态悠然地指着窗外:“樗里疾,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回大良造,我们已入魏国地界,这儿是河西阴晋!”

公孙鞅并不答话,仍将两只眼睛盯着窗外,陡然瞧见一辆满载粮食的牛车停在路边,一个穿着黑衣的老人和一个穿着蓝衣的小伙子正在歇脚。公孙鞅喝住车子,跳下车来,走到老人面前,深揖一礼:“请问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头望望旗子,见上面写的是一个秦字,起身还礼,微微点头。

公孙鞅指着车上的粮食:“老丈,您这车粮食要送哪儿?”

老人还没说话,身边的小伙子接道:“是送军粮,君上就要兴兵征伐了!”

公孙鞅望他一眼,故意说道:“天下尚未太平几年,你家君上又要征伐何人呢?”

小伙子朝他的旗帜上扫一眼,凑近公孙鞅,小声说道:“你是秦人吧!看你也不像坏人,索性告诉你吧,听说君上是要征伐你们秦国,你得当心一点,不要住在城里,最好搬进山里去!”

公孙鞅哈哈大笑几声,转向老丈:“请问老丈,此处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话,小伙子急急接道:“这儿是阴晋!”

老人咳嗽一声,朝他白了一眼,缓缓说道:“回官人的话,六十年前,我们都管这个地方叫宁秦!”

公孙鞅点了点头,朝老人深鞠一躬,扭身走向车边,边走边对樗里疾道:“你方才听到了吧,老丈说,这个地方不叫阴晋,叫宁秦!”

身为老秦人的樗里疾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点头说道:“是的,小时候就听家父说,这儿在过去是叫宁秦!”

公孙鞅语气坚定:“六十年前,它叫宁秦,要不了几年,它仍然会叫宁秦。”

樗里疾眼睛一眨,恍然悟道:“大良造是说,我们要收回河——”突然意识到说走嘴了,赶忙收住话头,环视左右。

公孙鞅微微一笑,跳入车中,车子再次辚辚而动。

魏国宫城坐落于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经过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国君的精心构筑,看起来富丽堂皇,与魏国如日中天的国势恰相映照。

在魏宫后花园里的一块草地上,魏惠侯轻移脚步,将一柄宝剑舞得上下翻飞,呼呼生风。毗人小心翼翼地候在一边,眼光随着魏惠侯的剑影移动。魏惠侯的宝剑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似乎有点赶不上趟,伸手揉了几揉。

魏惠侯停住步伐,作势亮相,收剑。

毗人又揉一下眼睛:“君上,今日所舞较昨日又快许多,老奴眼拙,方才都看花了!”

魏惠侯呵呵一笑,将剑插进鞘中,故作神秘地说:“来,寡人告诉你一个机密!”

毗人受宠若惊,急忙附耳过来。

惠侯略顿一顿:“如果你只能看到剑光,看不见寡人,三军就该出征了!”

毗人嗫嚅道:“可——老奴方才已经看不到君上了!”

魏惠侯略怔一下,又是一笑:“是吗?这么说起来,三军是该出征了!”

“君上,真还应上了!龙将军刚从河西回来,正在偏殿候见!”

魏惠侯惊喜道:“快,宣他书房觐见!”

毗人答应一声,走出去传旨。候于一边的两个宦官上来,服侍魏惠侯换过衣服,走向御书房。刚刚坐下,毗人就引领河西郡守龙贾走进书房的院子。听见声音,魏惠侯急忙起身迎出门外。

龙贾见状,只好在院中叩下,口中叫道:“末将龙贾叩见君上!”

魏惠侯疾步上前,一把拉起龙贾,关爱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缓缓说道:“几个月不见,龙爱卿就瘦了一圈!”

龙贾不无感动地望着魏惠侯:“君上,您也瘦了!”

“是啊是啊,国事家事,乱七八糟的全都码在这儿,咱们君臣二人,想发福也是难啊!”

龙贾眼中湿润,声音略带哽咽:“微臣贱躯,死不足惜,君上龙体,千万要保重啊!”

魏惠侯笑道:“保重,保重,咱们君臣都得保重,世间还有许多大事等着咱们呢!走,屋里说去!”

二人走进书房,宫女沏上茶水。二人坐定,魏惠侯热切地望着龙贾:“龙爱卿,这次召你回来,不用问你也知道是为何事!”

“微臣也为此事求见君上!”

“不瞒龙爱卿,寡人此番伐秦,虽说胜券在握,可爱卿知道,寡人并不鲁莽。爱卿驻守河西多年,熟知秦人。寡人实意问你,此战可有几成胜算?”

龙贾迟疑一下:“微臣难以预知!”

魏惠侯心中咯噔一沉:“难以预知?爱卿是说,此战并无把握!”

“君上,若是十年前伐秦,微臣可有八成胜算;五年前则有六成,眼下,微臣只能把握五成!”

“五成?”魏惠侯大是震惊,“这——几年不交手,秦人难道成了神兵不成?”

龙贾的语气不无忧虑:“君上,抛开其他不说,微臣只说一点,十年前之秦以马换粮,今日之秦以粮换马;十年前之秦有地无人种,今日之秦有人无地种。君上,对于有人无地种之国,不可轻伐啊!”

魏惠侯低下头去,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着龙贾:“爱卿,我不伐秦,秦必伐我!今日之秦已经如此了得,再过十年,我大魏又将如何自存?再说,长弓既已拉开,不可不发!寡人向来一言九鼎,岂可中途而废?”

“这——”倒是龙贾无话可说了。

“你看这样如何?”魏惠侯略顿一顿,缓缓说道,“寡人再加五万精兵予你,举倾国之力,一鼓作气压向秦人,先使其失去还手之力,再夺其府库为我所用!”

龙贾点了点头:“此战既成定局,微臣自当全力以赴,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魏惠侯语气坚定:“龙爱卿,寡人不要你的肝脑,只要你押着秦公,凯旋而归!”

“微臣遵命!请问君上何时发兵?”

“寡人昨日亲至太庙求卦,说是丁丑日午时,宜征西!”

龙贾惊道:“丁丑日?就是后日了!”

“正是!丁丑日午时,寡人亲去辕门祭旗,为将军壮行!”

龙贾起身叩道:“微臣与三军将士恭候君上大驾!”

龙贾正欲告辞,毗人走进来道:“君上,上大夫有急事觐见!”

“宣!”

陈轸急急进来,叩道:“启奏君上,秦使公孙鞅来朝!”

魏惠侯略感惊愕:“公孙鞅?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看样子,像是求和来的。”

“求和?”魏惠侯陡地一怔,旋即冷笑一声,“陈爱卿,你去告诉公孙鞅,就说寡人没工夫听他扯闲,让他省点力气,回家迎战龙将军吧!”

龙贾略微迟疑一下,跨前奏道:“启奏君上,微臣以为,君上不如一见,听听这个公孙鞅是何说辞!”

魏惠侯沉思有顷,点头道:“好吧,龙将军既有此谏,寡人权且见他一面!陈爱卿,你去知会公孙鞅,让他明日上朝,见识见识我大魏威仪!若是所言称心,寡人或可留他一条活命!若是不称心,寡人正好拿他祭旗!”

翌日凌晨,公孙鞅带着觐见之礼,和樗里疾一道赶至魏宫。此时,上朝的钟声已经响过两遍,魏国大夫以上官员正在陆续赶来。在宫门两侧两箭地外的拴马场上,人喊马嘶,一片喧嚣。

因要召见秦使,原本气势雄浑的魏宫这一日更是不同寻常,门口守卫士兵比平时多出两倍,枪戟林立,气氛森严。

上朝钟声响过三遍,文武朝臣开始走进宫门。因无旨意,公孙鞅等只能在宫门外面候旨。不到一刻钟,果有传旨大夫走出宫门,在台阶上沿朗声宣道:“君上有旨,宣秦使公孙鞅上殿觐见!”

樗里疾的目光投向公孙鞅,神色紧张。公孙鞅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你拿上这个,若出意外,可开此囊!”

樗里疾双手接过锦囊:“下官遵命!”

公孙鞅一个转身,昂首走向台阶,与传旨的见过大礼,低语数声,向下招手。樗里疾示意随行人员抬上礼品,步上台阶。一行诸人走进宫殿大门,越过两道内门,方才走至正殿。传旨官进去,不一会儿,里面传出毗人的唱宣声:“宣秦国使臣公孙鞅觐见!”

公孙鞅只身走进大殿,远远望见魏惠侯高坐龙位,左首站着公子卬、龙贾等数员武将,右首站着太子申、陈轸、朱威等数员文臣。

公孙鞅伏地叩拜,朗声说道:“秦使公孙鞅叩见陛下,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话音未落,满朝震动,皆以惊异的目光望向魏侯。尽管早已礼崩乐坏,但“陛下”一词仍然十分敏感。

公孙鞅此语大出魏惠侯的意料。沉思有顷,魏惠侯震几喝道:“公孙鞅,你是真的不知礼数呢,还是成心要做乱臣贼子?”

公孙鞅微微一笑:“陛下何出此语?”

魏惠侯冷笑一声:“公孙鞅,你不要巧言令色。寡人问你,‘陛下’二字只能用于参拜天子,岂能由你胡乱称呼?”

公孙鞅侃侃说道:“陛下,公孙鞅并非妄言。天子即天之子,天之子当然应是君临天下、号令诸侯的天下明主。以今日天下而论,陛下威势足以号令诸侯,德才足以君临天下,为何当不得‘陛下’二字?”

魏惠侯吃不准公孙鞅的话是故意奉承呢,还是另有目的。不过,无论如何,此话听起来入心。魏惠侯眼珠一转,身子微朝后仰,缓缓说道:“嗯,看来你是不知礼数了,寡人暂且不予计较。说吧,你不远千里而来,不会只为叫这一声‘陛下’吧!”

公孙鞅心中已经有底,纳头又是一拜,抬头说道:“陛下圣明。公孙鞅受秦公委托,特来向陛下问安。秦地虽然贫瘠,所产不足挂齿,秦公仍托微臣向陛下贡奉土特产少许,望陛下不弃!”

魏惠侯不动声色:“哦,是何土特产?”

公孙鞅朝门外大声叫道:“为陛下晋献贡品!”

恭候于殿外的随行秦人闻声走进,将几个大大的礼箱抬进殿里,礼箱上面的“秦贡”二字夺人眼目。

抬礼箱的刚刚退出,又有十名秦女款款走进殿中,在惠侯面前跪伏于地,齐声叩道:“民女叩见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整个大殿一片静寂,似乎在场人均被公孙鞅的一连串举动搞蒙了。

公孙鞅略顿一顿,双手呈上礼单。毗人接过,摆在魏惠侯面前。公孙鞅叩道:“这些秦女是秦公亲赴民间挑选来的,虽不说倾国倾城,却也能歌善舞,知书达理,望陛下不弃!”

公孙鞅略一挥手,秦女徐徐退下。

魏国尚未发兵,秦国已经屈服如此,这个结局大出魏惠侯的预料。愣怔片刻,魏惠侯方才明白过来,突然爆出一串长笑,将礼单啪的一声掷于地上:“寡人一则不缺这些物什,二则不能夺秦公所爱。公孙鞅,看来你得再辛苦一趟,将它们原数带回了。如此好的东西,还是让你家秦公慢慢受用吧!”

公孙鞅应道:“陛下,请容臣一言!这些物什虽说微薄,却是秦公心意。微臣受秦公重托,特来献给陛下,陛下若是不肯赏脸,微臣回去,如何向秦公交差?”

魏惠侯阴阴一笑:“就告诉你家秦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公孙鞅故作惊讶:“微臣愚笨,望陛下明示!”

魏惠侯冷笑一声:“寡人问你,一个月前,你家秦公在干什么?”

公孙鞅坦然应道:“秦公正在走遍秦地,四处为陛下挑选贡品!”

魏惠侯猛拍几案:“好一个挑选贡品!寡人早就看出,嬴渠梁自以为翅膀硬了,他是想朝天上飞呢!”

公孙鞅假作惊恐:“陛下如此动怒,微臣不知所为何事?”

魏惠侯再爆冷笑:“既然你假作不知,寡人这就说予你听吧!寡人发起孟津朝王盛会,中原列国纷纷前去,唯独你家秦公自恃矜贵,拒不出席——是何道理?”

公孙鞅故意吁出一口长气,轻松一笑,缓缓说道:“怪道公孙鞅看到一路上刀光剑影,车来人往,原还以为是各地狩猎呢,不想却是陛下动了雷霆之怒!”

公子卬冷笑一声:“大良造,你不要在此摇唇鼓舌,还是尽快回去,披上你的甲衣,领上你的士卒,与我大军决一死战吧!”

公孙鞅转向公子卬,拱手说道:“上将军说笑了。大魏武卒所向披靡,上将军更是天下第一虎将,公孙鞅不过是一介书生,哪里敢接上将军的一招半式?”

公子卬嘴角再出一声冷笑:“算你明白!回去转告你家秦公,大魏铁军明日午时祭旗,让他在咸阳城头伸长脑袋,等好了!”

公孙鞅将目光转向魏惠侯:“陛下难道真的一意伐秦,而不想知晓秦公为何不去孟津朝王吗?”

魏惠侯冷冷一笑:“说吧,寡人眼下倒无大事,不妨听听!”

“方今天下,周室衰微,坐拥弹丸之地,空有王名,莫说秦公,天下诸雄,哪一个真心礼敬周天子?”

魏惠侯揶揄道:“这么说来,莫非天下诸侯理应前往咸阳,朝见秦公不成!”

“陛下说笑了。王者以德、力威服天下。纵观天下诸侯,既有德又有力者莫过于陛下!”

“此话怎讲?”

“大魏自文侯以来,广施仁德之政,屡建赫赫战功,数十年来雄霸中原,威服天下,中原列国莫不震服,实际上早已领袖群雄,是天下的无冕之王。”

公孙鞅打住话头,目视魏惠侯。魏惠侯面上虽无表情,身子却已稍稍趋前,显然是听进去了。公孙鞅看在眼里,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抛开南方蛮楚不说,中原列国,周室有名无实,魏室有实无名,这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之实!”

魏惠侯坐端身子,咳嗽一声,接过话头:“公孙鞅,你说此话,纯属小人之见!天下虽然名实不符,礼乐仍在,周天子依旧是天下共主,天下诸侯在名义上依旧是周室臣仆。寡人身为周室臣子,自当为周室尽心,为天下向仁、民心趋义、百姓安乐尽力。除此之外,寡人不存妄想。你方才所言,不论有何道理,与寡人却无干系!”

魏惠侯的这番表白,尤其是他使用了“名义上”和“有何道理”等词,实际上已将自己的心迹展露无遗。公孙鞅心知肚明,微微一笑,侃侃说道:“陛下仁义之心,公孙鞅敬服却不苟同。仁有大有小,义有厚有薄。商汤不行大仁,夏桀不除;周武不行厚义,商纣不去。夏桀、商纣一日不去,天下一日不宁。天下不宁,何来礼乐?再说,周室礼乐,至春秋已坏。数百年战乱,礼乐更是名存实亡。方今天下,旧制不治,新制不立,当是祸乱之源,灾难之首。正因如此,秦公认为,为天地大仁厚义计,为苍生安泰福乐计,方今之急是除旧立新,使名实相符,而不是到孟津去朝拜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陛下,孟津之会,诸侯朝见的不过是周天子,秦公不屑做此无谓之事。换言之,如果到孟津朝的不是周天子,而是陛下您,秦公他怎么可能不去呢?”

魏惠侯身子再次趋前,声音压低:“秦公之意是——”

公孙鞅朗声说道:“秦公愿尊陛下为天下共主,以举国之力辅佐陛下南面称尊!”

公孙鞅此言一出,满朝震动。魏惠侯面无表情,朝后一仰,两眼瞬间闪过一道亮光。陈轸看在眼里,眼睛眨了几眨,望向站在对面的公子卬。公子卬眉头紧皱,面呈不悦之色,想发话,却又强自忍住。

朝中众臣亦神色各异,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望向魏惠侯。就像变戏法一样,魏惠侯的脸色陡地一变,将几案连拍数下,大声喝道:“大胆公孙鞅,你蛊惑秦公也就罢了,竟敢跑到安邑,在寡人跟前大放厥词,欲陷寡人于不忠不义之地,居心何在?”

满朝又是一愣。

公子卬眉头大展,跨前一步奏道:“启奏君父,我大军明日即行征伐,偏巧公孙鞅今日来朝,妖言诡辩,无非是想拖延时日,阻我大军进程。儿臣乞请君父明察!”

司徒朱威亦跨前一步,高声奏道:“微臣赞同上将军所言!秦人与我积怨日久,相互仇视,早已势同水火。十六年前秦人国弱力薄,献公却敢与我大战河西。今日秦人国力大振,秦公反来示弱求和,由此可见公孙鞅用心可疑!”

公子卬接道:“大司徒所言正是!公孙鞅既为秦贼,又心怀叵测而来,儿臣奏请予以严惩!”

众卿也似明白过来,纷纷点头。公子卬朝站在龙贾身边的伐魏先锋裴英丢个眼色,裴英会意,跨前一步,单腿跪地,大声叫道:“大军伐秦在即,末将奏请君上,用公孙鞅之血祭我帅旗!”

除龙贾之外,众武将各自跨前一步,齐声奏道:“我等奏请君上,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似对众将的反应甚是满意,身体朝后微仰,手指轻敲几面,眼睛斜睨公孙鞅,嘴角现出阴阴一笑:“公孙鞅,你可有话说?”

公孙鞅的目光依次扫过众臣,然后将目光落在魏惠侯身上,爆出一连串长笑。

众皆惊愕。

魏惠侯冷冷说道:“公孙鞅,你笑什么?”

公孙鞅敛起笑容,傲然道:“公孙鞅无话可说,只有一笑了!”

魏惠侯的身子微微前挺,点了点头,嘴角再现阴笑:“好,既然你已无话说,就不好怪怨寡人了。来人!”

两名卫士疾步上前,分别拿住公孙鞅。

魏惠侯一字一顿:“押他下去,明日午时,辕门祭旗!”

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二章 公孙鞅孤身入虎穴,秦国示弱与魏结盟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五章 张仪避祸入洛阳第一章 居心叵测的诸侯会盟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第七章 魏秦逼亲王室,鬼谷子出山遇苏秦第三章 庞涓家破人亡,被逼远走他乡第四章 魏侯称王进攻卫国,孙宾初出茅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