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墨家巨子入鬼谷,寻救世良方

在对岸魏军的列队欢迎下,秦国大良造公孙鞅率领五万秦卒分左、中、右三军井然有序地渡过洛水,经大荔关直趋长城,在大荔关至临晋关一线的长城外侧,按照魏军的严格规定屯扎待命。

秦人一连屯扎三日,所有部卒井然有序,不见任何异动。到第三日,长城守将吕甲使参将领人抬猪羊去秦营劳军,顺便探听虚实。秦军热迎,丝毫不见敌意。劳军将士与秦卒热烈攀谈,秦卒皆说东征,只待大魏陛下旨意下来,他们就要赶赴山东,为陛下厮杀。

劳军参将把详情报知吕甲,吕甲召集众将道:“陛下已与秦人结盟,公孙衍却自作聪明,无事生非,硬说秦人图谋不轨。今日观之,公孙衍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有部将接道:“吕将军,公孙衍以治军为名,前几日公然处斩赵立。赵立刑后不过三日,他又下令让大荔关守军开关迎接秦人。如此来回折腾,赵立岂不屈死了?”

另一部将应道:“吕将军,公孙衍斩的其实不是赵立,而是想借此树立威信,故意贬损将军面子!”

说到赵立,与赵立私交不错的部属尽皆愤愤不平。赵立原就是吕甲的爱将,今又听到众部属如此这般,吕甲脸色红涨,咬牙恨道:“诸位将军,公孙衍既然成心与本将过不去,本将也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待龙将军东征回来,本将定将前后因由写个条陈,你们也都做个见证,共同为赵将军申冤鸣屈!”

众将皆道:“我等只听吕将军的!”

吕甲思忖有顷,朗声说道:“诸位将军,今日是赵将军头七,咱们就在此处小酌几爵,权为赵将军送行!”

吕甲说完,当即安排酒席。不一时,酒菜上来,众将吆五喝六,因有赵立之事,个个喝得酩酊大醉。

这日夜间,偏巧天气不好,向晚雷声大作,夜间更是大雨如注,一直下到午夜方住。因将军不在,也无特别叮嘱,又见雨大风急,长城魏卒多从城墙上溜下,钻入长城后面的城堡里卸甲睡觉,只有少数留在城墙或烽火台的避雨处守值。及至黎明,即使这些守值的兵士也自昏昏沉沉,抱枪入梦。

长城守府里,吕甲与众将更是人人酒气冲天,东倒西歪,一地呼呼大睡。

就在此时,数以万计的秦兵沿长城一字儿摆开,各将绳索抛上城墙的砖垛,如蚂蚁般攀缘而上。顷刻之间,秦兵就已爬上城头,寻到那些仍在呼呼大睡的守值兵士,上前略略搬开耷拉着的脑袋,在脖子上轻轻一刀。可怜众多魏卒,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梦中之鬼。

也是凑巧,一处烽火台上守值的魏卒恰在此时被一泡尿憋醒,正要起身撒尿,猛然看到几十名秦卒手持兵器,正沿女墙内侧向他这边急急走来。魏卒大惊失色,尿意一丝儿也无,高声惊呼:“秦兵来喽!”一边连声惊呼,一边燃起烽火。

待秦兵急冲过来,这堆烽火已是熊熊烧将起来。远处望见烽火的,出于本能和职守,当下也燃起烽火。一时间,长城上烽火点点。那些仍在城堡里睡觉的魏卒,听到叫喊声纷纷爬起,有些不及穿衣即成秦人的枪下之鬼,也有寻到枪刀拼死相搏的。

吕甲因与众将酒醉睡去,并未脱去甲衣。此时酒劲儿已过,听得外面声响,他忽地爬起,大声叫起众将,提枪冲到门口,已是烽火连天,城墙上到处都是晃动的秦兵。吕甲忖知大势已去,匆忙上马冲向秦军,连挑数名秦兵。

吕甲挺枪横冲直撞,正自杀得起劲,秦军先锋司马错引众杀来。

擒贼先擒王。司马错早已摸清长城守府的精确位置,因而在夺占长城后,立即引人直冲过来,偏巧遇上吕甲。二人放马挺枪,大战数合。若在平时,司马错原本不是吕甲对手,然而,此时的吕甲早无战心,战无数合,便拨转马头,杀开一条血路,径投少梁而去。

在吕甲赶到少梁时,日头已起一竿子高。少梁城中,四门紧闭,城门楼上,军旗猎猎,枪头攒动,一派森严。吕甲追悔莫及,冲城门楼大叫:“我是吕甲,请速报公孙将军,就说秦人已破长城,正向这里杀来!”

全身披挂的公孙衍从城头上缓缓现身,冷酷的目光直望吕甲,大手一挥,示意开门。不一会儿,吊桥放下,城门洞开。

浑身是血的吕甲却勒住马头,对公孙衍抱拳说道:“公孙将军,吕甲此来,只想告诉将军一声,吕甲意气用事,不听将军之言,追悔莫及。吕甲请将军转呈龙将军,就说吕甲对不起他,对不起陛下,对不起河西,特此谢罪!”

言毕,吕甲下马,将枪扎在地上,朝城头连拜三拜,又朝安邑方向拜过几拜,拔剑自刎。

与此同时,不费吹灰之力即越过长城防线的五万秦兵如洪水猛兽,在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以排山倒海之势分路扑向河西各处城邑。魏人猝不及防,无不惊惶失措,各地城池纷纷陷落。

这日上午,安邑上空乌云滚滚,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在魏宫的偏殿,正斜躺在龙椅里听毗人宣读公子卬奏报的魏惠侯陡然打个激灵,好似被谁猛击一掌似的,忽地起身,大叫一声:“停!”

毗人不知发生何事,急急合上奏报,诚惶诚恐地望着惠侯:“陛下——”

魏惠侯怔了一下,环顾四周,见并无异常,抬眼扫一下左前方的陈轸,重又合上眼睛,缓缓说道:“念吧!”

毗人重又展开奏报,接着念道:“……上将军已与龙将军合兵一处,拟先敌出击,首战齐军,特此请旨!”

魏惠侯微微睁开眼睛,望一眼陈轸:“龙将军等首战齐军,爱卿意下如何?”

陈轸拱手道:“打蛇要打七寸,擒贼要擒首。三国之兵,齐军为首,只要打败齐人,韩、赵之兵必不战自退!”

魏惠侯点了点头,转对毗人:“准卬儿所奏!还有什么?”

毗人展开另外一卷:“河西来报,公孙鞅亲领五万大军从大荔关渡过洛水,屯扎于长城外围大荔关、临晋关一线,候旨东征!”

魏惠侯微微颔首,转对陈轸赞道:“陈爱卿,秦公真是言出必行啊!”

“陛下,有秦公的五万大军相助,山东列国何愁不定?”

“嗯,”魏惠侯再次点头,转对毗人,“待会儿给卬儿拟旨时,要加上这条,就说秦人出兵五万,行将东征,要卬儿将此事抖予齐人、赵人和韩人,让他们掂量掂量!”

“老奴遵旨!”

魏惠侯转向陈轸:“陈爱卿,秦公实意拥戴寡人,其心可嘉,其行可彰,寡人理应予以奖赏,你说是吗?”

“陛下赏功罚过,堪比上古圣主!”

“依爱卿之见,寡人如何奖赏方为妥当?”

“微臣以为,陛下可拨钱粮少许,先行犒劳秦军,待秦军东征归来,再视功行赏!”

“嗯,”惠侯点了点头,“爱卿所言甚是,你可传旨朱司徒,让他调拨河西军粮万石,猪羊五千头,由爱卿犒劳秦军,商议东征之事!”

“微臣领旨!”

陈轸刚欲起身,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毗人远远瞥见来人是朱威,急道:“陛下,朱司徒求见!”

魏惠侯朝陈轸一笑:“说到朱爱卿,朱爱卿这就到了。宣他觐见!”

气喘吁吁的朱威手拿战报,跌跌撞撞地趋进殿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陛下——”

魏惠侯大吃一惊:“朱爱卿,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朱威手举战报,不无悲哀地说:“河——河西战——战报!”

魏惠侯一下子愣了,陈轸也是一脸惶惑。愣有片刻,魏惠侯似乎醒过神来:“朱爱卿,河西并无战事,何来战报?”

朱威叩于地上,泣不成声,双手将战报举过头顶。魏惠侯努了努嘴,毗人急走上去,双手接过战报。

魏惠侯喝道:“念!”

毗人展开,朗声念道:“……临晋关守将张猛火急奏报,五万秦军于今晨鸡鸣时分突袭长城,兵分数路,四处攻掠。守军皆无防范,长城失守,数十城邑失陷,唯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座孤城拼死力拒……”

陈轸面如土色。魏惠侯两眼发黑,身子连晃几下,毗人急忙扶住。

魏惠侯气结,好半天方才说出话来:“难——难怪寡——寡人方——方才心——心里揪——揪得紧,原——原来如——如此!”

朱威也喘过气来,连连叩首,泣道:“陛下,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城危在旦夕啊!”

魏惠侯颤声说道:“快——传旨龙贾,火速救援河——河西!”

“微臣领旨!”

朱威急急走出,陈轸这也反应过来,缓缓跪下,颤声奏道:“陛下,帝丘那边,那三只猴子如何交代?”

“还能怎么交代?”惠侯有气无力,“议和!”

与此同时,占据河西大部的秦人开始集中兵力围攻阴晋、临晋关、少梁三座孤城,因为攻不下三城,就不能算是顺利拿下河西。在龙贾返回之前拿下河西,控制黄河天险,隔河与魏对峙,是公孙鞅的基本战略目标。公孙鞅兵分三路,车英率左军攻阴晋,公孙鞅率中军攻临晋关,司马错率右军攻少梁。

然而,正是在此三处,秦兵才算真正领教了大魏武卒的厉害。

在阴晋,势若破竹的秦人如蚂蚁般四面围攻。城上滚木礌石齐下,箭矢如雨。秦兵死伤一片,哀号连连,连攻数轮,车英见伤亡太大,急令鸣金收兵。

临晋关是河西守卫的重中之重,因为关后即是龙贾花费巨资修造的黄河渡桥,是沟通河西、河东的唯一快捷通路,一旦为秦人所占,河西魏军就将陷入既无退路、又无援兵的绝境,只能俯首就擒。张猛考虑再三,决定宁失阴晋,不失临晋关,因而从阴晋临时抽调两千武卒,亲自坐镇指挥。公孙鞅显然也是看中这个咽喉位置,亲率中军围攻。关上共有七千武卒,都是老兵,装备既好,战力又猛,加之张猛几日来精密布防,城中百姓众志成城,公孙鞅连攻一日,竟无尺寸进展。

司马错在用兵上远比车英有头脑。他命令四面围定少梁,但并未急于进攻,而是在城外竖起高台,居高观察。

然而,令他迷茫不解的是,秦兵已经兵临城下,城头上却不见一人,甚至连旗号也无一杆,似乎面前的是一座死城。

城头上越是安静,司马错越是谨慎。迟疑半日,他决定擂鼓攻城,试探虚实。

城下鼓声震天,无数秦兵将早已准备好的稻草、浮木等扔进护城河中,不一时即架起无数浮桥,纷纷踏过护城河,四下竖起爬梯,沿城墙攀扶而上。

眼看就要攀上城头,城上依旧不见动静,似乎根本无人镇守。司马错远远望去,两道浓眉紧锁,紧急摆手,喝令鸣金。鼓声陡止,秦人鸣金撤退。

城头上依旧冷清,并无一人露头,亦无一人言语,死一样静寂。司马错惊得呆了,沉思良久,终于一咬牙根,亲手拿起鼓槌,擂鼓再进。秦兵调头,呐喊着再次攀梯而上。

就在秦人几乎攀上城墙时,一瓢接一瓢的滚油迎头浇下,秦兵人人捂脸,惨叫着跌下梯子。接着,带火的箭矢如雨般射下,扶梯着火,浑身是火的秦兵满地打滚,纷纷扎进护城河里,惨状不忍目睹。

紧接着,城门楼上,一面大旗缓缓升起,“公孙”二字随风飘荡。

司马错惊愕,急叫鸣金收兵。第一场激战,魏兵几乎没有任何伤亡,秦兵却在城下留下上千具尸体。

司马错年不过三十,血气正盛,遭逢如此惨败,当即恼羞成怒,组织秦人再度进击。司马错命令秦兵到附近百姓家中寻来铁锅、瓦盆之类器皿,顶在头上,再次冲击。不过,此番迎接他们的不是滚油,而是石块、砖头。铁锅等被纷纷打碎,司马错害怕魏人再泼滚油,再度鸣金。

秦兵三路大军全力进攻三日,除在三座孤城下各自留下数千尸体之外,竟是无一突破。秦孝公大急,召集诸臣商议应策。

众人坐定,照例由副将车英汇报战况:“迄今为止,我已尽夺长城,攻取河西四十六邑,魏兵残余沿河水顽抗,我正全力攻打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座孤城!”

车英言简意赅,且这些东西皆是摆明了的,原本毋须多说。谁都知道,若是这三座城池打不下来,后面的日子不会好过。因而,车英说话时,场上气氛甚是沉重。

公孙鞅阴脸转向司马错:“司马将军,谁是少梁主将?”

司马错应道:“打出的旗号是‘公孙’。河西诸将末将皆知,只未听说有个叫公孙的!”

公孙鞅陡吃一惊:“难道是他?”

秦孝公问道:“谁?”

“公孙衍!”

孝公一脸惑然:“公孙衍?”

“回禀君上,此人原是相国白圭府上门人,在下使魏时,与他有过交道,差点栽在此人手中!君上,如果是他,此战不好打了!”

众人皆吃一惊,无不面面相觑,因为公孙鞅此前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评论过列国将帅。嬴驷却是极为兴奋,出口说道:“一个公孙鞅,一个公孙衍,你们二人看来是个对手。嬴驷请问,你们二人,何人高出一筹?”

嬴驷此问显然不合时宜,甚至有幸灾乐祸之意。孝公白他一眼,正欲转移话题,公孙鞅朗声应道:“回禀殿下,鞅与公孙衍何人胜出一筹,要以结局说话。不过,依鞅眼下所知,若是此人真的成为魏国主将,秦、魏将在河西有一场恶战!”

秦孝公大惊:“果真如此,爱卿可有良策?”

“回禀君上,当下急务,不是如何对付公孙衍。如果不出微臣所料,此时龙贾该是往回赶了。我们务要赶在龙贾返回之前拿下临晋关和少梁。攻破少梁,可除公孙衍。攻破临晋关,可将龙贾堵在河东,有力也用不上!”

秦孝公连连点头:“爱卿所言甚是!”环视众臣,“诸位爱卿!”

众臣皆目视孝公。

孝公朗声说道:“河西遭袭,魏罃必尽倾国之力与我较量。秦、魏此战非打不可了。要打,就要打出一个子丑寅卯!”转向公孙鞅,“爱卿只管用兵,天塌下来,自有寡人顶着!不瞒爱卿,寡人带来精兵十万,已经驻防在洛水一线,随时听命爱卿调用。寡人另备苍头①十万,以防不测之变!”

公孙鞅朗声回道:“微臣绝不辜负君上重托!”

有了秦公的坚强后援,公孙鞅再次组织秦兵猛攻三城,尤其是少梁和临晋关。箭矢如雨,战鼓动天,秦兵以前所未有的凶猛从四面八方爬向城墙。公孙衍浑身是血,手拿长矛大声疾呼,沿墙奔走。城内百姓送饭送水。油用完了,大爷大娘烧开热水抬到城墙上。由于天气炎热,这些开水也甚管用,无数秦兵被烫得浑身起泡,连声惨叫着滚下云梯。

几十个秦兵抬起圆木,喊号子撞击城门。门内早有守门兵车候在那儿。不一会儿,城门被撞开,就在秦兵一拥而进时,二十余名魏卒远远推起兵车,径朝城门洞直冲过去。兵车前面布满兵刃,众秦兵躲闪不及,惨叫声声,尚在后面的急急退却,城门洞再被次封死。

第五日傍黑,龙贾引领先头骑兵急驰回来,踏过临晋关浮桥,冲进关中。龙贾大开关门,无数魏兵风驰电掣般杀向公孙鞅的中军。公孙鞅知是龙贾回援,急急鸣金,退兵五十里下塞。

龙贾也不恋战,当即马不停蹄,直冲少梁,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司马错正在指挥攻城,忽见尘土滚滚而来,忖知魏人援兵到了,急忙鸣金,已是迟了,龙贾杀到,公孙衍也乘势开门杀出,前后夹攻,司马错大败,急撤而去。

至此为止,这场决定魏、秦命运的河西大战以秦人突袭成功而拉开序幕,又以公孙衍、张猛等殊死守城、龙贾及时回援而扳回危局。双方各胜一场,战成平手,各自稳住阵脚,调兵遣将,在七百里河西摆开阵势。

这是一场不该发生或至少是不该这么早就发生的战争。

随巢子与弟子宋趼静静地站在山顶一块巨石上,凝视着连绵起伏的烽火。随巢子的两道浓眉渐渐拧起,一把白须随徐徐的谷风微微飘荡。

随巢子缓缓闭上眼去,面前依次幻出燃烧的麦田和房屋、屠城后的平阳街道、宗祠里横遭凌辱的妇女、见证一场兽行后疯癫的打更老人、两具烧焦的童尸、告子疑虑的眼神、魏宫里的劲舞、魏王拂袖而去的身影、龙贾大军东赴卫境、少梁城下秦魏士兵的格杀……

随巢子不敢再想下去,重又睁开眼睛,一双阅尽人间辛酸的老眼不无慈悲地凝视着近在眼前的烽火,静如一尊雕塑。

宋趼小声禀道:“先生,秦人偷袭成功,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了!”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这场大战不过是个开始!此端一起,天下再无宁日了!”说罢,极目望去。一会儿眉头忽地微动,精神陡然一振。

宋趼看得分明:“先生?”

随巢子却不睬他,迈步跨下巨石,寻路而去,运步如风。

宋趼略愣一下,亦跳下巨石,沿山道疾步追去。走有一程,宋趼憋不住,急赶几步,小声问道:“先生,我们去哪儿?”

随巢子不假思索:“云梦山!”

“先生,”宋趼急道,“河西突遭兵祸,百姓亟待我们救济呢!”

“唉,”听到百姓疾苦,随巢子放缓脚步,又是一声长叹,“宋趼哪,就算我等耗尽心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巨子从未在弟子面前流露出如此泄气之辞,宋趼微怔,紧追一步,小声问道:“听先生之意,云梦山中莫非藏有济世神龙?”

随巢子顿住步子,对宋趼微微点头:“山中虽无神龙,却隐居着一位绝世高人。我等若得此人指点,或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

“绝世高人?”宋趼又是一怔,“难道天下还有高出先生之人?”

“是的,”随巢子再次点头,“与他相比,为师不过是寻常人罢了。此人之才,大可经天纬地,小可察微知毫,为师何敢望其项背?”说罢,大步走去。

宋趼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喃出一声:“天哪,难道此人是神龙吗?”

师徒二人晓行夜宿,不几日就已赶至云梦山中。随巢子似是轻车熟路,引宋趼左拐右转,不消半晌,走至一道幽谷,但见群山环抱,草木繁茂,清泉流水,鸟语花香。

谷口一块巨石上,苍劲有力地刻着“鬼谷”二字。

看到这块石头,随巢子停下脚步,轻轻吁出一气,一路拧紧的浓眉渐也舒展开来,转对宋趼道:“鬼谷先生性好清静,不喜生人打扰。你可守于此处,等候为师!”

“弟子遵命!”说罢,宋趼见旁边有棵大树,遂靠树端坐,微闭双目,开始练功。

随巢子转身,沿山溪旁边的小路信步走去。走不多时,眼前现出一个草庐,庐前草地上,一个十来岁的童子正在蹦蹦跳跳地挑逗几只蝴蝶。远远望到随巢子,童子扔下蝴蝶,径迎上来,深揖一礼,扯着童声问道:“请问老丈,您来此谷,是砍柴呢还是采药?”

随巢子回过一揖:“请问灵童,鬼谷先生在吗?”

听他开口即寻先生,童子似吃一惊,微微点头:“家师在!”

“烦请灵童禀报一声,就说旧交随巢子前来拜谒!”

童子退后一步,将随巢子上下打量一番,缓缓摇头:“回老丈的话,别的尚可商量,这个却是不行!”

随巢子大是惊讶:“哦,为何不行?”

童子并不复话,不无细致地再次审视随巢子一番,自言自语道:“看这样子,老丈似是山外来的!”

“那又怎样?”

“山外皆是凡俗之人,家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见的!”

“哦?”随巢子微微一笑,故作惊讶地问,“敢问灵童,你的家师愿见什么人呢?”

童子不无自豪,侃侃说道:“不瞒老丈,家师的访客是从大山深处——不不不,是腾云驾雾,从天上飘下来,刷地落到这山谷里,全身上下一尘不染,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脚都不沾地面!”

随巢子呵呵笑道:“灵童所说,可是列御寇①先生?”

童子仍旧沉浸在腾云驾雾的感觉里,根本未听随巢子在说什么,冲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不无遗憾地连连摇头:“唉,像老丈这样褐衣草鞋,一身尘土,走起路来两脚踩在地上,莫说是家师不愿见你,即使见了,也必是无话可说!”

随巢子真还喜欢上了眼前的童子,兴味盎然地问道:“哦?灵童怎知老朽与你的家师无话可说呢?”

“因为家师说话,老丈您会听不明白!”

随巢子被他逗乐了,呵呵又是一笑:“这倒未必!”

见随巢子不以为然,童子似也上劲了:“听老丈口气,想必心中不服。这样吧,童子先问老丈一个难题,老丈若能答出,童子即引老丈拜见家师。若是答不出,就请老丈回去,该砍柴就砍柴去!”

随巢子连连点头:“嗯,这倒公平,灵童出题吧!”

童子微闭双眼,学着大人的口吻:“童子请问老丈,什么叫做宇宙玄机?”

闻听此言,随巢子大吃一惊。莫说是宇宙玄机,即使人间玄机,自己苦求一生仍在迷茫,来此谷中,也为请教此事,可这童子,张口竟是宇宙玄机,叫他哪里答去?

然而,话已出口,此时如何收场?随巢子当真急了,一边支吾,一边想着词儿:“这个——这个宇宙玄机嘛——就是——这个——这个——就是——”

童子哈哈笑道:“怎么样,老丈?别是答不出吧!”

随巢子灵机一动,抬头反问:“灵童答得出么?”

童子敛起笑容,就像大人一样长叹一声,缓缓摇头:“唉,童子若是答得出来,何须再问老丈您呢?嗯,也是的,此题的确难了些儿,这样吧,童子再予老丈一次机会,请老丈答一个简单点的。”

随巢子充满慈爱地望着童子。

童子指着旁边的小溪:“请问老丈,小溪之水为何只从山上流到山下,不从山下流到山上?”

随巢子呵呵一笑,又是反问:“请问灵童,你在烧热水时,热气为何只从锅中飘向屋顶,不从屋顶飘回锅中?”

童子的眼睛接连眨巴几下,皱眉自语:“热气只从锅中飘向屋顶,不从屋顶飘向锅中,嗯,是啊,这又为什么呢?”凝眉陷入深思,有顷,猛然抬头,再次打量随巢子一眼,点了点头,“嗯,老丈,这阵儿看来,您倒是有些意思!”

“哦,老朽有何意思?”

“就是——就是家师愿意见您的意思呗!”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您看上去神神兮兮,说起话来拐弯抹角!”

随巢子呵呵笑道:“如此说来,童子愿带老丈见你的家师喽!”

童子却有些不好意思,呐呐说道:“这个——不瞒老丈,童子也得先去禀报一声,要不,家师就该责怪我了!”

恰在此时,草庐大门吱呀一声洞开,仙风道骨、童颜鹤发、额上两道弯弯白眉的鬼谷子从草庐里缓步走出。

远远望到随巢子,鬼谷子健步走来,深揖一礼:“难怪王栩心神不宁,原是随巢兄驾到!”

随巢子回揖一礼,呵呵笑道:“你家的门槛,真还难迈呢!”

鬼谷子不无开心地指着童子呵呵笑道:“想是小子难为你了!”

二人望着童子大笑起来。童子张口结舌,不明白似的拿小手拍着脑门儿。

鬼谷子回过头来,伸手礼让:“随巢兄,寒舍请!”

随巢子亦礼让道:“王兄先请!”

二人携手走进草堂,相对坐定,童子沏好茶水,候立于鬼谷子身后。随巢子轻啜一口,细细品味一时,置杯说道:“此茶不是凡品呐!”

鬼谷子亦品一口,微微笑道:“能够品出此茶滋味的,世上怕也没有几人了。不瞒随巢兄,旬日之前,仙友列子云游过此,此茶乃列子所遗。”

随巢子长叹一声:“唉,听闻列子驾云御风,如天马行空。随巢若有此能,不知可省多少草鞋了!”

鬼谷子呵呵笑道:“随巢兄如若天马行空,列国诸侯怕是睡不成安稳觉了。”

二人又是一番大笑。鬼谷子似是早已忖知随巢子来意,又啜一口,缓缓说道:“列御寇临别之际,留下一篇奇文,直让王栩品味至今呐!”

随巢子惊道:“哦,是何奇文,能让王兄如此动心?”

鬼谷子拿出一卷竹简,翻出其中几片,交予童子:“如此奇文,王栩不忍独享,愿与随巢兄共赏。”

童子接过,双手呈予随巢子。随巢子接过,见是一篇短文,写的是北山愚公发现门前有二山挡道,矢志移之。

随巢子反复阅读数遭,长叹一声:“唉,北山愚公,说的正是随巢啊!”

鬼谷子微微笑道:“愚公如何能及随巢兄?”

“为何不及?”

“请问随巢兄,何为大形山?何为王屋山?”

“大形者,他也;王屋者,我也。列子是说,大凡人心,皆有二山为障,一是心中有他,二是心中有我。”

“这就是了!”鬼谷子点头笑道,“在随巢兄心中,王屋早已搬走,唯余大形一山;而在北山愚公心中,二山俱在!随巢兄只需移去一山,愚公却要移去二山。移一山与移二山,孰难孰易,岂不是一目了然吗?”

随巢子轻轻摇头:“知我者,王兄也;不知我者,亦王兄也!愚公心中虽有二山,却矢志移之;随巢心中虽余一山,非但无志移之,反倒为之烦恼不已,夜不成寐啊!”

鬼谷子呵呵笑道:“闻听此言,真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啊!”

随巢子抬头,不无殷切地凝视鬼谷子:“不瞒王兄,随巢此来,为的正是这座大形山!”

鬼谷子连连摇头:“大形也好,王屋也罢,早与王栩没有瓜葛。随巢兄若是单为此山而来,看来只能抱憾而去了!”

此话无异于将前路堵死了。随巢子心中咯噔一下,眉尖微动,旋即笑道:“呵呵呵,不提此山也罢。随巢另有一事,顺便请教王兄!”

“若为他事,王栩愿效微劳!”

随巢子端起茶杯,再品一口,缓缓说道:“先师墨翟早年收治一人。此人脓肿已成,久治不愈,先师引以为憾,仙去之时,将此病人托付随巢。随巢奔波数十载,虽已竭尽全力,仍是回天乏术!时至今日,此人毒已至骨,病入膏肓,近于不治。随巢素知王兄医道精湛,特此进山讨教!”

鬼谷子沉思良久,长叹一声:“唉,绕来绕去,随巢兄救世之心,终是难了!”

随巢子长揖一礼:“还请王兄以天地大爱为念,教随巢一个救治良方!”

见随巢子将话说到这个地步,鬼谷子只好还过一礼,再叹一声:“唉,随巢兄之爱心,感天地、泣鬼神,王栩岂无所动?请问随巢兄是如何救治此人的?”

“随巢所施,依旧是先师墨翟之方,先以膏药敷其病灶,以汤药释其毒素,再视其阴阳盛衰,损其有余,补其不足,徐徐调理。只是调理至今,其病非但未见好转,脓肿反而增大,毒气反而至骨,随巢束手无策,苦恼不已啊!”

“随巢兄所施,原是救治正方。之所以未见功效,是因为时日未到。慢药出慢效,随巢兄之方旨在除根,功效自是彰显于日后!”

随巢子点了点头:“能得王兄此言,随巢心中略有所慰。只是脓肿日大,脓毒日多,为害日剧,患者日苦,随巢每日见之,心实不忍!”

鬼谷子抬头问道:“如此说来,随巢兄所困,不过是不忍面对脓肿,希望一夕除之?”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此为奢望啊!不瞒王兄,若能一夕除之,随巢死而无憾!”

鬼谷子又思一时,点头道:“倘若如此,王栩倒有一方,只恐随巢兄不愿去做!”

随巢子眼中放光:“王兄快说,随巢愿意一试!”

“随巢兄可持利刃一把,割开病灶,剜去脓肿,刮骨剔毒!”

随巢子闭目陷入深思,良久,睁眼说道:“重症之人忌用猛药,此为医家常理。王兄此法虽好,可此刀下去,只怕脓肿未除,患者先已疼死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也许患者会疼死。不过,疼死之后,患者必能醒来。此时,病灶已除,随巢兄只需外敷生肌之药,内补所失元气,旬日之间,伤口或可痊愈。届时再行温养之药,调理阴阳二气,损其有余,补其不足,患者必可恢复如常,身健体壮!”

随巢子埋头思量有顷,不无佩服地拱手说道:“王兄之言振聋发聩,随巢深以为然!今日看来,随巢一生所求,皆是方不对证,药未入里。王兄之方,化长痛为短痛,或对其症了!”

鬼谷子亦拱手道:“随巢兄过誉了!”

“只是——”随巢子略略一顿,“王兄这快刀利刃、以毒攻毒之法,实非随巢所长。王兄之方,随巢心有余而力不足,还得王兄亲为才是!”

鬼谷子连连摇头:“王栩入谷多年,早习山野逍遥,疗治世间俗症,实非王栩所欲!”

随巢子真诚恳求:“王兄既已看透症候,这也开出良方,何不多走一步,使患者早脱苦海呢?”

“他人自有他人福,山人自有山人乐。人生苦乐皆由自然,亦皆归于自然,随巢兄何苦勉为其难呢?”

随巢子沉思有顷,缓缓说道:“苍生自相残杀,青春死于非命,老弱孤苦无依……天下苦难,早非随巢言语所能形容,以王兄慧眼,岂能不知?王兄既知,又何忍居此幽谷,独善己身?请听随巢一言,人生苦乐虽为自然,战乱杀戮却是。既为,当有人治。随巢乏力,只能舍出薄面,恳求王兄了!”言至此处,竟自起身,在鬼谷子面前徐徐跪下,叩下头去,老泪纵横。

鬼谷子虽是诧异,却不为所动。

随巢子也是极其固执之人,竟是纹丝不动,一直跪着。

二人僵持一时,鬼谷子轻叹一声,缓缓说道:“随巢兄,王栩心肠早如铁石,你何时跪得累了,自己起来吧。王栩回洞清修去了!”缓缓站起,头也不回地走进与草舍连在一起的鬼谷洞中。

童子实在看不下去,对鬼谷子离去的背影又是吐舌头,又是做鬼脸。待鬼谷子刚一进洞,童子赶忙过来,一把扯住随巢子的胳膊,不无同情地说:“随巢子老丈,您别求他了,童子为您做碗吃的,补补元气!”

随巢子缓缓起身,长叹一声,一言不发摇了摇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草舍。

远远看到随巢子从谷中走出,宋趼忙从树下站起,迎前几步,见随巢子一脸沉重,迟疑一下,方才问道:“先生,鬼谷先生不在谷中吗?”

随巢子摇了摇头。

宋趼想了一下,又问:“那——他必也没有济世良方吧?”

随巢子再次摇头。

宋趼大是迷惑:“既有良方,难道是他不肯说予先生?”

随巢子又是摇头。

宋趼焦急起来:“既然都不是,先生为何愁眉不展?”

随巢子长叹一声:“鬼谷先生虽有济世妙方,却非我等所能力为啊!”

宋趼急道:“这个好办,何人能为,我们请他就是!”

“方今天下,能行此方的,也许唯有鬼谷先生一人,可他——唉!”随巢子在岩石上坐下,愁容满面。

宋趼既不知是何妙方,又不知鬼谷先生为何能为而不肯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随巢子发愁。

随巢子正自愁闷,眼角忽地瞄到远处林中有株鲜艳漂亮的蘑菇,心中一动,作漫不经心状径走过去,弯腰拔起,纳入袖中。

宋趼只顾替先生发愁,加之随巢子背向他,因而不曾注意,小声建言:“鬼谷先生既然不愿下山,我们能否试试别的?”

随巢子亦拐回来,淡淡说道:“他不肯帮忙,为师也是无奈。走吧!”说罢,头前走去。

宋趼点了点头,跟在身后。二人沿来路走有数百步,随巢子悄悄摸出毒菇,送入口中,又走数十步,毒力发作,随巢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宋趼大惊失色,跨前一步,急急扶起随巢子:“巨子!巨子——”

随巢子口吐白沫,脸色乌青。

宋趼跪地泣道:“醒醒啊,巨子——”

随巢子缓缓睁开眼睛,眼望宋趼,嘴角微动,吃力地说:“宋趼——”

“弟子在!”

“快,扶——扶我坐到树下!”

宋趼赶忙扶起随巢子,让他靠树坐下。随巢子微闭双眼,气沉丹田,开始发功抵御。不一会儿,随巢子压住毒力,微微睁眼,朝宋趼微微一笑:“方才觉得肚中饥饿,看到路边有株草菇,也未深究,竟自拔下吃了。吃到一半,感觉不对,为时已晚了!”

宋趼急道:“巨子,是毒都有解,您精通医道,必知如何破解此毒!”

随巢子微微摇头:“此菇形状怪异,奇毒无比,为师从未见过,如何破解?”

毒力再次袭来,随巢子额上汗出,再次运功,面色已现蜡黄。

宋趼跪地泣道:“先生——”

随巢子勉强从袖中摸出剩下的半只毒菇:“此菇长于鬼谷,想必鬼谷先——先生——”顿住话头,再次运功。

宋趼早听明白,从随巢子手中拿过半只毒菇,飞也似的直朝鬼谷方向跑去。

随巢子前脚刚走,鬼谷子后脚就从洞中转出,两手背在身后,垂头在草坪上来回踱步。

童子看得分明,轻哂一声,走上前去,阴阳怪气地说:“先生,您平素进洞,或三月两月,或十日八日,少说也得三五个时辰,为何今儿打个转儿就出来了?”

鬼谷子白他一眼,嗔道:“去去去,就你话多!”

童子嘻嘻笑道:“先生别是心中有事吧!”

鬼谷子又是一嗔:“你再多嘴,看我——”眼角瞄来瞄去,瞧到一根小枝条儿,疾走过去,拿在手中,作势欲打,“看我打烂你的小屁股!”

童子假作惊惧状:“先生,别——童子不敢了!”

鬼谷子扔下小枝条儿,童子嘻嘻笑着跑过来,挽住鬼谷子的胳膊,一老一小在草地上来回溜达。

又走一会儿,童子终是沉不住气,止住步子,仰头望向鬼谷子:“先生是否在为随巢子老丈烦闷?”

鬼谷子也停下来,长叹一声,目视远方。

“先生,方才老丈那样子求您,童子心都酸了,您为何不应下他呢?”

鬼谷子再叹一声,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子:“你小子哪能懂啊!天道世道,皆循其道,各有各的运数。如今运数不到,你我再急,又有何用呢?”

“那——先生也得好好劝慰老丈,不该那样赶他!”

鬼谷子轻轻摇头:“唉,你呀,只知为师心肠硬,却是不知你的那个随巢子老丈,他就像树胶,一旦粘上你,想甩可就甩不掉喽!方才为师那样子赶他,只怕也是赶他不走!你若不信——”

后半句尚未说出,宋趼已从谷口飞奔而来,边跑边拖着哭声大叫:“鬼谷先生——鬼谷先生——”

童子不无惊讶地循声望去。鬼谷子缓缓走至旁边一块石头上,徐徐坐定,神色平静地望着宋趼。

宋趼断知他就是鬼谷子,直跑过来,扑通跪下,泣不成声:“鬼谷先生,我家巨子他——他——”

鬼谷子缓缓说道:“说吧,你家巨子怎么了?”

“他——他误食毒菇了!”

鬼谷子微微一笑:“这位弟子,你放心回去吧。依他的修为,寻常毒菇伤不到他!”

宋趼忙从袖中取出半只毒菇:“巨子要晚辈将这个呈予先生!”

鬼谷子眼角一瞄,心头大震,神色却未露分毫,只是轻叹一声:“唉,这根老木头,当真玩命来了!”

童子从宋趼手中拿过毒菇,端详一会儿,惊道:“先生,这——这不是穿肠菇吗?随巢子老丈他——”

鬼谷子接过毒菇,又叹一声,点头道:“是的,此为世上最毒之物,仅此半只,足以毒死两头黄牛。你的随巢子老丈敢吃半只,可见他的修为有多深了!”

“可老丈——”

“他也幸好只吃半只,不然的话,莫说是老朽,纵使神农再世,怕也救不了他!”

童子大喜:“先生,听您这么说,随巢子老丈有救了!”

鬼谷子轻轻摇头。

童子急道:“为什么?您不是说,随巢子老丈仅吃半只吗?”

“随巢子老丈一心想死,如何能救?你小子想想看,为师救下这次,他还有下次。这次是只蘑菇,下次不定闹出什么物什,你要为师如何救他?”

童子求情道:“先生,随巢子老丈不会的,此番必是误食毒菇!”

宋趼也忙附和道:“先生,巨子是误食。真的是误食,巨子亲口说的!”

鬼谷子再叹一声,望着童子:“我说小子,你是真心想救随巢子老丈?”

童子连连点头。

鬼谷子回到草庐,拿出两粒丹药,一粒黑的,一粒黄的,递予童子:“这粒黑的让他服下,另外一粒你可带在身边!”

童子奇怪地问:“童子又不吃毒菇,要它何用?”

“以防万一嘛。若是随巢子老丈误食其他毒物,你该怎么办呢?”

童子陡然明白过来,点头应道:“先生所言甚是,童子这就去了!”

童子与宋趼飞也似的奔出鬼谷,不一会儿就已赶到树下,果见随巢子面色已由青转乌,牙关紧咬,全身发冷,两手打颤,人事不省。童子急急拿出黑色药丸,与宋趼一道撬开随巢子的牙齿,将丸药塞进口中,使他服下。

果然是神药。不到半个时辰,随巢子已面色回转,悠悠醒来。童子、宋趼长出一口气,相视一笑。

随巢子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只有童子站在身边,已知鬼谷子将他看破,长叹一声,眼睛再度闭上。

童子不无关切地问道:“随巢子老丈,家师说,您不是误食穿肠菇,您是故意吃的!您为什么故意吃下这么毒的东西呢?”

随巢子闭口不语。

童子想了一下,接着又问:“随巢子老丈,童子知道您为什么要吃!您是想请家师到山外去,对吗?”

随巢子轻轻点头。

“随巢子老丈,您不要求他了。童子知道,家师是不肯离开这片林子的。家师若是不肯,莫说老丈误吃毒菇,老丈纵使拿铁链子将家师锁上,也是没用!”

随巢子再次点头。

“随巢子老丈,童子已想明白了。知道原因也好,不知道原因也好,山上的溪水总是要朝山下流,锅中的热气也总是要朝屋顶飘。随巢子老丈,凡事得往开阔处想,天下诸事,勉强不得的!”

随巢子凝视如此聪慧的童子,眼中滚出泪花。

童子伸出衣袖,为他抹去泪花,缓缓跪下,连拜三拜:“随巢子老丈,您多保重,童子回山去了!”

随巢子再次点头,伸手抚摸童子的小脑袋。

童子从袖中摸出黄色药丸:“随巢子老丈,这粒解药也请您带上!”

随巢子摇头道:“毒气已解,此药还有何用?”

童子坚持道:“家师担心老丈还会误食其他毒物,特为老丈备下这粒万能解药。家师说,无论何毒,老丈只需将它服下,都可化解!”

听闻此话,随巢子缓缓站起,将药丸推回,长叹一声:“唉,孩子,你也回去转呈你的家师,就说随巢子老丈不需要解药。需要解药的,是天下苍生!”说完,迈起沉重的步子,头也不回地沿山道缓缓走去。

童子手捧解药,久久地凝视随巢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随巢子师徒二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山道尽头时,童子这才长叹一声,满怀心事地返回鬼谷。童子远远看到,鬼谷子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手中拿着随巢子尚未吃下的半只毒菇,似在把玩,又似在察看。

童子低头走回,看也不看鬼谷子一眼,顾自走至另外一块石头旁,蹲在那儿,两眼盯着不远处的土丘。

鬼谷子瞥他一眼,叫道:“小子!”

童子却似没有听见。

鬼谷子的声音略大一些:“小子!”

童子不但不睬,反而将头故意一扭,转向另一个方向。

鬼谷子呵呵一乐:“我说小子,你撅着小嘴干啥?是你的随巢子老丈不肯吃药?”

童子憋出一句:“不是!”

“是你的随巢子老丈依旧赖在那儿,不肯下山?”

“也不是!”

鬼谷子想了一想:“那——是你舍不下那粒万能解药?”

童子急了,扭过头来冲他大声说道:“才不是呢!”

鬼谷子将头摇得极是夸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说小子,你这不是故意跟为师捉迷藏吗?”

童子将两只大眼忽闪几下,闷闷地说:“童子心里别扭!”

鬼谷子呵呵又是一乐:“哦,你小子也有心事了!说吧,何事别扭?”

童子忽地站起,大声数落:“看人家列子老丈,脚不沾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再看人家随巢子老丈,为了别人,脚上的鞋子都走烂了,哪像先生您——”

鬼谷子微微一笑:“老朽怎么了?”

童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一脸不屑地说:“一天到晚呆在这条山沟沟里,啥事都不做,哪儿也不去!童子真的弄不明白,先生住在这儿,住一天、又一天,住一年、又一年,究竟能有啥能耐?”

鬼谷子朗声长笑起来,笑毕说道:“你个小子,我道是啥别扭,原来是嫌弃为师了!”话音落处,随手将半只毒菇塞进口中,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童子看得真切,惊叫一声“先生——”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箭步扑到鬼谷子身上,两只小手拼命地掰开鬼谷子的嘴巴,又掏又抠。

童子已迟一步,鬼谷子的嗓眼咕嘟一声,半只毒菇整个被他咽下肚去。童子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边哭边说:“先生,童子没有嫌弃您,童子只是——”忽又想起什么,当即顿住话头,翻身爬起,急急掏出万能解药,死命将它塞入鬼谷子的嘴巴。

鬼谷子吐出药丸,盯它一阵儿,转向童子,不无诧异地问:“咦,这粒解药,不是要你交予你的随巢子老丈吗?”

童子一怔,赶忙解释:“童子忘记禀报先生了。随巢子老丈说,他不需要解药。老丈还说,需要解药的,是天下苍生!先生,天下苍生,是不是也像随巢子老丈那样误食毒菇了?”

听到童子之语,鬼谷子心头一怔,沉思有顷,将解药轻轻放到童子手中:“是的,天下苍生误食毒菇了。这粒解药,你备在身边吧!”缓缓起身,朝草庐里走去。

童子手拿万能解药,不无惊异地望着鬼谷子的背影,挠了挠头皮,喃喃自语道:“真是奇怪,先生吃下穿肠菇,竟然没有一点事儿!”

童子又愣一时,心有所动,撒腿赶上鬼谷子,轻轻搀住他的胳膊。

鬼谷子不无慈爱地摸着他的小头:“小子,你的随巢子老丈真的下山了?”

童子点头。

鬼谷子轻叹一声:“唉,小子,等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不是为师不肯帮他,而是尘世间的事,就如一堆乱麻,不好解啊!”

童子抬头说道:“不好解不等于不能解,对吗?”

鬼谷子嗔道:“你小子咋跟你的随巢子老丈一个腔调说话!解是乱麻,不解也是乱麻,寻不到头绪强硬去解,只会越解越乱。你的随巢子老丈就是这样,强解了一生,这不是越解越乱吗?”

“那——随巢子老丈难道悟不开吗?”

“要是能悟开,他就不是随巢子了!你看他,自己解不开,又来软磨硬缠,烦恼为师。人生苦短,为师此生寻觅大道,迄今莫说彻悟,纵使先祖老聃那种恍兮惚兮的境界,也未达到,哪有时间予他去解这堆乱麻?”

童子不解地说:“先生误解随巢子老丈了。童子亲眼看到,老丈已经下山去了!”

鬼谷子长叹一声:“唉,你小子有所不知,今日被他缠上,为师心里就踏实不起来。你瞧好了,这阵儿,不定他又寻出什么歪招儿呢!”

知随巢子者,莫过于鬼谷子了。

随巢子师徒一前一后,各自无话,闷头沿山道向山下疾走。走到几个时辰,二人转出云梦山。将至宿胥口时,前面现出三条大道:一条正北,直通朝歌、邯郸;一条正东,直达宿胥口,从那儿过河水,可通魏地大梁、韩地郑都;一条偏西,是小路,直入大形山中,抄近路可至上党、洛阳。

在前面开路的宋趼顿住脚步,回望随巢子。

随巢子正在闷头想事儿,见宋趼停步,也忙顿住,抬头望着他。

宋趼指着前面岔路:“先生,我们该走哪一条?”

随巢子观察有顷,心头陡然一动,指着那条小路:“就走这一条!”

宋趼一怔:“先生,这是去哪儿?”

“洛阳!”话音落处,随巢子精神抖擞地甩开大步,径投西边山路而去。

宋趼一怔,猜知先生定又想到妙招了,疾步跟上。

魏惠侯调集河西五万大军,约请秦兵五万加盟,正欲在卫境排开战场,大战群猴,一举而定中原乾坤,不想后院失火,秦人突袭河西,使他如梦初醒,当即使龙贾回援河西,同时急使陈轸前往帝丘,与齐、赵、韩议和。

秦人陡然变卦自也大出陈轸预料。联想自己此前所为,陈轸甚是心惊,既恨公孙鞅欺他,又要为自己寻个退路。惠侯使他议和,无疑予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因而受命之后,不敢有半日耽搁,使戚光驾车,带上自家的珠宝金玉,急投卫境。

魏人一夜之间急撤而去,卫成公、孙机等卫国臣民无不松下一口气。孙机与诸臣安排善后事宜,卫成公亲赴齐、赵、韩三国援兵营帐劳军,盛邀韩昭侯、齐太子、奉阳君、田忌诸人入帝丘安歇,亲于后宫设宴,使美女歌舞答谢。

诸人正自欢饮,魏使陈轸议和车队辚辚入城。卫成公闻报,目光落在诸位客人身上,显然是在征询处置办法。诸位贵宾中唯韩侯位高爵重,因而辟疆、奉阳君、田忌尽皆向他望去。韩侯自也当仁不让,思忖有顷,微微点头,转对卫成公笑道:“魏使远道而来,也该让他喝一爵才是!”

田辟疆、奉阳君会意一笑,尽皆点头。卫成公挥退舞姬,转对内臣朗声说道:“宣魏使觐见!”

不一会儿,内臣引着陈轸直进后宫。陈轸趋前几步,跪地叩道:“魏使陈轸叩见卫公,叩见韩侯,叩见齐国殿下,叩见奉阳君!”

诸人互望一眼,卫成公摆了摆手,指着旁边的客席:“魏使免礼,看座!”

陈轸谢过,起身于客席坐下。

田辟疆冷冷问道:“陈上卿,此来可是下战书的?”

“陈轸不敢!”陈轸朝诸位抱了抱拳,“陈轸特为睦邻而来!”

“哈哈哈,”田辟疆大笑数声,不无揶揄道,“大魏武卒横行天下,大魏陛下高高在上,何时学会睦邻了?”

众人皆是哂笑。

陈轸面色红涨,连连抱拳:“诸位君上、殿下、田将军,寡君轻信秦人蛊惑,兵犯卫境,获罪于列邦。寡君深表追悔,特托在下向列国致歉,尤其向卫公及卫国臣民致歉!寡君愿与列邦缔结和约,永为睦邻!”

为息口实,陈轸不敢再提陛下,口口声声只说寡君。田辟疆忍不住了,冷笑一声:“说得好听!秦人若是不攻河西,只怕你家寡君下一步就要兵发临淄了!”

陈轸再次抱拳,赔笑道:“误会,误会,一切都是误会,陈轸代寡君向列位赔罪了!”

田辟疆又要说话,韩昭侯咳嗽一声,接过话头:“你家寡君能够知错,也就是了!我等好说,只是卫地百姓无端饱受血光之灾,不知陈上卿可有说辞?”

“这——”陈轸支吾有顷,转对卫成公,连连抱拳,“陈轸再代寡君向卫公及卫国臣民衷心致歉,衷心——”

“哼,大魏铁蹄过处,卫地一片废墟,陈上卿仅是一声致歉就算完了?”田辟疆又是一声冷笑,截住话头。

陈轸思忖有顷,凝视田辟疆:“殿下之意是——”

田辟疆不依不饶:“你家寡君既然知错,自当补偿卫人损失!”

“这个自然!”陈轸点头道,“卫人所受损失,魏国一力承担!”转向卫成公,语气稍稍加重,“启禀君上,临行之际,寡君特别叮嘱,只要卫公说出数字,寡君一切照准!”

“这——”卫成公嗫嚅有顷,揖道,“魏侯既已知错,补偿之事就——就免了吧!”

陈轸揖道:“陈轸代寡君谢卫公大量!”

“那怎么成?”不待卫成公说话,田辟疆朗声接道,“做下错事,自要付出代价!这样吧,卫公既然不说,辟疆就代言了。方今天下,以民为本。损毁财物可以不计,死伤臣民却得有个说法。起码也得死有所葬,伤有所养。辟疆建议,在本次战乱中,魏国需对死者每人抚恤二金,伤者每人抚恤一金。”转对众人,“诸位意下如何?”

韩昭侯、奉阳君、申不害、田忌皆道:“殿下处置甚当!”

田辟疆转向陈轸,微微一笑:“陈上卿意下如何?”

陈轸无话可说,只好点头应道:“好吧,待陈轸回禀寡君,即行补偿!”

“还有,”田辟疆仍然揪住不放,“自今日始,卫国之事,你家寡君再不得插手!”

陈轸思忖有顷,再次点头。

“好!”田辟疆变过脸色,环视众人一眼,对陈轸呵呵一笑,举爵道,“陈上卿,请饮此爵,庆贺睦邻成功!”

雨后的洛水岸边,人喊马叫,男女老幼肩挑车拉,络绎不绝的运粮队伍在泥泞道路上艰难跋涉。

一辆载重骡车陷在泥坑里,一个老丈用鞭子猛抽拉车的骡子,他的两个年轻媳妇和三个半大的孙子在车后全力推顶,车轮晃动几下,陷得更深。

身着便服的孝公,内臣和两名护卫从不远处急赶过来。孝公不由分说,当即挽起袖子,走到陷得最深的车轮下面扎住脚步,内臣走到另一个轮子下面,两名护卫也都各自寻好位置,扎下架式。

孝公冲老丈叫道:“老丈,喊号子,大家劲往一处使!”

老丈扬鞭喊号:“一、二、三,起!”

众人一齐用力,车轮忽地滚出深坑。

老丈朝他们扬手一笑,赶骡车扬长而去。孝公看一眼泥坑,吩咐两名护卫:“快,找点碎石,将此坑填上!”

两名护卫应过,四处寻找石头去了。孝公抬头,远远望见公孙鞅与几名护卫疾驰而来。公孙鞅驰至近旁,见孝公一身泥污,心头一酸,翻身下马,在泥地上跪下叩道:“微臣公孙鞅叩见君上!”

孝公将泥手朝衣襟上连抹几下,趋前拉起公孙鞅,呵呵笑道:“爱卿快起,地上净是泥污,就不要见这些虚礼了。”

公孙鞅凝视满身烂泥的孝公,哽咽道:“君上——”

孝公打量自己一眼,呵呵又是笑:“瞧寡人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仅推一辆车子,竟就成个泥人了。”

公孙鞅不无感动,慨然说道:“有此君上,何敌不克?”

孝公连连摇头,摆手道:“爱卿快别这么说,寡人的本事,不过是做做这些小事,如何克敌,全靠爱卿你了。”

公孙鞅话入正题:“君上急召微臣,可有大事?”

“嗯,”孝公点了点头,“不瞒爱卿,近几日来,寡人心里实不踏实,睡不着觉啊!”

“敢问君上在为何事挂心?”

“我虽偷袭河西成功,可魏人仅凭万余武卒,不但守住少梁、临晋关、阴晋三处要塞,还使我伤亡万余,战力实在让寡人吃惊!”

“此事全怪微臣!”

“寡人特召你来,并无责怪爱卿之意。再说,此事与爱卿何干?爱卿做得已经是臻善臻美了!”

公孙鞅怅然叹道:“唉,微臣料敌不周,君上可以不责,微臣不能不自责啊!”

孝公一怔:“料敌不周?哪儿不周了?”

“除守卒之外,河西共有五万甲士。微臣原以为龙贾将他们全部带往卫境了,不料他带走的是刚刚招募的两万新兵,留下的是两万甲士。幸亏吕甲意气用事,若是不然,仅是那道长城就有一战!这是其一。微臣只料龙贾不在,未料杀出一个公孙衍!不瞒君上,微臣以为,此人才是劲敌。只要他在,可抵十万魏卒!”

“唉,”秦孝公亦叹一声,“寡人揪心的正是此事!魏有如此大才,万一魏罃用他为将,这场大战——”顿住话头,有顷,转过话锋,“爱卿可有应策?”

“君上,微臣以为,公孙衍眼下境遇与微臣当年在魏时如出一辙。魏罃昔日不用微臣,今日也必不用公孙衍!”

孝公眼睛大睁,半是惊疑:“果能如此,当是秦国大幸。正如爱卿所说,有此人在,可抵十万雄兵。眼下敌我对阵,旗鼓相当,决定胜负的不再是兵卒厮杀,而是将帅智谋。依爱卿之见,魏罃若是不用公孙衍,将点何人为主将?”

公孙鞅沉思有顷:“公子卬!”

孝公凝思片刻,连连摇头:“不不不,此战对魏而言,也是倾国相搏,非比寻常。魏罃再是不济,断也不至蠢到如此地步!”

公孙鞅微微笑道:“魏罃心虽不蠢,耳根却软,君上只管放心好了!”

见公孙鞅如此笃定,孝公真也放下心来,点头道:“有爱卿此话,寡人今晚可睡安稳了!”

公孙鞅拜别孝公,赶回中军大帐,沉思有顷,使人召来五大夫樗里疾,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一通。

樗里疾走出帐外,手持盖有公孙鞅玺印的批条到太傅帐中支取五百金,分作两箱装了。又至军中专管殡仪、为阵亡将士入殓的军尉那里说明来意。军尉关起门来,使人将他一番打扮,待他再出门时,模样全变,俨然成为一个地道的韩人了。

樗里疾大摇大摆地走回自己营帐,他的贴身护卫陡然看到一个韩人,将他死死拦住,好一番盘问。经过精心准备,樗里疾带上数名精挑细选的随员扮作韩人,取道函谷关,由孟津渡河,径至安邑。

进城之后,樗里疾驾车马直驱元亨楼。走到门口,樗里疾大大咧咧地停下车子,朝门楣上望一眼,跨下车子。

樗里疾虽说一身珠光宝气,穿着却是随意,老于世故的门人一眼看出,这是一夜暴富的主儿,急迎上去,笑脸相待:“欢迎客官光临!”

樗里疾眼中并不瞧他,口中却道:“光临,光临!”扭头朝车上大喝,“小子们,元亨楼到了,快抬物什下来!”

一阵忙活之后,几个仆从抬下两只箱子,随樗里疾走进大门。门人头前引路,领他们径至贵宾厅,安排他们坐定。

早有人报知林掌柜。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急,林掌柜径至厅中,眼珠子一转,到樗里疾跟前打一揖道:“客官驾到,在下林容有失远迎!”

樗里疾屁股略略一抬,算是回礼:“噢,是掌柜来了,失敬,失敬!林掌柜,在下听闻此处甚是好玩,特来耍耍!”

林掌柜扫一眼摆在一边的箱子,赔出笑脸:“当然,当然,客官您算找对地方了!”朝外拍了拍手,小桃红从楼上款款走下。

林掌柜吩咐她道:“这位爷远道而来,上香茶,好好伺候!”

小桃红答应一声,朝樗里疾微微一笑,丢个媚眼,回身准备茶具。

林掌柜转脸,再次赔笑:“听客官口音,像是——”

樗里疾斜他一眼:“掌柜去过宜阳吗?”

林掌柜听得明白,赶忙一揖:“哎哟哟,宜阳是铁都,时下铜不如铁,在下真是遇到贵人了。请问爷,您想怎个耍法?”

樗里疾哈哈笑道:“到元亨楼来,还能有别个耍法?实话说吧,在下生来爱寻刺激,前几日在河西赚了几个小钱,甚想寻个地方过把瘾儿!有朋友说此处好玩,在下这就来了!”

林掌柜眉开眼笑:“爷少歇片刻,在下这就安排去。”

林掌柜匆匆赶往密室,使人召来戚光,对他悄语一番,小声禀道:“戚爷,观那两只箱子,是宗大买卖,您要不要亲自出马?”

戚光微闭双目,沉思有顷,喃喃说道:“宜阳人?从河西来?嗯,看来此人绝非一般客人!这样吧,你转告这位爷,就说戚爷请他喝杯淡茶,要他赏个面子!”

“小人这就去!”

不一会儿,林掌柜引领樗里疾走进另一处雅室,戚光早已候在那儿,听到脚步声,迎出揖道:“在下戚光有礼了!”

樗里疾望他一眼:“初某早就听闻安邑有个戚爷,为人极是豪爽,敢问可是大人?”

戚光微微一笑:“戚某不敢当,是众人抬爱!”

樗里疾赶忙深深一揖:“在下初寅见过戚爷!”

戚光虽说与樗里疾有过一面之交,但樗里疾一身韩人打扮,平空多出一脸络腮胡子,说话声音、语气尽皆改变,凭他一双俗眼,自是认不出来。

戚光不无客气地将樗里疾让至客位坐下,亲手斟上茶水,直入主题:“听闻初兄在河西发财,戚某敢问所发何财?”

“这个——”樗里疾扫一眼哈腰候在一边的林掌柜,欲言又止。

戚光会意,朝林掌柜努了努嘴,林掌柜揖道:“两位爷慢谈,需要什么,吩咐一声就是!”说完,拱手退出。

樗里疾听到脚步声远,方才说道:“凭戚爷的大名,初某不敢隐瞒。初某在宜阳鼓捣几个冶铁炉子,前一阵子,秦人出高价购铁一百车,旬日前刚刚送到河西,钱货两讫!”

戚光佯作惊叹:“哎哟哟,初兄能与秦人做生意,实非寻常人了!”

樗里疾压低声音:“不瞒戚爷,舍妹伺候着秦国太傅,太傅眼下又主管钱粮,这笔买卖自然——”

“啧啧啧,”戚光连连抱拳,“初兄抱上粗腿,在下祝贺了!既如此说,在下另有一事请教初兄!”

“戚爷请讲,在下知无不言!”

“秦人敢夺河西,难道就不怕大魏武卒吗?”

樗里疾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

戚光一时愣了,盯他问道:“初兄为何发笑?”

樗里疾又笑一时,方才敛住笑道:“看戚爷问的!大魏武卒横扫天下,哪个不怕?”

戚光挠挠头皮,佯作不解:“这——请问初兄,秦人既然害怕,为何还敢强占河西?”

樗里疾趋身说道:“戚爷只顾闷头发财,自然不想别的。在下敢问戚爷,大魏武卒听谁的?”

戚光脱口说道:“当然是听将军的!”

“将军又听谁的?”

“听主将的!”

“这就是了!”樗里疾又是一笑,“秦人早已算准,秦魏交战,魏王陛下必用龙贾做主将,所以才敢铤而走险!”

戚光一下子愣了:“初兄之言,戚某越听越糊涂了!”

樗里疾指着他又是一番大笑:“戚爷真是,不干哪一行,不务哪一行!不瞒戚爷,秦公也好,公孙鞅也罢,赌的就是龙贾。戚爷你想,龙贾虽善用兵,可他在河西一呆十几年,纵使一只耗子,秦人也混熟了,可谓是早把他摸得透透的,他一放屁,秦人就知他能拉出什么屎。这样的仗,能不敢打吗?”

戚光暗吃一惊,口中却是笑道:“听初兄这么一说,戚某才知里面竟有大学问在。不过,戚某还有一事征询初兄:秦人为何一口认定陛下会起用龙贾为主将呢?”

樗里疾哈哈笑道:“公孙鞅是何等样人,连这个也算不出来?戚爷您想,魏将之中,谁最熟悉秦人?龙贾!谁的资格最老?龙贾!谁镇守河西多年?龙贾!谁最有把握对抗秦人?龙贾!魏王陛下何等智慧,能不知道这个?”

戚光辩道:“眼下上将军是公子卬啊!”

听到“公子卬”三字,樗里疾赶忙探视四周,见无人进来,方才说道:“不瞒戚爷,据在下所知,公孙鞅眼下头疼的正是此人!前番公孙鞅使魏,上将军逼他将秦公的宝贝千金拱手相送,听说回秦之后,被秦公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过,公孙鞅此番料定,魏王绝对不会起用此人为将!”

“哦,这又为何?”

“因为上将军从未打过大仗,魏王放心不下!”

戚光眉头紧锁:“前番伐卫,上将军不是打得甚好吗?”

樗里疾笑道:“看来,戚爷是真的不知军务了。上将军伐卫,是强国打弱国,莫说是上将军,即使戚爷带兵,也能打胜!此番是与秦人对阵,陛下能不踌躇吗?”

戚光的眉头越发皱得紧了:“既然如此,公孙鞅为何又会头疼上将军呢?”

“这个嘛,”樗里疾微微一笑,“戚爷得去问那公孙鞅了。兵法上的事,想必就跟生意场上一样,各有各的套路。许是上将军用兵之法,公孙鞅眼下尚且揣摸不透吧!”

戚光连连点头:“哎哟哟,真还瞧不出来,初兄生意做得好,人也摸得透,在下叹服!”不待樗里疾说话,朝门外叫道,“来人,加茶水!”

早在外面候命的小桃红听得真切,急应一声:“奴婢来了!”扭着腰身,款款走进。

戚光于无意中探知如此重大的军情,心中暗喜,吩咐小桃红好好侍奉樗里疾,抽身出去,快步回至上卿府,径至陈轸书房,将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细细禀报。

陈轸听毕,目瞪口呆,半晌方道:“此人是何来路,你可吃准?”

戚光连连点头:“主公放心,小人一看那人,就知是个口无遮拦的货,仗了女人的裆子发点小财,特地赶来显摆!”

陈轸思忖有顷,缓缓点头:“嗯,若是扯上嬴虔,倒是可信。嬴虔本是带兵之人,秦公却让公孙鞅做主将,只让他管粮草,嬴虔自不甘心!心里有气,难免会在私底里发泄。姓初的既有这层关系,所说或为实情。这样吧,你将整个过程写出,待本公拟个奏报,面呈陛下去!龙贾那厮,向来与本公有隙,断不能让他抢去头功!”

戚光寻出一张精致的羔羊皮,将前后经过一丝不差地书写完毕,按上指印,呈予陈轸。陈轸粗粗浏览一遍,纳入袖中,吩咐他道:“备车!”

这日午后,魏惠侯用过午膳,像往常一样,在左右陪同下来到后花园的凉亭下面,躺在他竹制吊床上,闭目小盹。

躺有一时,魏惠侯忽身坐起,在吊床上呆愣一阵,重新躺下。毗人看在眼里,知他心里有事,遂从宫女手中接过扇子,小心翼翼地候立一边,明在扇风,实在候旨。

果然,魏惠侯睁开眼睛,抬头问道:“朱司徒何在?”

毗人手中的扇子未停:“回禀陛下,当在司徒府吧!陛下若想见他,老奴召他进宫!”

魏惠侯缓缓坐起,抬头看了看亭子外面:“这阵儿云多,日头也不毒,寡人反正睡不去,何不寻他去?”

时值仲夏三伏,魏惠侯甘冒午后酷暑躬身探看一个臣下,实令毗人大吃一惊。他放下扇子,愣怔片刻,不远迟疑地说:“陛下是说,摆驾司徒府?”

魏惠侯白他一眼:“你没听见?”

“老奴遵旨!”

不多一时,魏惠侯的车辇就在卫士们的前簇后拥下驰出王宫,径投司徒府去。

戚光亲自驾车,载陈轸急急驰向宫城。未到宫门,戚光远远望见王驾出宫,急叫陈轸。陈轸抬头一看,大是惊异,示意他远远跟上。一路追至司徒府前,陈轸远远望到惠侯下车,在毗人的搀扶下缓步走入府中。

陈轸沉思有顷,令戚光直驱上将军府。

大中午有客来,在上将军府中也是稀奇。家宰将陈轸引至客堂,听他说有急事面陈上将军,连茶也顾不上沏,就奔后堂禀报去了。

陈轸左等右等,却是迟迟不见公子卬出来。陈轸大急,眼珠子时不时地瞄向摆在大厅一侧的滴漏。

就在陈轸额头冒火、坐立不安时,公子卬身着深衣,穿一双木屐,从一侧偏门急急走进,拱手致歉:“让上卿久等了!”

陈轸陡然嗅到一袭幽香,已知怎么回事,回过一礼,调侃他道:“上将军顾自泡在温柔乡里,连下官也顾不得了!”

见他窥破实情,公子卬不无尴尬地摊开两手,轻叹一声:“唉,不瞒上卿,那小娘们儿真是天生尤物,极是乖巧,近日来得知娘家人占据河西,魏、秦要起战事,她是一股劲儿啼哭,那个伤心啊,唉,连我这八尺汉子也是心里发酸哪!”

陈轸又是一笑:“英雄难过美人关。紫云公主这一啼哭,上将军怕是连枪也提不起来了!”

“上卿这是哪儿话!”公子卬于主位坐下,一本正经地说,“娘们儿归娘们儿,爷们儿归爷们儿。纵使小尤物哭死,她的公父,本公子断然不会放过!还有公孙鞅那厮,反三复四,实在可恼!此番河西决战,本公子定要亲手擒他,让他活不成死不了,尝一尝做反复小人是何下场!”

“唉,”陈轸轻叹一声,“只怕公孙鞅无法领略上将军的手段了!”

公子卬一脸错愕:“哦,此话怎讲?”

“方才,下官有急事面陈陛下,正欲进宫,远远望见陛下摆驾司徒府。若是不出下官所料,陛下此去,必为主将一事,朱威也必举荐龙贾。如果陛下拜龙贾为主将,只怕上将军欲做副将,也是难哟!”

公子卬怒不可遏:“老匹夫畏秦如虎,如何能做主将?”

“是啊,下官也是此想。龙贾与秦厮混数十年,秦人对他了如指掌,自然更愿与他对阵!”

公子卬的两眼似要冒出火来,怔有片刻,抬头急道:“上卿足智多谋,必有良策教我!”

陈轸微微点头:“上将军若是真的欲做主将,下官倒是可以帮忙,只是——”欲言又止。

公子卬急不可待:“上卿有话,快说就是!”

“白相国过世已久,朝中——”

公子卬心领神会,立即点头道:“上卿所言甚是,朝中不可久空相位。待本公子击败秦人,一定奏明父王,力荐上卿为相!”

陈轸起身叩拜:“下官叩谢公子再造之恩!”

陈轸所料一丝不差,魏惠侯摆驾司徒府,的确是为主将一事。

迎拜一套虚礼过后,君臣二人相对坐下,魏惠侯开门见山,长叹一声:“唉,寡人悔不听白圭忠言,终致此祸!这几日来,寡人无时不在思念白爱卿啊!”

朱威闻听此言,号啕大哭,边哭边抹泪道:“陛下,微臣等的就是陛下这句话啊!”

朱威一哭一诉,将惠侯的感伤再次勾引出来,禁不住以衣襟拭泪:“爱卿啊,你也是个好臣子,你和白圭,都是寡人的好臣子啊!”

魏惠侯再出此言,朱威更是涕泪交流,候立于侧的毗人也早忍耐不住,躲到门外,悄悄抹泪抽噎!

君臣二人伤心一阵,朱威跪地叩道:“陛下,亡羊补牢,未为晚矣。陛下今有此悟,白相国在天之灵,也必欣慰了!”

惠侯由衷叹道:“唉,不瞒爱卿,白相国撒手一走,寡人遇到大事,真还无人商议。思来想去,实能拿个主意的怕也只有爱卿了。寡人大中午的上门寻你,只为一事。此番对秦作战,让谁做主将,事关全局。寡人苦思数日,仍难决断,特来听听爱卿之见!”

朱威似乎早想妥当,几乎是脱口而出:“回陛下的话,微臣以为,陛下当以龙贾为主将,公孙衍为副将!”

魏惠侯沉思有顷,缓缓点头:“爱卿所见,正中寡人之心。龙贾做主将一事可以定下,只是让公孙衍做副将——”

“陛下,以公孙衍之才,完全可做主将。微臣荐他只做副将,已是屈才了!”

魏惠侯眉头微皱:“公孙衍是相府门人,若做副将,岂不让秦人瞧低了?”

朱威再次叩首:“公孙鞅在魏之时,也不过是相府公叔痤的门人。到秦之后,秦公却用他为大良造,实摄相国之位。微臣斗胆提起这桩旧案,还望陛下三思!”

魏惠侯面色不悦,低头沉思许久,抬头问道:“爱卿是说,公孙衍之才可比公孙鞅?”

“陛下,”朱威直言不讳,“方今列国,能人虽多,多为凡才,守土或可有用,争天下则嫌不足。能争天下的,就微臣所见,当今世上只有二人,一个是公孙鞅,另一个就是公孙衍。陛下,眼下公孙鞅领兵犯我疆土,能够与他抗衡的,我们再无别人,只有公孙衍了!白相国临终之际,一再叮嘱龙将军和微臣,‘魏国已失公孙鞅,不可再失公孙衍!’白相国口中,从无虚言哪,陛下!”

魏惠侯心中大震,凝眉沉思有顷,重重地看了朱威一眼,起身径去。

朱威打个惊愣,伏地叩道:“微臣恭送陛下,祝陛下万安!”

从朱威府上回来,魏惠侯吩咐毗人,任谁也不见,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闭目冥思。是的,他要好好整理一下思绪,且要从头整起。

首先是孟津之会,然后是伐秦,再后是公孙鞅来使,白圭死谏,再后是什么?对,是称王!称王错了吗?千年王业是他儿时之梦,而他已届五旬,此时若不为,此生岂不白活了吗?再后——对,再后是伐卫!卫公难道不该伐吗?此人阴一套,阳一套,早让他恨得牙根痒痒的。再说,出兵也不单单是为伐卫,而是——再后是什么?是随巢子,对,随巢子。还甭说,老夫子确有先见之明,现在看来,老夫子所说的黄雀,指的并不是三只猴子,而是这头黑雕!可当时自己为何偏就看不出呢?所谓当局者迷,他是真的迷了……

魏惠侯就这样坐着,想着,一直想到天色傍黑。因惠侯有言在先,晚膳早已到了,竟也无人敢吱一声。

天色已经黑定,惠侯因是两眼闭合,竟是丝毫不觉。毗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几处地方点上烛光,魏惠侯猛觉眼前一亮,方知天色黑了。毗人见惠侯仍在苦思,点完蜡烛后急急离开,候于门外。

惠侯的眼睛重又闭合,耳边响起朱威的声音:“陛下,眼下公孙鞅领兵犯我疆土,能够与其抗衡的,我们再无别人,只有公孙衍了!白相国临终之际,一再叮嘱龙将军和微臣,‘魏国已失公孙鞅,不可再失公孙衍!’白相国口中,从无虚言哪,陛下!”

“魏国已失公孙鞅,不可再失公孙衍!”魏惠侯陡地站起身子,在厅中来回走动,口中喃喃道,“公孙鞅——公孙衍——同是公孙,同是相国门人,同受老相国器重——”猛然间打个激灵,停住步子,大喊一声,“来人!”

毗人急急走进:“老奴在!”

魏惠侯以斩钉截铁的语气朗声说道:“派人快马前往河西,召公孙衍、龙贾两位将军速回安邑!”

第一次从魏惠侯口中听到“公孙衍”三字,且排序竟在龙贾之前,毗人心领神会,朗声回道:“老奴遵旨!”

毗人转身拟旨,刚至门口,瞥见执事太监引领陈轸急急走来,眉头微微一皱。陈轸远远望见毗人,赶忙揖礼。毗人见状,只好停住步子,朝陈轸回一礼道:“上卿大人,这么晚了,还不歇息?”

陈轸急道:“在下有事求见陛下,万望禀报!”

“陛下后晌吩咐过了,任他何人,一概不见!”

陈轸不无焦急地说:“这——在下——此事火急,您老看——”

毗人横下心来,两手一摊,逐客了:“上卿大人,陛下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陈轸正欲再求,里面传出魏惠侯的声音:“谁在说话?”

毗人无奈,只好禀道:“回禀陛下,是陈上卿,他说是有事求见陛下,被老奴拦下了!”

听到陈轸,魏惠侯脸色顿时阴沉下去,思忖有顷,冷冷说道:“此人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陈轸进门,趋前叩道:“微臣叩见陛下!”

魏惠侯白他一眼:“这么晚了,你欲奏何事?”

陈轸再拜,小声禀道:“微臣得到密报,事关重大,是以连夜叩见!”

魏惠侯颇觉诧异:“哦,是何密报?”

陈轸忙从袖中摸出戚光所写的羊皮密折,毗人接过,呈予惠侯。惠侯仔细读过,皱眉沉思,有顷,抬头望向陈轸:“爱卿意下如何?”

“陛下,”陈轸奏道,“微臣以为此情属实。秦人与龙将军前后打过十余年交道,对他定是了如指掌,也必期盼他做主将!”

魏惠侯将密折扔在案上,哈哈大笑起来。惠侯如此发笑,不仅是陈轸,即使毗人,也是一愣。

魏惠侯瞧一眼密报,又笑数声,敛神说道:“陈爱卿,此密报甚好,寡人要的就是这个!”

陈轸迟疑有顷,小声问道:“陛下已——已经定下主将了?”

魏惠侯郑重点头:“寡人想定了,此番起用公孙衍为主将,龙贾为副将,杀秦人个出其不意!”

陈轸大是震惊,沉思有顷,似是豁出去了,朗声奏道:“陛下,微臣以为不妥!”

魏惠侯斜他一眼,面色不悦:“有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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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轸略顿一下,理清思路,缓缓说道:“微臣以为,不妥有三。一是公孙衍曾为相府门人,身贱人轻,如果拜为主将,必不服众。将不服众,何能驾驭三军?”

魏惠侯点头说道:“嗯,这算一条,其二呢?”

“二是秦人如果知道我方主将是一门人,士气必振。我方军心不稳,敌方士气大振,两军相较,只此一起一落,胜负不战已判!还有这三,公孙衍是否有才,微臣实在怀疑。龙贾东征之时,曾使公孙衍为河西代守丞,留予他两万河西甲士,自己带走两万新兵!两万甲士,外加各城邑守备武卒,河西兵员数量虽不富足,也相当可观。可结果呢?长城一夜失守,除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座孤城之外,短短三日,公孙衍就让河西整个沦陷!”

陈轸一急,竟是接连说出三套歪理,尤其是前面两条,实质就是一条,根本不值一驳,偏偏惠侯鬼迷心窍,分辨不出。毗人心中就跟明镜似的,但朝臣奏事,内臣不能干预,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听到陈轸奏完,惠侯的眉头再次皱起,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那——依爱卿之意,可使何人为将?”

陈轸朗声奏道:“微臣以为,可使上将军为主将。原因也是三个,其一,上将军年富力强,智勇双全,熟知兵法,且在上将军之位职任多年,三军咸服。其二,上将军威名远播列国,秦人闻之已先丧胆,对其如何用兵更是猜度不透。密报也说,公孙鞅真正惧怕的只有上将军一人。其三,上将军是陛下骨血,若做主将,就如陛下亲征,三军士气必是高昂!”

陈轸所讲条理清楚,头头是道,魏惠侯听毕,不免心头一动,轻轻点头,追问一句:“那——依爱卿之见,何人可做副将?”

“龙贾可做副将!龙贾熟知河西,也熟知秦人,可谓知己知彼。上将军有活力,龙贾沉稳。上将军有奇谋,龙贾善战。二人搭配,必是所向无敌!此为天作之合,望陛下圣断!”

魏惠侯沉思良久,缓缓点头:“知道了!”转对毗人,“公孙衍、龙贾二位将军,暂缓召回!”

毗人打个惊愣,方才稳住心神:“老奴遵旨!”

魏惠侯经过一夜长考,于次日作出决定,听从陈轸,拜上将军公子卬为主将,龙贾为副将,起倾国之军,前往河西与秦决战。

当公子卬意气风发地率领大魏三军踏上通往河西的官道时,远在咸阳的秦宫人人欢欣鼓舞,如同前线传回捷报一样。

望着众臣弹冠相庆的场景,秦孝公长出一气,笑对公孙鞅道:“爱卿啊,你可真是魏罃肚皮里的蛔虫,连他想动哪根肠子,你都看得透透的呀!”

公孙鞅微微笑道:“是天助君上,与鞅何干?”

秦孝公笑道:“天助寡人,也要借用你公孙鞅的脑瓜子啊!”

景监嘿嘿一笑,顺口接道:“公子卬在卫血洗平阳,屠人数万,可谓是人神共怒,臭名远播,魏王用他做主将,不战已是输了!”

车英恨恨地说:“此人色厉内荏,耀武扬威,该让他吃点苦头了!”

秦孝公突然想起什么,转问景监:“景爱卿,说起列国,我们在河西大动干戈,山东诸国是何反应?”

景监应道:“回禀君上,陈轸已赴帝丘,与齐、赵、韩、卫议和,与诸国签了睦邻盟约,齐、赵、韩三国均已撤兵!楚左司马昭阳趁魏人无暇南顾,引大军五万伐宋,听说已兵邻睢阳、彭城,宋公向齐求救;右司马屈武引兵数万征伐黔中,得地千里!”

秦孝公沉思有顷,转向公孙鞅,微微点头:“齐、赵、韩三国撤兵,无非是坐山观虎斗,待寡人与魏罃两败俱伤,他们好捞便宜。比较起来,倒是南蛮子的算盘打得最精,趁此机会大捞实惠!”

“君上,”公孙鞅缓缓说道,“依微臣之意,此棋大势已定,下一步,我该伺机挑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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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爱卿欲在何处落子?”

“周室!”

“周室?”秦孝公似乎未听明白,凝视公孙鞅,“两军大战河西,我落子于河西方为上策,爱卿为何偏要落子于周室?”

公孙鞅微微一笑:“君上,此子依然是定势棋子。周室好比天元,眼下落子虽无大用,然而,一旦占住此位,将是大赢!”

秦孝公是何等样人,还能听不明白?公孙鞅的话音刚落,孝公立即应道:“好,就依爱卿,寡人先落此子,占住天元!”

“君上圣明!”

“只是——此子如何落法,还请爱卿详解?”

公孙鞅缓缓说道:“结亲!”

众人皆吃一惊,秦孝公更感意外:“结亲?紫云嫁予那个草包,寡人今日想起,仍在心疼!再说,寡人膝下,眼下也就紫云一人,无女可嫁了!”

公孙鞅微微一笑:“前番君上嫁走紫云公主,此番微臣再为君上娶回一个,算作补偿,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秦孝公不无诧异:“娶回一个?是哪家公主?”

公孙鞅微微一笑:“此子落于天元,当然是周天子的公主!”

秦孝公眉头微皱:“公孙爱卿,眼下千头万绪,百务缠身,寡人哪有闲心去娶一个并无实用的周室公主,爱卿你——你这唱的哪一出戏?”

公孙鞅又是爽朗一笑:“君上,据微臣所知,天下绝色少女仅有二人,一个是紫云公主,另一个是周室的姬雪公主!”

秦孝公的眉头皱得更紧,脸色微涨,打断他道:“公孙爱卿——”

公孙鞅忖知孝公误解了,赶忙敛住笑容,详细解释:“君上,微臣之意是,若将姬雪公主聘为秦国太子妃,君上就是大周天子的亲家。周室虽然没落,可天下人心依然向周,强梁夺势不夺心哪。前番魏侯戏弄天子,今又自立为王,天下诸侯无不心寒。君上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必能收到奇效,陷魏罃于失道寡助之境!”

秦孝公终于明白公孙鞅之意,尴尬顿释,连连点头:“嗯,好计,好计!周虽行尸,其名可用。”转对景监,“景爱卿,你马上安排此事,使人至周室聘亲!”略顿一下,“就让五大夫樗里疾去吧!”

景监应道:“微臣遵旨!”

公孙鞅叮嘱一句:“景兄,告诉樗里疾,场面要大,聘礼要丰。同时传檄列国,要让天下皆知秦室与周室结亲之事!”

“下官明白!”

陈轸得到秦国传檄,急至宫中。

惠侯看过檄文,大吃一惊:“什么?秦公他要攀亲周室?”

“陛下,”陈轸趋前奏道,“据函谷关来报,秦国聘亲车马已过函谷,长约数里,仅是运送聘礼的彩车就达二十余辆,一路上锣鼓喧天,好不热闹。诸侯聘亲,如此规模甚是少见,微臣以为,这里面大有文章!”

魏惠侯冷笑一声:“哼,这个秦公,这边拥戴寡人称王,那边却在结亲周室,他这算盘打得精哟!”

“陛下圣明!”

魏惠侯沉思有顷,抬头问道:“嗯,周王共有几个公主?”

“回禀陛下,周王共有七个公主,其中五女为嫔妃所生,年纪皆幼,正宫蔡后所生二女,长女姬雪,年方二八,待字闺中;次女姬雨,尚未及笄!”

“如此说来,秦公此番聘娶的当是长公主了!”

“正是!”陈轸奏道,“据说此女国色天香,娴淑聪慧,是天下传闻的绝色少女!”

魏惠侯伸手捋须,有顷,微微一笑:“寡人正要诏告天下,为太子选妃。此女既然娴淑聪慧,才貌俱佳,倒也合适!陈爱卿,你走周室一趟,诏告周室,就说大魏陛下看中他的长女,有意聘为太子妃,让他择日送女出嫁!”

“微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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