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

山里的冬天,说来就来。接后几日,朔风呼呼刮来,天气说冷就冷了。四人搭建的草舍果如童子预言,户大招风,屋内寒冷刺骨,存不住一丝儿暖气。几人经过商议,请来大师兄童子参谋,重新选址,先后忙活数日,将草舍重新搭过,实用多了。

安居之后,四人一道下山,至宿胥口置办粮、油、盐等过冬用的一应物什,肩挑背扛,运入谷中。自此之后,四人再无旁骛,安下心来,开始正式的“修道”生活,将一日时光切割成若干时段,或练拳,或打坐,或读书,或习琴,或对弈,或采集,或为炊,具体做什么,依旧由大师兄童子安排,以阴阳之道调养生息,日出即起,日落而息,甚是规律。

鬼谷洞深不可测,里面七绕八拐,如同迷宫。迷宫里有许多大小洞府,被鬼谷子派了不同用场,其中有三洞是鬼谷子、玉蝉儿、童子的修炼及安歇之处,各距十余步,洞门上均有布帘。再往里走,离玉蝉儿的洞穴二十余步远处,有一个几丈见方的大洞,里面摆满竹简。

拜师过后,鬼谷子特意吩咐童子在洞口装了柴扉。柴扉虽未上锁,却无疑将此处隔为禁区。这且不说,鬼谷子接着吩咐,藏书洞由玉蝉儿经管,无论何人,即使童子,也不能随便出入。

玉蝉儿真也管起事来,上任当日就定下规矩,每日晨起借书,每次许借一册,且日落之前必须归还。即使选书,玉蝉儿也限定在一炷香之内,不得有任何拖延。

洞中藏书甚是丰富,沿洞壁摆了许多木架,木架上放置了各式各样的竹简。若是将它们装进牛车,只怕十车八车也拉不完。要想读完它们,莫说是三年五年,纵使十年二十年,只怕也难。因而,四人特别看重每日晨起的选书时间,都想在这时间内寻出特别适合自己的书。

只有在此时,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的差别才显现出来。苏秦没有读过多少书,那模样就如一个走进宝库的穷人,望着琳琅满目的各式珠宝,一下子晕了头,随便哪一本都是好书。张仪却是东挑西拣,似乎哪一本都不中意。庞涓一头扎进书堆里,只选有关兵法战阵的竹简,寻到一本即如获至宝,揣进怀中就走。孙宾读书则另有选择,所选大多与兵或道有关。

对张仪而言,借书、还书的这一刻另有意义,那就是接近玉蝉儿。每逢此时,玉蝉儿总是尽职地站在门口,与他们见礼,看他们或选书或还书。只要这一刻过去,无论是谁待在洞里,她就二话不说,虎起脸来将他赶走。

张仪总是第一个进来,最后一个出去,且多数情况下是被玉蝉儿赶出去的。然而,莫说赶了,即使被她骂上几句,张仪也会感到全身舒泰,干什么都有劲儿。

时间过得甚快,四人每日借书,读书,还书,冬去春来夏至,不知不觉,已是半年有余。

这日晚间,又是还书时分,张仪第一个赶回草堂,如往常一样兴冲冲地正要进洞,眼前忽地一亮,因为他发现一身白衣的玉蝉儿正襟危坐于草堂里。再仔细一看,一身褐装的鬼谷子也在这儿端坐,鬼谷子的另一边站着童子。

几个月来,鬼谷子依旧是深居简出,今日突然出来,倒让张仪吃了一惊,跪下叩道:“弟子张仪叩见先生!”

鬼谷子不无慈爱地笑了笑:“坐吧。”

张仪眼睛一瞄,瞧见玉蝉儿身边有个空位,本想挨她坐下,又怕她发作起来,让他在先生面前下不来台。犹豫一时,张仪挪到离玉蝉儿一步远的地方盘腿坐了。不一会儿,苏秦、孙宾跟着回来,分别见过礼,选了位置坐下。

庞涓回来时,眼前只有两个空位,一个在玉蝉儿和张仪之间,另一个在苏秦和孙宾之间。庞涓想也未想,径直走到玉蝉儿身边,紧挨她盘腿坐了。庞涓块头大,张仪就坐时又刻意没有留够一个足位,此时从张仪这边望过去,庞涓的左腿几乎压在玉蝉儿的右腿上。张仪看在眼里,后悔已是迟了,白他一眼,急朝苏秦身边挪了挪,为庞涓腾出地方。庞涓见状,朝他微微一笑,亦挪了挪,正襟坐定。

鬼谷子扫他们一眼,微微笑道:“能让老朽看看你们所读何书吗?”

四人相顾一眼,各将手中竹简摆在前面。

鬼谷子扫一眼张仪:“张仪,你所读何书?”

“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是一篇叫《说剑》的!”

“嗯,”鬼谷子点头道,“你倒是会选书。此书是一年前老友列御寇造访老朽时带来的,说是宋人庄子新著。能说说有何感悟吗?”

张仪受到肯定,神采飞扬,侃侃说道:“弟子以为,庄子所言之三剑,可称三种治世之方。天子之剑,讲求顺应天道,诸侯之剑讲求顺应世道,庶人之剑讲求以力服人。”

“你能悟到此处,甚是难得。如果要你选择,你欲持何剑治世?”

“弟子当选诸侯之剑!”

“为何不选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讲求天道,天道无非是顺应自然,不可力为,是无为而治。无为而治适用于三圣时代,不适用于当今乱世!”

“诸侯之剑为何适用于当今乱世?”

“此剑上应天道,下顺四时,中和人民,若掌握之,可兴王业!”

鬼谷子肯定他道:“嗯,说得不错。周武王拿的就是此剑!”将头扭向庞涓,“庞涓,你所读何书?”

庞涓见彩头已被张仪夺去,正自难忍,听到鬼谷子发问,赶忙说道:“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乃是吕公望的《六韬》!”

鬼谷子亦点头道:“你欲以兵法入道,此书不可不读。你且说说,《六韬》之中,你最偏重于哪一韬?”

“每一韬都很精彩,不过,弟子更偏重于后面四韬,就是《龙韬》《虎韬》《豹韬》和《犬韬》!”

“你为何不重前面二韬?”

庞涓不假思索,率尔应道:“《文韬》讲究治国之术,与弟子所学有所偏差。《武韬》所讲甚好,只是仍旧没有后面四韬精彩!”

“后面四韬精彩于何处?”

“弟子可从中悟出如何去战及如何战胜!”

鬼谷子沉思有顷:“嗯,所言不错,这四韬的确是教战之术。老朽问你,如果你是一国主将,有邻国来攻,你将如何战胜?”

庞涓略想一下:“回先生的话,没有这种可能!”

鬼谷子惊道:“哦,此是为何?”

“如果弟子是一国主将,只会进攻他国,断不会被他国所攻!”

听他言语如此托大,众人皆吃一惊。张仪扑哧笑道:“对对对,有庞将军在,谁敢送死?”

庞涓却不理他,只是坐得更端,以此表明自己所说并非戏言。

“好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就算是征伐他国,你将如何战胜?”

“兵强将猛;三军齐心;出其不意。”

“假定你已三者俱备,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班师之命,此时,你又该如何?”

“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可以不受君命,不过,君上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班师诏书,你还敢不受君命吗?”

“这——国君为何定要班师?”

鬼谷子摇头道:“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

庞涓想了一会儿:“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何事?”

“弟子舍本求末了,这就细读前面二韬!”

鬼谷子见他有所领悟,就把目光转向孙宾:“孙宾,你所读何书?”

孙宾腼腆地笑了,将面前竹简双手捧起。鬼谷子接过一看,是《管子》,点头赞道:“嗯,你从兵法入道,《管子》值得一读。管子相齐时,不以兵革之利九合诸侯,威震天下,可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

孙宾问道:“先生,先祖父也对弟子屡次提起‘不战而屈人之兵’,弟子甚想知晓它典出何处?”

“就典出于你的先祖孙武子。孙武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百战百胜亦为不善?”庞涓震惊,“请问先生,既然此言是典出,必有此书了!”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孙武子的确著过一书,名唤《孙子》,又称《孙子兵法》,主要讲述用兵之道。”

庞涓急道:“先生,既有此书,能否借弟子一阅?”

鬼谷子摇头。

“为什么?”

“孙武子写完此书,将之呈送吴王阖闾,阖闾视为国宝,锁于姑苏台,从不示人。后来,越王勾践破吴,焚烧姑苏台,《孙子》一书也就化为灰烬了!”

“勾践真是可恶!”庞涓恨恨地咒他一句,眼睛直望鬼谷子,“只是——弟子仍有一惑!”

“说吧。”

“《孙子》一书既已化为灰烬,先生何能脱口而出?”

鬼谷子扫他一眼:“老朽不过拾人牙慧而已。”转向苏秦,“苏秦,你读何书?”

众人谈论时,苏秦一直是勾头坐在那儿。见鬼谷子发问,苏秦之头非但没有抬起,反而垂得更低了。

鬼谷子又问一句:“老朽能看一看你的书吗?”

苏秦没有抬头,半晌方才嗫嚅一句:“弟——弟子——”

张仪急了,从他前面拿起竹简,扫一眼,双手捧与鬼谷子:“苏兄读的是先圣的《道德五千言》,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接过书,却没有去看,而是放在一边,望苏秦微微一笑:“苏秦,老朽问你,读先圣此书,可有感悟?”

苏秦依旧垂着头,结巴道:“弟——弟子没——没有感——感悟!”

鬼谷子微微点头,缓缓说道:“甚好。先圣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亦即无中生有。你说没有,就是有了。你的感悟既不愿说,老朽也不勉强。”转向众人,“你们读了一日,想也累了,这就散去吧。”

众人再次拜过,各将竹简在地上摆正,起身离去。玉蝉儿将地上的竹简收在一处,抱回来就要去藏书洞,鬼谷子缓缓说道:“蝉儿!”

玉蝉儿放下竹简,在鬼谷子跟前坐下。

“苏秦近来都在忙活何事?”

“回先生的话,几个月来,苏秦好似换了个人,行为孤僻,极少说话,也很少与人合群,即使与张仪之间,也不如以前亲密,见我更是能躲则躲。唯见童子,感觉似乎好一些。”

鬼谷子道:“此为心障!”

玉蝉儿睁大眼睛,惊异地问:“怎么会是心障?”

“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贵胄之后,庞涓虽不富贵,却也在安邑城中长大,衣食无虞,也算半个富家公子,你就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叫他如何抬头?”

“苏秦出身贱微,这一点他早清楚,可——”下面的话不言而喻,玉蝉儿也就打住话头。

“身贱人轻尚在其次,紧要的是,你们四人进谷之前已有雄厚根基,六艺俱通,而苏秦缺少家学,根基几乎是零。这且不说,苏秦口吃嘴笨,却习口舌之术,更觉前路艰难。”

“可拜师之前,苏秦似乎不是这样。”

“你说得是,不过,”鬼谷子话锋一转,“在拜师之前,苏秦唯有张仪可比,尚有信心。拜师之后,可比之人陡然增多,苏秦自惭形秽,心上就如压了一块巨石。譬如他的口吃,半年前就已服完草药,照说早当痊愈,可你看,他方才先是拒不发言,后来逼得紧了,竟然又是出语结巴。”

“先生,”玉蝉儿追住不放,“可有办法除其心障?”

“他障易除,心障却是难除。”

“这——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一直这样吧!”

“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玉蝉儿豁然开朗道:“蝉儿明白了。”

玉蝉儿将四人的竹简抱回洞里,信步走出草堂。

天色已经昏黑,玉蝉儿一时也无睡意,就朝溪边走去。

已是夏初时节,青草萋萋,山花烂漫。玉蝉儿一路嗅着花香,正信步游走,隐隐听到有人说话。玉蝉儿赶忙住脚,打眼望去,远远看到溪边巨石上有两个人形。

也是出于好奇,玉蝉儿近前几步,隐于一棵树后。

不一会儿,说话声再次传来,玉蝉儿仔细一听,竟是张仪。

苏秦两手抱头,闷坐在石头上。张仪跳下巨石,在细碎的鹅卵石滩上围着那块巨石不停地兜着圈子。

张仪兜了一会儿,停住脚步,长叹一声:“唉,苏兄,你叫我如何说呢?你叫我说什么呢?你我相识、相知,也不是三日五日了,你的心里是如何想的,在下怎能不知?你心里有悟,方才为何不说?”

苏秦依旧是两手抱头,一声不响。

张仪又兜一会儿圈子,住脚责道:“苏兄,不是吹的,就依你的感悟,随便说上几句,保准赛过庞涓那厮!瞧他那样子,算是什么东西?他的感悟,狗屁不是!先生早已说过,用兵之道在息争,用兵之术在战胜,他却充耳不闻,竟在先生面前大谈方术,不谈大道,这不是找啐吗?先生真是好脾气,若是我张仪,定要痛痛快快地损他一顿!”

苏秦仍旧一言不发。

话及庞涓,张仪越说越上劲了:“哼,就他那点见识,竟然也使足劲儿表现!你知那厮为何急于表现吗?他是在讨好师姐!哼,一个街头小混混,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呢?瞧他那副德性,早晚见到师姐,一双贼眼滴溜溜乱转,嘴巴就跟抹过蜜似的。师姐是谁?是冰清玉洁的大周公主!他是谁?是癞蛤蟆一只!可天下就有这等怪事,癞蛤蟆偏就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儿?苏兄,你评评看,孙宾身边,地方那么大,他却偏不去坐,硬要挤到我跟师姐中间,那只臭脚丫子差一点压在师姐的上,气得在下——”打住话头,恨恨地在鹅卵石滩上重又兜起圈子来。

玉蝉儿听到话题扯在自己身上,脸上顿觉一热,又见张仪如此计较,差点没有笑出声来。

张仪兜一会儿,抬头见苏秦依旧垂着脑袋,似是急了,走上石头,将他的头猛地扳起:“我说苏兄,你抬起头来好不?从前的那个你哪儿去了?记得那夜我们一道眺望星空吗?你选的是一颗不亮的星,你说,有一天,你的这颗星会亮起来的!你听听,这是何等气势!可眼下,瞧瞧你自己,总是勾着头,总是躲到一边。如果是这样,你的这颗星,只怕这辈子甭想亮起来!我告诉你,苏兄,从明儿起,你走路要——”一手扳头,一手顶住后背,“抬头,挺胸,就像这样!看到庞涓、孙宾,就像看到两根木头一样!你听见了吗?”

苏秦此刻却恰如一段木头一样。

张仪似也泄了气,放开苏秦的头,跺脚说道:“闷吧,闷吧,闷成死猪吧你!”跳下巨石,扬长而去。

好一阵儿,苏秦终于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张仪渐去渐远的背影,望有一时,重新将头垂下,闷头坐在石头上。

不远处的树影中,玉蝉儿在那儿又站一会儿,一双大眼忽闪几下,转身离去。

翌日,太阳又从东方升起。四人络绎来到藏书洞,开始了新一天的选读。

不知怎么的,这一日玉蝉儿竟是没来,开柴扉的是童子。

看到玉蝉儿不在,四人心头一阵宽松,至少不必再去赶那要命的一炷香辰光了。尤其是庞涓与张仪,一下子没有师姐的约束,狂放的本性也就完全放开。

走进洞中,四人如往常一样,直奔自己早已看中的书。庞涓找到《六韬》,张仪昨晚受到肯定,将庄子的另一卷书抱进怀中,孙宾找到一册《礼》,拿在手里。苏秦在一大堆竹简跟前停住脚步,默思许久,找了条绳子,将其全部捆扎起来,正要扛上肩去,眼睛一亮,赶忙放下,走到一边,依旧拿起那本这些日子来他几乎天天要看的《道德五千言》,一下子迟疑起来,似乎在权衡该选哪一本。

庞涓拿着书走过来,见他一下子占住这么多书,惊道:“苏兄,你选了什么好书?”

苏秦侧身挡住,口中嗫嚅道:“没——没选什么!”

庞涓见苏秦躲躲闪闪,越发好奇,硬挤过去,强行扳过竹简,细细一看,呵呵笑道:“我说苏兄,我道是什么宝书,又是《道德五千言》!咦,这堆竹简不是《诗》吗?不瞒苏兄,这些东西是在下十岁之前就已熟记于心的!”

苏秦大窘,面色涨红,埋下头去。

张仪听得真切,缓缓走过来,挑战似的望着庞涓:“在下方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这里显摆,在下耳背,没听清楚,有人在十岁之前将什么东西熟记于心了?”

庞涓斜他一眼,哈哈笑道:“有人没听清楚,在下再说一遍。在下两岁识字,四岁知礼,六岁通《诗》,八岁诵读《道德》,十二岁读书破万卷!”

张仪冷冷一笑:“在下还以为有人出生之前就会读书呢,原来技止此耳!在下一岁识字,三岁知礼,六岁通乐,九岁读书破万卷,十二岁时,在下已粗通六——”

张仪的“艺”字尚未落下,舌头却是僵在那儿。

庞涓感觉有异,扭头一看,玉蝉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脸上一热,赶忙背过身去。

玉蝉儿冷冷说道:“张士子,说下去呀,你粗通六什么来着?”

张仪面色大窘,支吾道:“师——师姐,我——我——”

玉蝉儿的目光逼视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张士子一向伶牙俐齿,今儿怎么结巴了呢?是不是‘粗通六艺’呀?‘粗通’一词也太谦让了吧,应该是精通才是!”

张仪涨红了脸,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玉蝉儿将脸转向孙宾:“听说孙士子是天下名将孙武子之后,六岁知书达理,十二岁精通六艺,二十四岁被封为帝丘守尉,率领卫国三军以弱抗强,以微弱之势固守帝丘二十余日,令五万魏卒望而却步,可孙公子却说自己并不知兵,这才痛下决心,历尽艰辛前来鬼谷。孙公子,蝉儿说得对否?”

孙宾深揖一礼:“师姐所言甚是。孙宾从血中得知,孙宾并不知兵!”

玉蝉儿从孙宾手中拿过一册书:“张士子,庞士子,你们请看,孙士子选的是《礼》,只怕是二位娘胎里就已熟记于心的了!”

藏书洞里鸦雀无声。庞涓、张仪羞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苏秦更是惴惴不安。

玉蝉儿略顿一下,将目光转向庞涓:“庞士子,你怎么背脸去了?方才蝉儿听到,庞士子是六岁通《诗》,八岁诵读《道德》,十二岁读书破万卷。庞士子既已读书破万卷,蝉儿请问,‘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此语出自何典?”

庞涓哪里还敢说出一字?

“庞士子,怎么不说话呢?庞士子既然不肯说,蝉儿这就告诉你,此语典出于先圣的《道德五千言》,也就是苏士子手中这册!苏士子,你且说说,这册五千言,你读多少遍了?”

苏秦依旧低垂了头:“我——我——”

“好吧,苏士子既不肯说,蝉儿一并代劳。就蝉儿亲眼所见,一个月来,苏士子每日必选此书。依苏士子才智,此书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对一部书烂熟于心仍在不懈诵读之人,蝉儿真正佩服!”

玉蝉儿的话音刚落,身后传出一个沉沉的声音:“说得好哇!”

众人一愣,见鬼谷子站在门外,赶忙揖礼:“弟子见过先生!”

玉蝉儿见是先生,赶忙让到一侧。

鬼谷子走到洞口,朝玉蝉儿微微一笑,重复赞道:“蝉儿,说得好哇!”转对四人,“你们回去,好好想想蝉儿的话。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领悟。先圣老聃之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完全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岂可自作聪明?”

四人再度揖礼:“弟子谨记先生教训!”

“去吧!”

四人各拿书本走出。

苏秦走有几步,回望玉蝉儿,见玉蝉儿也在目送他。两人对视,玉蝉儿的目光中充满期望与鼓励。苏秦朝她深鞠一躬,快步离去。

玉蝉儿转过身来,见鬼谷子正在笑眯眯地望着她,脸色一红,缓缓说道:“先生,蝉儿只想帮帮苏士子,去其心障!”

“蝉儿,你帮的并不是苏秦一人哪!”

玉蝉儿惊异地望着鬼谷子:“我——”

“其实,你也在帮庞涓和张仪。这两个人,心障不在苏秦之下!”

玉蝉儿惊异道:“他们也有心障?”

鬼谷子脸色凝重:“目中无人,自吹自擂,不求甚解,好高骛远,争风吃醋,自作聪明,凡此种种,不为心障,更为何物?”

玉蝉儿顿有领悟:“先生是说,苏秦的心障在于自卑,庞、张二人的心障在于自负。”

“常言道,人无完人。此话是说,凡人皆有心障,或表现为此,或表现为彼。修道之本,就在于去除心障。去除心障,在于自觉,自觉之至,在于觉他。自觉不易,觉他也就更难了。蝉儿,你能帮助他们,既是在自觉,又是在觉他,这就是修道之路啊!”

玉蝉儿细细思量,终于道:“先生——”

苏秦最终拿出来的仍然是《道德五千言》。然而,今日他显得神清气爽,走路时挺着胸,昂着头,健步如飞,径直来到溪边,坐在那块他日日必坐的大石头上。

是的,他们是人,他苏秦也是人。他们非富即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鬼谷里,他们是一样的,都是从头开始。

是的,先生说得好,山不在高,在仙。读书不在多,在感悟。他之所以日日要读这本书,就是因为书中有些东西他无法悟出。他原来以为自己很笨,可先生说,即使他自己也未彻悟。先生都没有彻悟的道理,他苏秦——

苏秦笑了。

苏秦的脸上第一次浮出了自信的表情。其实,这册竹简,他确如玉蝉儿所说,早就烂熟于心了,根本不用借出。但他每次都要拿它出来,不是因为没有记住,而是因为,没有此册在侧,他就会觉得少些什么。

此刻,苏秦面对溪水,将竹简摊在石头上,眼睛却不去看它,而是饱吸一口气,面对青山,朗声诵读:“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苏秦一口气读下去,突然间大是惊奇:口吃没了!

苏秦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诵读:“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依旧顺顺畅畅,无一丝儿打卡。

苏秦急步走到溪边,看到溪水中漂下来一根羽毛,信口说道:“山上有树,树上有鸟,鸟长羽毛。夏日暖暖,谷风习习。羽毛掉落,随风而去。飘入溪水,溪水流啊流,羽毛漂啊漂,溪水绕着高山流,羽毛随着溪水漂!”

苏秦陡然停住,又过一时,再对溪水道:“水流清清,水下有石,石是鹅卵石,水中有小鱼,鱼儿游得快,岸上草青青……”

苏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在这儿随便说去,要快即快,要慢即慢,竟然是随心所欲,想就什么,就能说出什么了。

苏秦惊喜万分,跪在地上,冲溪水泣道:“天哪,我苏秦不口吃了!我苏秦不口吃了!”

突然,苏秦猛地站起,一个转身,飞也似的朝林中跑去,一直跑到一棵大树下面。张仪要学有巢氏,总是喜欢待在树上,这棵大树是张仪平素读书之处。苏秦在树下连叫几声,竟无一点动静。

苏秦抬头朝树上望去,竟是枝繁叶茂,看不真切。苏秦自语道:“贤弟哪儿去了?莫不是睡去了,我且上去看看!”

苏秦爬到树上,见张仪果然躺在一根大枝丫上,整个面孔被摊开的竹简盖了个严实。

苏秦推推张仪,叫道:“贤弟!”

张仪一动不动。

苏秦心头一震,伸手正欲移开盖在他脸上的竹简,张仪陡然道:“别动!”

苏秦叫道:“贤弟,你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

苏秦惊异地问:“那——贤弟为何盖住脸呢?”

“脸?”张仪两手捂牢竹简,“哪儿还有脸?在下的脸今儿全丢光了!在下这是无脸见人哪!”

突然,张仪似乎发现什么,忽地爬起,两手捉住苏秦的胳膊,两只大眼呆望着他,似乎他是一个怪物。

苏秦急道:“贤弟,你——你要怎的?”

张仪长吸一口气,惊异地说:“咦,乍一听,你不结巴了!”

苏秦长吁一口气,朗声笑道:“是啊,在下不结巴了!在下此来就是告知贤弟,在下不结巴了!”

张仪似乎仍不相信:“你是怎么不结巴的?”

苏秦摇头道:“在下也是不知。好像是突然之间,在下就不结巴了,真的,在下不结巴了,哈哈哈哈,我苏秦从今往后,再也不结巴了!”

张仪兴奋地说道:“好哇,苏兄你不结巴了,好哇,好哇,不结巴好哇!哈哈哈哈——在下祝贺你了!”

“云开日出,我苏秦终于见到青天了!”

张仪的脸色却又陡然阴沉下来,长叹一声:“唉——”

苏秦问道:“贤弟为何叹气?”

张仪又叹几声:“苏兄见到青天,在下却是遇上暴风骤雨了!蝉儿——蝉儿她——完了,在下算是完了!蝉儿她——唉,你说苏兄,在下怎会鬼迷心窍,跟庞涓那厮较上劲了呢?”

不待苏秦说话,张仪咬牙切齿道:“都是那个王八羔子害的!要不是在鬼谷,在下非要狠狠地揍他一顿不可!”

苏秦扑哧一笑:“我说贤弟,真要和庞涓打架,你们谁揍谁可就不一定喽!”

张仪冷笑一声:“苏兄,我们谁揍谁,你看着就是!”

将近中午,玉蝉儿烧好午饭,拿手指理理头发,款款走到草堂外面。看到草地上有只蝴蝶在翩翩起舞,玉蝉儿童心泛起,追它而去。追有一时,蝴蝶飞到苏秦四人的草舍旁边,落在一朵山花上。

玉蝉儿正要跟去,忽地嗅到一股怪味,自语道:“什么怪味儿,臭死了!”

玉蝉儿扭身查找怪味的来源,惊异地发现,原来怪味是从四人的房间里散发出来的。玉蝉儿走进边上的一间,是苏秦的,里面乱七八糟,鞋子、衣服不知多久没有洗过,全都堆在角落里。

玉蝉儿惊道:“天哪,这样的屋子,怎能住人呢?”

玉蝉儿捏着鼻子将苏秦的一堆脏衣服抱到外面,打开窗子,在里面收拾起来。收拾完苏秦的屋子,玉蝉儿又走进另外三人的房间,逐个收拾一遍,将他们的衣服装进两只大篮子,一手一只提着,直朝小溪走去。

没过多久,苏秦手捧竹简,一边看书,一边走回房间。

苏秦推开房门,见房中干净整洁,以为走错房间了,赶忙退出。走到外面仔细再看,相信没有弄错,这才又走进去。

苏秦在屋中愣有一时,搔头自问:“咦,我的衣服呢?”

苏秦正在四下里寻找,孙宾、张仪、庞涓也从外面回来。

孙宾问道:“苏兄,你丢什么东西了?”

“衣服!衣服不知哪儿去了?还有,你们看,这像是我的房间吗?”

几人一看,纷纷称奇。

张仪惊咋道:“啧啧啧,不定有仙女下凡,帮你料理呢!”

苏秦笑道:“你们回去瞧瞧,是不是也有仙女?”

几人分头跑回自己房间,不一会儿,也都挠着头皮走出。

张仪问道:“奇怪,是谁干的呢?”

孙宾猛地一拍脑门:“会不会是师姐——”

苏秦也回过神来,附和道:“对,是师姐!定是她拿到河边洗去了!”

张仪陡然一怔,继而大惊失色:“师姐?糟糕——”

苏秦急问:“怎么了,贤弟?”

张仪嗫嚅道:“在下——那个——那个——在下——”

庞涓眼珠儿一转,朗声笑道:“哈哈哈,昨儿晚上,仁兄怕是骏马奔腾了吧!”

张仪被庞涓一语说中,脸色涨红,狠狠瞪他一眼,飞也似的朝河边奔去。

“我们的脏衣服,怎能让师姐洗呢?”孙宾说完,与二人一道,动身跟在后面。

张仪飞步赶到河边,果见玉蝉儿光着脚丫,挽着裤腿,在河水里浣洗他们的衣服。大部分已经洗好,另有一些泡在水里。

张仪急叫:“师姐,我的衣服呢?”

玉蝉儿见是张仪,嫣然一笑:“张士子,快来帮忙!”

张仪几步跨入河里,将泡在水中的一堆衣服一阵乱翻,一边寻找,一边问道:“我的衣服哪儿去了?”

玉蝉儿指指岸边碎石上一堆洗好的衣服:“你在里面找找看!”

张仪抬头望去,一眼瞥见自己的内衣,见它已被洗好,因没有拧,正在朝下面滴水。张仪一时愣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玉蝉儿笑道:“张士子,发什么愣?叫你帮忙呢!”

张仪知她必定什么都看到了,勾头不敢说话。

玉蝉儿提高声音:“张士子,叫你帮下忙,听见没?”

张仪似乎刚醒过来:“哦,帮忙?帮——帮什么?”

“拧水呀!把那堆衣服拧干,晾到草地上去。这些是力气活!”

“拧拧拧!我这就拧!”张仪拿过衣服,正欲拧水,孙宾三个也已赶到岸边。

孙宾看一眼石头上的一堆衣服,挠头道:“师姐,你看这,我们的衣服,怎能让您洗呢?”

玉蝉儿笑道:“你们大男人真是,一个赛似一个,屋子里乱七八糟,又臭又脏,衣服也是,似乎几个月没洗似的!倘若以此治理国家,黎民百姓还能有个活头?”

庞涓看看张仪,别有用心地对玉蝉儿笑道:“师姐,您说我们的衣服脏得一个赛似一个,终归有个比较吧。师姐评评看,这堆衣服里,哪一件最脏?”

张仪脸色紫红,怒目射向庞涓:“姓庞的,你——你小子——”

庞涓哪肯罢休:“师姐,瞧张仁兄衣冠楚楚的样子,他的衣服难道也有这么脏?”

张仪将拳头握得咯咯直响,咬牙切齿道:“姓庞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庞涓阴笑一声:“张仁兄,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嘛,在下这不过是逗个乐子嘛!”

玉蝉儿奇怪地望着二人:“庞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要是没事的话,帮我把衣服漂净,将水拧干,晾到那边的绳子上。天气热了,你们的衣服最好要一日一洗,不能一脱下来就扔到地上!”

庞涓笑道:“好好好,师姐,你坐下来歇一会儿,这点小活儿,庞涓一个人包了!”

玉蝉儿扑哧一笑:“这还像个男人的样儿。累死我了,真得歇一会儿。”

玉蝉儿正要上岸,猛然发现鬼谷子、童子远远站在四人身后,轻声叫道:“先生!”

众人扭头,见是鬼谷子,俯身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没有理睬,只是阴沉着脸站在那儿。

童子咳嗽一声,冷冷问道:“四位师弟,这些可是你们的衣服?”

四人垂头不语,尤其是庞涓和张仪,大气儿也不敢出。方才那些吵嚷,无疑全让先生和童子听到了。

童子提高声音:“师兄问你们话呢?”

苏秦抬头道:“回师兄的话,是我们的衣服!”

“房子脏了,可扫;衣服脏了,可洗;内中要是脏了,任谁也没办法!你们几个拿上衣服,都跟我来!”童子说完,头前走去。

四人各自抱了衣服,跟在后面,五个人排成一长溜儿,走向远处的草坪。

看到他们走远,鬼谷子轻叹一声,走到石边坐下,对玉蝉儿道:“蝉儿,来,坐到老朽身边。”

玉蝉儿坐过来,恭恭敬敬并膝坐下:“先生!”

鬼谷子问道:“蝉儿!你看,溪里流着的是什么?”

“是水。”

“可知水否?”

“先圣曰,‘上善若水’。”

“不错。”鬼谷子点头道,“蝉儿可知上善为何若水吗?”

“水利万物,而不与万物争。”

“非也。水利万物,也与万物争。”

玉蝉儿惊异地问:“先生,水也有争?”

“是的。”鬼谷子手指大山,“你看这山,坚强如是,高峻如是,巍巍然不可一世。再看这水,淙淙而来,潺潺而去。可你再看,它竟然将这大山劈开一条裂隙,将磐石磨成卵石。先圣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如果水与万物不争,如何能攻克坚强呢?”

“如此说来,天下万物,无不争!”

“无不争,亦无争。”

玉蝉儿越发不解:“既无不争,怎又无争呢?”

“这就是道之理啊。”

“请先生详解!”

“万物互为依存,相生相克。相生即不争,相克即争。这就是道。道藏于万事万物之中,无见,亦无不见。”

“先生是说,水中有道。”

“你看,水与道多么相近!道以善为行,道善万物。水以利为行,水利万物。道以弱制强,无不化;水以柔克刚,无不胜。”

“水中之道,可是先圣所说的‘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先圣所言,表面上看是水之七德,往实上说,指的却是人之七品,你可细细领悟。”

“谢先生指点!”

“要说谢呀,老朽真该谢你蝉儿才是。”

玉蝉儿惊讶地问:“谢我?”

“现在看来,若是没有蝉儿,只怕这几块璞玉,难以成器呢。”

“先生言重了。蝉儿一个女孩儿家,纵想帮助先生琢磨他们,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蝉儿有所不知,璞玉为至刚之物,就如这山,蝉儿你呢,则如这条小溪。”

玉蝉儿嗔道:“原来先生收留蝉儿,是来帮您琢磨玉器的。”

“非也。”鬼谷子摇头道,“你看这条小溪,它从大山腹地流出,一路上披荆斩棘,逢山开山,遇石劈石,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它,也没有什么使它流连忘返。它有困境,但它在困境中学到的是智慧。它有迷恋,但它永远不会迷失自己。你看,它从不蛮冲蛮干,从不停滞不前,而是日复一日地向前流去,流啊,流啊,直到流出高山,流入大海。”

玉蝉儿望着小溪,心中一片空明:“蝉儿懂了,这条小溪所走的,其实就是修道之路!”

“是的,蝉儿,只有在到达大海的那一天,它才会猛然发现,它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转眼又是两个月,时令已入仲夏,天气热起来。苏秦四人依旧是天天借书、选书、还书。

这日晨起,又是选书时间。藏书洞虽说仍归玉蝉儿兼管,但已成为名义上的,因为在借书还书时间上,她已很少监看,全凭四人的自觉。

孙宾将昨日所看之书放回书架,又在书架上翻找一阵,拿起一本,转身走出。庞涓见孙宾走远,赶忙过来,拿起孙宾所还之书,细细看过,然后揣上自己选中的,走出门去。

看到这一幕,张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当下有了主意,在书架上左翻右找,终于在一个尘封的角落里抖出一卷竹简,抖去尘土,粗粗一翻,喜道:“嗯,就是它了!”

张仪拿了这册竹简,径直走到孙宾常爱读书的断崖下面。孙宾正在埋头攻读,张仪走到跟前,竟是没有听到脚步声。

张仪朗声道:“孙兄好兴致也!”

孙宾抬头一看,赶忙起身揖礼:“在下见过张兄!”

张仪还过礼,在孙宾身边蹲下。

孙宾找话说道:“张兄必是读得累了,出来走走?”

张仪笑道:“在下生就读书的贱命,读上十日十夜也不会累。在下此来,是专程寻孙兄您的。”

孙宾惊道:“寻我?”

“在下在一个旮旯里找到一册好书,粗翻一下,是写先圣的,感觉特好。在下知道孙兄最是崇拜先圣,特来荐与你看。”张仪说着,拿出一册竹简,递与孙宾。

孙宾一看,竟是《老子邻氏传》,喜道:“此书甚好,在下谢过张兄了!”

张仪笑道:“不过,在下尚有一请,也望孙兄答应。”

“只要孙宾做得到,张兄但说无妨。”

“庞涓那厮屡与在下过不去,孙兄阅读此书时,万不可使庞涓知晓。这样的好书,他不配看!”

孙宾沉思有顷:“这——在下如何方能瞒过他呢?”

张仪想了一下:“孙兄可择僻静处,细细阅读。晚饭之前,在下自来寻孙兄取书,你看如何?”

“这倒不难,日落之前,你可到东山雄鸡岭半腰上的那棵巨松下寻我。”

“就这么定了!”

庞涓正在树下阅读,突然听到说话声。庞涓一看,是张仪与苏秦打前面走过。

张仪边走边问:“苏兄,你见到孙宾了吗?”

苏秦应道:“方才在下见他拿了两册书,往东山去了。怎么,你要找他?”

“是的,在下有点小事儿,这想寻他。你啥时候见到他的?”

“就是刚才。他提着两册书,好像很重,但走得甚快,在下本想打个招呼,刚要说话,他竟没影儿了。”

“倒是奇了,他平时都是在那块断崖下面读书的,今儿怎就换地方呢?”

两人说着话,渐渐远去。

庞涓猛然打一激灵,自语道:“晨时明明见他只拿一册书,怎么会是两册呢?再说,他为何要换地方?难道是在防我?莫不是他得到宝书,不肯示人?不行,得去弄个明白!”

庞涓放下手中竹简,朝东山赶去。

果然!在雄鸡岭半山腰的一棵巨松下面,孙宾捧着一册竹简,读得聚精会神。另外一册被他放在地上。庞涓移近几步,本想看个究竟,可又担心走得太近让他发现。

庞涓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嗯,我且大大方方地走过去,看他藏也不藏。如果藏了,定是有鬼。如果不藏,就是我多心了!”

庞涓想定,退后数十步,打着口哨重又沿山道走上来,一副游山玩水的样子。

远远听到庞涓的口哨声,孙宾猛吃一惊。想到张仪的嘱托,孙宾忙将《老子邻氏传》收拾起来,藏于树丛里,拿起地上的竹简,装模作样地阅读。

庞涓走到树下,装作吃惊的样子:“孙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孙宾支吾道:“哦,我——是啊,一个地方读得倦了,就想换个地方。这儿僻静,看书倒是不错。看贤弟的样儿,今儿有闲心哩。”

“读得倦了,想到山上走走,不想竟是遇到孙兄。看孙兄着迷的样子,定是读到什么宝书了?”

孙宾将书递与庞涓:“是《六韬》,师弟早就读过的。”

庞涓接过来一看,果是《六韬》,心下暗道:“明明是两册书,突然就成一册了。孙宾呐孙宾,我还以为你实诚呢,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好好好,算庞某看走眼了!”

庞涓将书还与孙宾,哈哈笑道:“孙兄慢读,在下不打扰了!”

“贤弟慢走!”

庞涓哼着曲儿,朝山上走去。

一边的树丛里,张仪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嘿嘿一笑,急步下山,走到溪边,对苏秦笑道:“苏兄,庞涓那厮果然去了!”

苏秦大惑不解:“我说贤弟,你让在下说这说那,又在此一惊一乍,究竟在搞什么鬼?”

张仪在他耳边细语一阵,苏秦皱眉道:“如此说来,庞涓真是有心之人!”

“岂止有心?还是黑心!”张仪恨道,“苏兄,在下方才想了一个整治他的方子,苏兄只要点头,在下保证让姓庞那厮记次教训。”

“贤弟要想整他,就去整他好了,为何定要在下点头?”

“因为这事儿得苏兄出马。”

苏秦惊道:“我出马?”

“是的。”张仪改作嬉笑,“在下跟那厮是冤家,无论说出什么,他必是不信。苏兄就不同了,只要从你口中说出,这厮必听。”

苏秦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要害人,却拿在下当枪使,天下竟有这等事儿?”

“苏兄误会在下了。”张仪眼珠儿一转,一本正经道,“在下不是害他,是帮他!再说,这也是在帮孙兄。”

“帮他?帮孙兄?”

“苏兄想想看,在这鬼谷里,如果庞涓要防一人,会是谁呢?”

苏秦笑道:“当然是你张仪。你们二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呢。”

“错了!”张仪道,“苏兄,看人不能只看表相。”

“你是说,他要防的是孙兄?”

“正是。”张仪侃侃说道,“你想想看,在鬼谷里,师姐修的是医道,又是女儿身,与庞涓不是同道中人,可以忽略不计。你我所学是口舌之术,与那厮风马牛不相及。唯有孙宾与他志趣相投,且又师出同门,彼此知根知底。若是同事一主,就有主次之分;若是各事其主,就是对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说,庞涓那厮能不防一手吗?”

苏秦沉思片刻:“贤弟如此说来,倒也在理。”

“孙兄是实诚之人,庞涓若有此心,孙兄必无提防,也必吃亏。我们若是听凭庞涓此心膨胀下去,岂不是既害了庞涓,也害了孙兄?”

苏秦细想一阵,抬头道:“嗯,贤弟有何良策?”

张仪在苏秦耳边如此这般,耳语一番。

苏秦笑道:“这——未免损了点儿。”

“嘿嘿嘿,”张仪咧嘴乐道,“全当乐子呗!一天到晚闷在谷里,还不把人憋死?”

孙宾的反常举动使庞涓大惑不解。

这日午后,庞涓无心看书,闷了头坐在树下。依他的了解,孙宾不该是这个样子。可前日之事,却是他亲眼所见。常言道,人心隔肚皮,孙宾少言寡语,纵有心事,也极少吐露。细想起来,对于孙宾,他还真的所知甚少。即使他出身名门之事,也是被陈轸审问出来的。看来,孙宾确是极有城府,日后他得多留一个心眼。

庞涓正自思虑,苏秦提个竹篮走来,看到庞涓,远远叫道:“庞兄!”

庞涓回过神来,见是苏秦,起身揖道:“在下见过苏兄!”瞧一眼竹篮,“苏兄这是——”

“方才见到师姐,她说许久没有吃到香菇了。昨儿落雨,今日必有鲜菇,在下想去采一些回来!”

听到是玉蝉儿要吃香菇,庞涓说道:“哦,师姐总能与我想到一块儿。昨日刚一落雨,在下就想今日去采鲜菇。谁想杂事一来,竟将这档子事儿忘了。走,在下陪苏兄一道采去!”

苏秦笑道:“这敢情好,在下正在担心采到毒菇呢。师姐爱吃桦树上的菇,我们到桦树林里去采如何?”

二人说说笑笑地沿山道走向桦树林。聊到高兴处,苏秦笑道:“嗨,昨晚有件奇事,在下越想越是纳闷儿!”

“哦,是何奇事?”庞涓大感兴趣。

“昨晚在下许是着凉了,天将明时,肚疼难忍,只好跳下榻去,到林子里出恭。出恭回来,正要开门进屋,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有人说话?”庞涓惊道,“半夜三更的,何人说话?”

“在下也觉奇怪,仔细一听,竟是孙兄!”

听到是孙宾,庞涓两眼大睁:“是孙兄!他说什么来着?”

“也是在下好奇心起,侧耳细听。哈哈哈,原来孙兄在说梦话!”

庞涓连连点头:“嗯,这个时辰,是有梦话。孙兄说什么来着?”

“初时听不真切,后来听到孙兄在喊,‘李将军,你带三千人左行三百步,排成一字长蛇形;张将军,你带三千人右行三百步,亦排成一字长蛇形!’”

“就这些?”

“哪能呢?孙兄这个梦很长,又喊又叫的,一会儿调这个,一会儿拨那个,调来拨去,在下被他搞晕了。再说,那阵儿特困,在下哪有闲心听梦话。只是眼下想起此事,觉得有趣,这才说与庞兄听。唉,在这鬼谷里,若论读书上心,真还数到孙兄,连梦里也是如此用功!”

庞涓停住步子,若有所思,半是自语道:“照苏兄所说,孙兄怕是在摆什么阵法。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莫不是孙兄读到什么阵法了?”

“嗯,”苏秦点头道,“经庞兄这一说,在下倒也想起来了,孙兄提到什么太公八阵!”

庞涓惊道:“太公八阵?你可听清楚了?”

“清清楚楚!”

庞涓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自语道:“太公八阵?这倒真是新鲜东西!”

桦树林在雄鸡岭上,也就是孙宾躲起来读书之处。走有半个时辰,二人来到雄鸡岭,苏秦指着林子道:“庞兄,桦树林到了!”

庞涓“嗯”了一声,跟苏秦走进林子,四处寻找蘑菇。正寻之间,苏秦喊道:“庞兄,快来看,此为何物?”

庞涓忙跑过来,果见林中空地上有幅图案。庞涓横看竖看,却也看不出名堂。

苏秦呵呵笑道:“好像是个虫子在爬。想是张仪这小子吃饱了撑的,来此林中装神弄鬼。庞兄,甭管它了,我们采菇去。”

庞涓却是一动不动,凝神望着图案:“苏兄,你先去采,在下看看是何玩意儿?”

苏秦走后,庞涓自语道:“看来,这就是太公阵法了。前日孙宾神秘兮兮地躲到这片林中读书,昨晚又说梦话,此图必是太公阵法。想必是他搞不明白,画在地上慢慢参悟的。哼,这个孙宾,在大树下面偷读,却在林子里画图,真够鬼的!我且回去寻块木板,拿好笔墨,将此图描摹下来,细细参悟!”

然而,待庞涓寻到木板与笔墨赶至林中时,图案却不见了。庞涓一下子怔在那儿,半晌,似乎明白过来,叹道:“孙宾呐孙宾,你倒真够阴的!”

晚饭时,众人各盛一碗,蹲在草坪上边吃边说笑。庞涓没有胃口,端了一碗,走到一边,将碗放下,闭目思索。

孙宾走过来,关切地问:“师弟,怎么不吃呢?”

“吃不下。”

孙宾急切地问:“莫不是病了?”

庞涓想了想,决定再试一试孙宾,抬头问道:“孙兄,你可听说太公阵法?”

孙宾想了许久,摇头道:“在下只听先生说起过太公兵法,不曾听说太公阵法。贤弟怎么问起这事儿来了?”

庞涓哈哈笑道:“既然孙兄不知,就当在下没问就是!”端起饭碗,扭头走去。

孙宾怔了下,冲着他的背影叫道:“师弟,你——你这是怎么了?”

庞涓头也不回。

这日晚间,万籁俱静。庞涓辗转反侧,一直挨到下半夜,悄悄起身,推开房门,走到外面,将耳朵贴近孙宾的窗口。

孙宾却在呼呼大睡。

庞涓听有许久,气恼地说:“说呀,你个人精儿,怎么不说梦话了呢?”

晨起选书,孙宾拿了一册朝外走去。庞涓远远跟在后面,见孙宾径直走向他往常读书的断崖,坐在一块石头上将书摊开。

庞涓恨道:“哼,这厮装得真像!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时至中午,又至下午,再至太阳落山,孙宾却是一直坐在那儿,并无任何异常。

庞涓苦守一日,仍是一头雾水,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呢?为何他的一丝马脚也未露出?难道是他有所觉察了?一定是的。昨晚不该问他太公阵法之事!是我打草惊蛇了!”

次日,庞涓继续跟踪孙宾,见他再次走到断崖下面,便知得不到什么。庞涓心头一动,扭头走向东山,继续在雄鸡岭半腰上的林子里搜寻。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没寻多久,他就在林中看到了另一幅图案,不远处,则是由石子、树枝摆设出来的一个变化版。

庞涓喜道:“原来如此,差点误了大事!”

庞涓抖擞精神,全神贯注地钻研起两个图案,却是越看越不明白,自语道:“怎么回事呢?难道不是兵阵?对,绝对不是兵阵!可——可它又是什么呢?太公八阵,难道这是其中的局部或局部的变化?待我再寻寻看!”

庞涓到林中又寻一时,却一无所获,只好回到两个图案前,琢磨来琢磨去,直到太阳落山,仍未参出要领。

庞涓陡地一拍脑门:“待我问过先生,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庞涓早有准备,拿出笔墨将两个图案描了个大样,带回谷中。

吃过晚饭,众人在一起闲聊。张仪躺在自制的竹榻上,拿出他用雁翎制成的羽扇扇风。

庞涓看到,笑道:“张兄,你的扇子不错,能看看否?”

张仪随手递给他。庞涓端详一阵,笑道:“嗬,这些乌鸦毛真还不错。”

张仪一把抢过扇子,嘻嘻笑道:“你这张乌鸦嘴,只能说出乌鸦毛。告诉你吧,在下这扇子上,是清一色的凤羽!”

听到是凤羽,玉蝉儿笑着接道:“哦,是凤羽呀,我也看看。”

玉蝉儿看了一会儿,笑道:“什么凤羽?是雁翎。”

众人皆笑起来。

恰在此时,鬼谷子也摇着一把羽扇,缓缓走来。

众人赶忙起身,揖道:“弟子见过先生!”

鬼谷子还过礼,笑着问道:“你们方才为何而笑?”

庞涓应道:“回禀先生,我们在笑张仪,他拿了雁翎来充凤羽!”

鬼谷子笑道:“雁翎、凤羽都是羽毛,在道来说,并无区别!”

张仪听得此话,将扇子摇得哗哗直响,哈哈笑道:“先生的话,你们可都听清楚了?”

鬼谷子接道:“在物来说,却是天上地下!”

张仪失了声,众人却是大笑起来。

笑有一时,庞涓问道:“先生,弟子有惑!”

鬼谷子望着他:“说吧!”

“何为‘太公八阵’?”

鬼谷子思索有顷:“老朽只听说过‘太公兵法’,未曾听说‘太公八阵’!”

庞涓大是疑惑,回到房中拿出他在林中临摹来的图案:“先生可曾见过此图?”

鬼谷子审视半晌,摇头问道:“此图何来?”

“是在东山桦树林里看到的,弟子疑与‘太公八阵’有关,请先生定夺。”

鬼谷子又审一时,再次摇头:“此图大是怪异,肯定不是兵阵!再说,据老朽所知,天下不曾有过‘太公八阵’。”

庞涓愈发惑然:“这——”

张仪凑上来:“什么宝贝,我来看看!”

鬼谷子将图递过来,张仪看过,嘻嘻笑道:“嗨,这不是只仰八叉子的王八吗?还在孵蛋呢!”

玉蝉儿、孙宾、童子等闻听此话,尽皆围拢过来。

玉蝉儿审视有顷,点头道:“嗯,还甭说,真是像呢。”

孙宾笑道:“嗯,是有点像,想是师弟拿来让大伙儿开心的!”

张仪哈哈笑道:“我说庞兄,你一天到晚神秘兮兮的,在下还以为悟出什么宝贝阵法了呢,原来弄出一只孵蛋的王八!”

庞涓忙拿过去,仔细一看,果是一只被颠倒过来、正在孵蛋的王八,顿时羞得面红耳赤。直到此时,庞涓方才明白中了圈套,将眼睛射向张仪,咬牙吼道:“王八蛋,走着瞧!”转向苏秦,盯他一眼,“你——哼!”气冲冲地甩手走开。

苏秦怔了下,急追几步:“庞兄!庞兄!你听我解释!”

庞涓却是头也没回,径朝小溪边大步走去。众人冲他说笑一阵,也各散去。

在回草堂的路上,玉蝉儿与鬼谷子并排,缓缓而行。

鬼谷子的脚步越来越慢,渐渐停下,轻声问道:“蝉儿,你知庞涓为何生气吗?”

“想是张仪捉弄他了。”

鬼谷子思忖有顷:“张仪为何捉弄他?”

“自进谷之后,他们两个就跟冤家似的。先生,这事儿重要吗?”

“是的,”鬼谷子点头道,“蝉儿,这四人不可能一直待在山里修道。出山之后,他们如果做个寻常百姓,倒也无关紧要。如果出将入相,事儿可就大了,他们在谷中的任何言行,都不可等闲视之。”

玉蝉儿恍然悟道:“蝉儿明白了。听说魏相白圭视察鸿沟大堤时,见蚁穴而封之,先生这也是在封蚁穴呢。”

“是的,今日差之毫厘,明日失之千里!有些事,看小不小;另有些事,看大不大。”

玉蝉儿问道:“先生,如何方知它们是大是小呢?”

“观其理。人不同于动物之处,在其伪。伪即隐其真心。人心叵测,指的就是此伪。然而,无论他如何施伪,总会露出端倪。”

“先生,如何方能看出这些端倪呢?”

“一是观其眼睛,二是察其言行。眼为心之窗,言为心之声,行为心之从。”

玉蝉儿再问:“即使观出其理,又如何评判其是害是利,是大是小呢?”

“察其是否顺应道之理。”

“何为道之理?”

“道之理即和谐,即顺应,即万物共生,即争与不争。万事万物,顺道者昌,逆道者亡!”

玉蝉儿的眼睛扑闪几下,现出灵光:“先生是要蝉儿弄明白庞涓生气的原因,从中悟出道之理!”

鬼谷子微微一笑:“不只是悟出道之理,还要导引他们去顺应道之理。”

玉蝉儿点点头,抬眼问道:“先生,依你看来,庞涓为何如此生气?”

“这件事情,你可去问苏秦!”

“苏秦?”玉蝉儿惊讶道,“不会吧。鬼谷之中,若论朴实、谦恭,莫过于苏秦,他怎会去捉弄人呢?再说,苏秦一向自视轻贱,不可能去开庞涓的玩笑!”

鬼谷子没有回答,笑了笑,抬腿又朝草堂走去。

雄鸡岭虽然没有十几里外的猴望尖险峻高大,但在鬼谷周围,却是最高的山峰,因其远看像只打鸣的雄鸡,遂得此名。雄鸡岭东侧、南侧均为百丈悬崖,西侧、北侧却是坡度平缓,林木茂盛。

玉蝉儿沿着山路一直走向山顶,边走边四下里搜寻,自语道:“张仪说是他一大早就朝这儿来了,人呢?”

话音刚落,忽听悬崖那边传来说话声。

玉蝉儿大奇,停住步子,侧耳细听,却是两人在对话,其中一人正是苏秦:

苏秦:草民苏秦叩见上大夫!

上大夫:苏秦?你祖居何方?师从何人?

苏秦:小民祖居洛阳,师从鬼谷先生!

上大夫:鬼谷先生?本大夫未听说过。观你衣着,哪儿像个士子,分明是布衣之人!

苏秦:是的,小民为布衣之士,师从鬼谷先生,饱读诗书,胸有治国安邦之术。

上大夫:哈——治国安邦?哈哈哈哈——

那人笑毕,声音戛然而止。

“上大夫?”玉蝉儿大怔,“鬼谷里怎会冒出个上大夫呢?”正自纳闷,对话声又传过来:

苏秦:洛阳名士苏秦叩见相国!

相国:洛阳名士苏秦?老朽未听说过!你师从何人,岂敢妄称名士?

苏秦:苏秦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

相国:哦,原来你是鬼谷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听说鬼谷先生有高足四人,个个身怀绝艺,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可有此事?

苏秦:正是。师弟孙宾,乃孙武子之后,与师弟庞涓同学兵法,二人均可统率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师弟张仪素有三寸不烂之舌美誉,其才——

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Wωω ¤ттkan ¤¢ o 玉蝉儿陡然明白过来,快步上前,果见只有苏秦一人,正自聚精会神地端坐于地,自问自答。许是过于专注,对急步上来的玉蝉儿毫无觉察。

玉蝉儿款款走到苏秦跟前,扑哧笑道:“苏士子,你演得真像,方才竟将蝉儿唬住了,真还以为鬼谷里来了什么上大夫、相国呢!”

见是玉蝉儿,苏秦大吃一惊,不无尴尬地嗫嚅道:“师姐,您——您全听见了?”

玉蝉儿半开玩笑道:“苏士子有问有答,声音那么大,蝉儿走至山腰,就已听到了!”

苏秦脸上发窘,更显尴尬。

玉蝉儿在他前面并膝坐下,缓缓问道:“蝉儿方才听到苏士子叩见的净是上大夫、相国之流,为何不去直接面君呢?”

苏秦低垂了头,半晌方道:“师姐见笑了。苏秦智不如人,不敢有此奢望!”

玉蝉儿又是扑哧一笑:“什么智不如人?能进鬼谷的人,哪一个是傻瓜?苏士子此言,只怕不是心里话吧!”

“是心里话。说真的,在下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及庞兄、孙兄,更不用说师弟张仪了。在下此生,若是能够见到上大夫或是相国,有个晋身,于愿足矣!”

玉蝉儿一怔,慢慢敛起笑容,凝视苏秦:“难道苏士子进山修道,为的只是图个晋身?”

苏秦犹豫有顷:“也不完全是。”

“蝉儿愿闻士子高志!”

苏秦略顿一下,笑道:“苏秦若是说出来,只怕师姐讥笑!”

玉蝉儿微微一笑:“人各有志,小女子有何资格讥笑苏士子呢?”

苏秦两眼望着远处绵绵不绝的峰峦,自述其志道:“苏秦此生,定在四十岁前建功立业,封城拜相,闻达于诸侯,留名于后世!”

玉蝉儿倾身问道:“还有吗?”

“苏秦别无他求!”

玉蝉儿沉思良久,抬头说道:“苏士子果是壮志凌云!不过,蝉儿尚有一惑,请苏士子解之。”

“师姐请讲!”

玉蝉儿的两眼紧紧盯住苏秦:“方才苏士子述志,蝉儿只听出了‘功名富贵’四字。蝉儿请问,对苏士子来说,功名富贵真就那么重要吗?”

苏秦低下头去,半晌无语。

“苏士子?”

“唉,”苏秦缓缓抬起头来,轻叹一声,望向玉蝉儿,“请问师姐,您挨过饿吗?”

玉蝉儿摇头。

苏秦目视远方:“您种过田吗?”

玉蝉儿摇头。

苏秦将目光收回,情绪略显激动地望着玉蝉儿:“您知道身无分文地走在王城大街上的滋味吗?您受过富贵人家投过来的鄙夷目光吗?您受过**之辱吗?……”

玉蝉儿的一双大眼睛不无惊讶地望着越来越激动的苏秦,连连摇头。

苏秦的目光再次望向远方,似乎回到多年前的轩里:“记得那年七月,我们兄弟三人就和阿大站在田头,看着眼前一片连一片的禾苗。那是我们的汗水,是我们一年来的所有盼望。无情的日头火辣辣地射下来,射在已经枯黄的禾苗上,将一片片叶子晒成一条条又细又长的卷儿。枯黄的禾苗下面,是一条接一条的裂缝儿。裂缝儿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就像深渊,一条接一条,横在我们的心上。我们父子四人的心碎了。我们跪在地上,祈求上苍降雨,哪怕只降一滴也好。我们一天又一天地跪着,求啊,求啊。有一天,雨来了。雨终于来了。雨下啊,下啊,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

苏秦越说越慢,渐成哽咽。玉蝉儿被苏秦的激情彻底感染了,汪洋一片的雨水似已化为她眼中的泪花。

苏秦停下来,半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切都没了,所有的汗水,所有的盼望,全没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泥泞,满地的泥泞,没完没了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又是一阵沉默。

苏秦的眼中淌出泪水:“次年就是荒春,我和弟弟来到王城。大街上到处都是好吃的,有馒头,有包子,还有油条,一排接一排,一堆挨一堆。我和弟弟逐个摊位看下去,口水都咽干了。那一年,我十二岁,第一次进王城,也第一次看到了达官贵人。他们穿的衣服真好,他们从那些摊位前面经过,对满眼的好吃的不屑一顾。师姐,也许就是从那一日开始,我才知道什么叫富贵。我暗中发誓,我要离开轩里,离开那片土地,我一定要得到那个名叫富贵的东西!”

苏秦的语调里充满了向往和坚定,玉蝉儿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她低下头去,陷入沉思。

好一会儿,玉蝉儿抬起头来,平静地望着苏秦:“蝉儿终于明白了,苏士子之所以发愤用功,为的只是寻求富贵!”

苏秦垂下头去。

玉蝉儿提高声音,两眼直视苏秦:“是的,蝉儿没有挨过饿,蝉儿没有踩过没完没了的泥泞。苏士子所经历过的一切,蝉儿一样也没有经历过。然而,唯有功名富贵,蝉儿见得多了,多得让我恶心!”

一阵更长的沉默。

苏秦抬头,尴尬地笑笑:“师姐,您到这里,恐怕不是专门来谈这事儿的吧!”

玉蝉儿也趁势换过话头,微微笑道:“是啊,苏士子谈起富贵,蝉儿听得入迷了,差一点误了正事儿。这几日天气晴朗,星月灿烂,蝉儿甚想开个篝火宴会,与天地同乐。”

“师姐,此事禀过先生没?”

“嗯,禀过了,”玉蝉儿点头道,“先生说,明日人定时分,地母吞月,此乃上天奇象,不可不赏。再说,明日也是——”打住话头。

“师姐,有话直说!”

玉蝉儿抬起头来:“明日人定也是蝉儿十六岁诞辰,蝉儿想——想与先生、童子及几位士子共度此时!”

苏秦当下揖道:“师姐二八芳华,在下祝贺了!师姐放心,在下这就告诉几位师弟,保证明日晚上师姐过得开心就是!”

玉蝉儿揖道:“有劳苏士子了。说起几位士子,蝉儿顺便问一句,昨日那个王八阵是怎么回事,搞得神秘兮兮的。”

苏秦如此这般讲述一遍,玉蝉儿扑哧笑道:“怪道庞士子生气,原来吃了那么多苦头!张士子也是,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唉,”苏秦叹道,“在下觉得张仪所说不无道理,这才去开庞兄的玩笑,不想他竟那么当真。待有机会,在下跟他解释清楚就是!”

“算了吧,”玉蝉儿摇头道,“依庞士子性情,苏士子只怕越描越黑。”

“在下谨听师姐教诲!”

“什么?”张仪一下子弹起,“明日是师姐的十六岁生日?乖乖,这下还不热闹一番?”

“在下也是这么想,”苏秦应道,“师姐想办一场篝火宴会,我们要好好合计合计。”

张仪略想一下:“这样吧,你准备山果,我准备食品。酒,对,这事儿离不开美酒,听师兄说,先生洞里尚有陈年老酒,是先生亲酿,让童子弄一坛来。还有什么?嗯,干柴。篝火离不开干柴,劈柴这事儿让庞涓做,不能让他吃白食!”

二人正在合议,孙宾、庞涓走过来。

庞涓听得明白,远远叫道:“在下吃何白食?”

苏秦笑道:“庞兄,孙兄,你们来得正好。先生说,明天晚上地母吞月,是难得的天象。偏巧明日也是师姐十六岁华诞,我们合计一下,来个篝火宴会,一边赏月,一边贺喜师姐,你二人意下如何?”

庞涓朗声应道:“好好好,给师姐过生日,要庞涓干什么都成!张兄,刚才你叫庞涓做何事来着?”

“劈柴!”

庞涓呵呵一笑:“劈柴就劈柴!”

几人又议一番,分头准备去了。

第二日,张仪、苏秦、孙宾、童子诸人经过一日忙活,搞到整整两大篮子食物,有小鱼、野兔、山鸡、瓜果、干果、野菜等。下半晌,张仪站在草坪上,望着摆在石几上的两大篮子食品,一边拿扇子扇风,一边满意地审视自己的成就。

张仪审视一会儿,眉头渐皱起来,自语道:“嗯,好像还缺点儿什么,是的,一定缺少点儿什么!”陡地一拍脑袋,“对,这个日子不同寻常,万不可错过,我得精心为她准备一件大礼才是!”

张仪将扇子放在石几上,苦思有顷,一拍脑门:“有了!”

张仪二话不说,拔腿就朝山上跑去。

张仪刚走,庞涓就扛了一大捆干柴回来,朝草地上一放,看到旁边有只水桶,拿过水瓢舀一瓢出来,咕咕喝上一气,咂了几下,走到石几前,望着两大篮子食品,满意地点点头:“嗯,这厮倒也真能折腾,整得够丰盛了。”看到石几上的扇子,伸手拿过来,连扇几下,“嗯,这厮的手艺,倒也不错!”

庞涓歇了一会儿,看看日头,见时辰尚早,回到房间,拿了两件干净的衣服,径朝溪边走去,走几步,将扇子扇一下,好像它是一个玩具。

庞涓走到溪边,正要解衣下水,陡地停下,自忖道:“天色尚早,这儿离草堂太近,万一让师姐瞧见,却是不雅。干脆到那水潭里去,洗个痛快。”

庞涓走上河岸,朝树林深处走去。

水潭位于小溪上游约二里处。庞涓走到时,日头尚未落山,天色依然亮堂。庞涓拐下小路,正要走下水潭,陡然听到水中有人。庞涓抬头一看,大吃一惊。

水中不是别人,竟是全身的玉蝉儿!

庞涓的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身子本能地一缩,隐于后面的树丛中,紧紧闭上眼睛。

玉蝉儿却无一丝察觉,仍在水中一边悠然地洗搓,一边哼着小曲儿。今日是她十六岁生日,也是一年来她最开心的一日。

庞涓两眼紧闭,一颗心狂跳不止。庞涓知道再看一眼的后果,忙在心头念叨:“庞涓,考验你意志的时刻就在眼前!庞涓,如果你想成为英雄,如果你想干成大事,你就万不能睁开眼睛,万不能偷看师姐!她是师姐!师姐!师姐!!!”

庞涓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玉蝉儿绝美的在庞涓的心眼里忽隐忽现,飘来荡去。庞涓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全身抖动,牙关紧咬,全力抵御近在咫尺的诱惑!

终于,庞涓开始松弛下来,身体不再抖动,牙关不再紧咬,眼睛不再紧闭,呼吸也渐趋平缓。

庞涓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是的,他战胜了自己。他后退几步,转身离开。走有十几步,他伸出衣袖,擦掉因紧张而流出的一脸汗水,同时,本能地拿起张仪的扇子。

陡然,庞涓的目光落在张仪的扇子上,久久地凝视着它。庞涓的眼珠儿急速一转,嘴角露出一丝阴笑:“你小子,几番阴我,今儿让你也喝一壶,看不把你呛死!”

庞涓返回来,将扇子丢在树丛里,而后将树枝拨弄得嚓嚓直响。

响声惊动了玉蝉儿。

她本能地捂住胸部,泡进水里,颤声叫道:“谁?”

树丛后面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再后是一片静寂。

玉蝉儿面色绯红,呆若木鸡。愣有一时,她冷静下来,落落大方地走上岸去,穿上衣服,走向发出响声的树丛,一眼看到了地上的扇子。

她弯下身子,捡起羽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玉蝉儿又站一时,拿衣袖擦过泪花,将张仪的扇子纳入袖中,走回谷中。此时,太阳已是落山。玉蝉儿走到谷口,刚好看到张仪手持花环,兴高采烈地哼着小曲儿沿山路走来。

远远看到头发依旧湿漉漉的玉蝉儿,张仪将花环高高举起,大声叫道:“师姐,快看,这是什么?”

玉蝉儿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但却顿住脚步,只待张仪走到跟前。

张仪笑道:“师姐,您怎么了?来,戴戴看,这是师弟第一次编花环,特别送予师姐您的,戴戴看,大小合适不?”说着,将花环直接戴在玉蝉儿头上。

玉蝉儿陡地一把夺过花环,朝地上一摔,拿脚狠狠地又跺又踩:“怎么了?怎么了?我让你看看怎么了?”说完,两手捂脸,哽咽着急步离去。

张仪傻了。他怔怔地望着玉蝉儿远去的身影,许久,弯下腰去,捡起地上被她踩得支离破碎的花环,一片茫然。

苏秦、孙宾、庞涓正在草坪上准备晚宴,远远看到玉蝉儿一路哽咽着跑回鬼谷草堂,“咚”一声将房门关得山响。

苏秦感觉有异,轻声问道:“师姐怎么了?”

孙宾也怔道:“是啊,宴会就要开始,她这是——”

苏秦想了一下,对孙宾道:“孙兄,在下收拾,你去问问咋回事儿?”

孙宾点点头,径直走进草堂,敲门道:“师姐,开门,是我,孙宾!”

顿有一时,玉蝉儿缓缓开门,揖道:“孙士子,请进!”

孙宾看她一眼:“师姐,方才怎么了,吓我们一跳!”

玉蝉儿已经平静下来,缓缓从袖中摸出扇子,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孙士子,请把此物还与张士子!”

话音落处,玉蝉儿头也不回地走入洞中。走到洞口,刚好遇到童子抱着一坛老酒出来。

童子兴奋地说:“蝉儿姐,你可回来了。快点,张师弟他们弄来许多好吃的!”

玉蝉儿淡淡应道:“你先去吧。”

童子答应一声,走出草堂,远远望到张仪拿着那只破碎的花环,耷拉了脑袋走回来,大声叫道:“张师弟,美酒来了!”

张仪却不理他,只管阴着脸,一步一挪地走到草坪上,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

苏秦看他一眼:“贤弟,你怎么了?”

张仪摇摇头:“鬼知道怎么了!”

苏秦怔了一下:“咦,蝉儿在那儿伤心,你在这儿也拉了个长脸,你们二人弹的这是哪一曲呀!”

张仪叹道:“唉,若是知道弹的是哪一曲儿,我——我——”

见孙宾从草堂里走过来,苏秦急问:“孙兄,问过师姐了吗?”

孙宾点点头,走到近前,将羽扇放在石几上,对张仪道:“师姐让在下将此扇还与张兄!张兄,这是怎么回事儿?”

张仪猛地拿过扇子,反复观看,越看越是愣怔:“奇怪,我的扇子,怎么会在师姐手中?怎么回事呢?”抬头望着童子,“师兄,我的扇子为何会在师姐那儿?”

童子反问道:“嗬,此事该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

张仪正自纳闷,一直在十几步外草坪上躺着的庞涓忽身爬起,打着唿哨,慢悠悠地走过来,瞧一眼张仪,嘻嘻笑道:“咋回事儿?叫在下来说,看师姐伤心那样子,八成是遭人欺负了!”

张仪忽地站起,手指庞涓:“庞涓,你——”

庞涓白他一眼:“咦,在下只是说句实话,又没有说是张仁兄做的,你激动个啥?”

张仪气道:“你——”

张仪转向孙宾、苏秦:“孙兄,苏兄,张仪对天盟誓,如果对师姐有过半点儿不耻之举,张仪定——定遭天雷轰顶!”

孙宾劝道:“张兄,我们相信你不是无耻之人!”

庞涓阴阳怪气地说:“无耻不无耻,又未写在脸上!人呐,知人知面不知心,明看是个君子,暗中可就说不清喽!”

张仪大叫:“庞涓,你——你血口喷人!”

庞涓哈哈笑道:“血口喷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张仁兄又没做下不耻之事,在下不过说句实话,张兄为何受不住呢?”

张仪大吼一声,一头扑向庞涓:“你这奸诈小人,我跟你拼了!”

庞涓猝不及防,被张仪冲倒于地。紧接着,二人在草地上一翻一滚,扭打成一团。苏秦、孙宾急忙上前,竟是拉扯不开。

童子急了,飞快跑回草堂,刚到门口,见玉蝉儿身披一袭轻纱,缓缓走出草堂。

童子叫道:“蝉儿姐,你看他们——”

玉蝉儿没有说话,一步一步地走向草坪。

童子大声叫道:“张士子、庞士子,蝉儿姐来了!”

两人正扭打着,听到童子的喊声,陡然松开。

玉蝉儿冷冷的目光直射过来:“打呀,为何不打了呢!”

张仪、庞涓爬起来,各自垂了头,讪讪站在一边。

玉蝉儿向前又走几步,在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缓缓松掉身上的白纱,着身子站在草坪上。冷冷的月光直射下来,倾泻在这具刚满十六岁的处子上,使她越发纯洁柔媚,如仙女下凡。

四人惊得呆了,急急背过脸去。

玉蝉儿冷冷地说道:“看呀。你们中有人不是想看蝉儿的身体吗?看呀,为什么扭头了呢?如果有谁看不清楚,可以走近前来。再看不清楚,可以打上火把。”

整个场地寂静无声。

玉蝉儿静静说道:“你们为何背过脸去呢?这是光明正大之事,蝉儿让你们看,你们为何不看呀?”

四人将头垂得更低,完全被玉蝉儿的凌人气势震慑了。

玉蝉儿一字一顿:“诸位士子,你们不是自视为当世英雄吗?你们不是小视天下吗?你们不是将治国安邦的雄心壮志挂在嘴边吗?你们这些大英雄,为何连一个小女子的身体也不敢看呢?”

更长时间的静寂。

童子从地上捡起白纱,急步走到玉蝉儿跟前,披在她的身上。

玉蝉儿的眼中流出泪水,声音哽咽:“诸位士子,自从踏入这条山谷,自从跟随先生走上求道之路,蝉儿之心已经交付大道,不再属于蝉儿了。属于蝉儿的,只有这具。如果哪位公子迷恋这具,蝉儿愿意献出。诸位士子,蝉儿是真心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成为英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拯救乱世,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挽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们真的能够因此悟道,就算将蝉儿此身一口吞去,蝉儿又有何惜哉!”

空气竟如凝结了一般。

玉蝉儿又站一时,缓缓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向草堂。

不远处的树影里,鬼谷子沉重地发出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张仪猛然意识到发生过什么事了,惨叫一声“天哪”,疯了般狂奔而去。

苏秦生怕他出什么事儿,远远跟在后面。

张仪一口气跑到小溪边,走到一棵大树前,将头重重地撞向树干,哽咽道:“师姐,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是真的没有对不起你啊,师姐——”

苏秦似乎也已明白过来,缓缓走过来,轻声说道:“贤弟,对得起也好,对不起也好,这些都不重要了!师姐那番话不是说与你一人听的,她是说与我们所有人的!不瞒贤弟,就在刚才,在下脸上就像被人揭去一层皮似的!一个弱女子心中念及的是拯救乱世,是苍生疾苦,可我——贤弟啊,你知道不,就在昨日,就在雄鸡岭上,我——我——我一个大男人,却在对她大谈功名富贵!天哪,功名富贵——我苏秦竟然在一个胸怀天下的奇女子面前大言不惭,将富贵功名视为此生远志,何其悲哉!何其悲哉——”

苏秦说着,两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哽咽起来。

就在此时,远处草地上亮起一堆篝火,接着,传来悠扬的琴声。

苏秦竖起耳朵听了一时,站起来道:“贤弟,你听,是《流水》,师姐弹的,师姐这是在召唤我们!”

张仪摇头道:“苏兄,你去吧,在下没脸见她!”

“贤弟若是不去,才是没脸见她!《流水》不能没有《高山》,《高山》也永远离不开《流水》。贤弟,难道你不想为师姐祝寿吗?”

张仪缓缓抬起头来,不无迟疑地望着那团篝火。

苏秦扯了他的衣襟:“贤弟,我们几人中,只有你的琴弹得最好,向她献上一曲《高山》。只要是你的心,她能听懂的!”

张仪迟疑一下,跟着苏秦,慢慢向火光走去!

草地上,火焰熊熊。火光中,玉蝉儿一身素装,端坐于琴前,两只纤手有节奏地一起一落,琴音如《流水》一样,时而潺潺,时而奔涌。

鬼谷子、童子、孙宾、庞涓各自席坐于地,闭目聆听。

苏秦、张仪慢慢走近。

玉蝉儿两手一挥,弹出《流水》的最后一节音符。一片沉寂,然后是欢呼声和鼓掌声。玉蝉儿向大家深施一礼。看到张仪走来,玉蝉儿将目光转向他。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跟着转向张仪。

张仪走到琴前,坐下来,闭上眼睛,缓缓下指,弹起《高山》。

这是张仪弹得最好的一次,他的所有激情、真诚、委屈、祝福全被他倾泻在这几根琴弦上。苏秦听得感动,拿出竹笛,轻轻吹奏。庞涓情不自禁地敲起梆子,孙宾和童子也在那儿有节奏地击掌回应。

玉蝉儿不无感动地望着众人,泪水滚下脸庞。

鬼谷子缓缓站起,轻声说道:“蝉儿,取剑来,老朽为你舞一曲!”

玉蝉儿取出宝剑,鬼谷子接过,随着节奏翩翩起舞。

所有人,即使童子,也未见过鬼谷子舞剑,一时间,群情激动。张仪的眼中流出泪水。庞涓竟是呆了,两眼一眨不眨地紧盯住鬼谷子,生怕漏掉一招一式。

鬼谷子舞得并不快,然而,不一会儿,众人却是只见剑影,不见人形,而他的每一招式,甚至连剑从哪儿来,又劈向哪儿,竟都历历在目。

在场的人全看呆了。

张仪的双手按下最后一个音符,鬼谷子也收势亮相,气沉神定。

没有人喝彩,因为喝彩已经远不能表达他们内心的情感。

玉蝉儿缓缓走到鬼谷子面前,向他深施一礼:“蝉儿谢过先生。”

鬼谷子张开两臂:“生辰快乐,孩子。”

玉蝉儿扑过去,将头靠在他的肩头,鬼谷子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有顷,玉蝉儿脱身出来,缓缓走到张仪跟前,朝他深鞠一躬:“《高山》是蝉儿的最爱,在此良宵,蝉儿能够听到张士子弹奏,心中特别快乐!玉蝉儿谢过张士子了。”从旁边拿起张仪特别为她采集的花环,“还有张士子的花环,蝉儿也收下了。蝉儿再谢张士子。”

玉蝉儿将那只被她踩坏的花环戴在头上,一双明澈的眼睛真诚地望着张仪。张仪久久地凝视玉蝉儿头上的花环,泪水夺眶而出。

孙宾、庞涓、苏秦围拢过来,朝玉蝉儿各揖一礼,齐道:“祝师姐生辰快乐!”

玉蝉儿回身向众人再鞠一躬:“谢谢诸位士子,谢谢,蝉儿今日特别开心,真的,蝉儿特别开心!”

正在此时,天色忽然暗下。童子眼快,叫道:“先生,蝉儿姐,诸位师弟,快看,地母吞月了!”

众人齐朝天上望去。

果然,挂在东山头上的圆圆月亮不知何时已是缺了大半,亮度也明显减弱。原来,方才他们只顾欣赏鬼谷子舞剑,竟是忘了天有异象之事。

鬼谷子看有一时,缓缓说道:“秦国要出大事了!”

众人大惊。

庞涓急问:“先生何以知之?”

鬼谷子指着天上一股淡淡的黑气:“看到那道黑气了吗?地母吞月,必生杀气。今日此气直冲秦国分野,老朽是以知晓秦国要出大事了!”

众人顺手望去,果见一道黑气从正在被吞没的半边月旁放出,划过夜空,直垂西边天际。张仪半是惊疑地望着鬼谷子:“先生,这大事是凶是吉?”

“杀气既出,自是凶兆!”

听到秦国有大凶,张仪倒是兴奋,急忙问道:“敢问先生是何凶事?”

“此为天机!”

众人皆知天机不可泄露,因而谁也没有再问,无不仰头凝视那道横贯天宇的黑气,仿佛它就是一把夺命的利剑。

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三章 遭陷害,墨家巨子指引孙宾入鬼谷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第五章 死里逃生,庞涓孙宾云梦山拜师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四章 破奸计,庞涓助白少爷浪子回头第七章 张仪庞涓斗法,玉蝉儿助四子悟道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六章 试四子诚心,鬼谷子开山收徒第二章 逢大悲,苏秦张仪义结金兰第一章 周天子避祸嫁女,苏秦躲婚事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