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改元

不管是在海西还是在中原, 我常读史书,历朝历代的更迭之时,总是不让人安心的时候。天佑十年的宫中大约是我在中原的这几年中, 最为风起云涌的一年。十为满, 满则损——我常在怀疑, 这祈求上天保佑的年号, 能否真的让这一朝君臣, 顺顺利利地渡过去。

天佑十年八月初,在太子宫的宁夫人暴卒两个月后,太子不顾皇上的反对, 追赠蒙初为“思夫人”,将太子妃在实质上关进了太子宫的冷宫——幽云馆。

此举一出, 后宫哗然。

元昶在“病中”也曾几次三番力劝太子收回成命, 怎奈王命已绝。元昶的劝谏正如我们预料的那样, 火上浇油,成了将太子妃送进冷宫的“催诏”。

太子妃名存实亡, 皇后便提出为太子后宫再择贤能,选秀立妃。怎奈这种努力已是徒劳,果然,皇后的上书当日便遭到了皇上的严厉申饬。

这一点,我是早已心知肚明的, 皇上当初召见我时, 不惜以太子退位来保全太子妃, 如今, 又怎么会让另外的女人夺走那一份本应属于太子妃的荣耀与情爱呢?

可是皇上不懂得是, 太子妃曾梦想和忠实的婚姻,随着皇上的介入, 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

对于太子选妃这件事,太后也站出来表示反对,太后的理由到现在便是不言而喻了——如果出现了新的太子妃,如果新的太子妃从真正意义上“除掉了”乔霁月,如果新的太子妃能够做到贤能有德,会不会挽回太子在朝野中的名声?会不会阻碍她一直所期望的废立之事的顺利进行?

于是,此事之后,太子的废黜,几乎就是指日可待了。

于此,皇后如何会坐以待毙。八月底云州一带发生了亘古未有的地震,皇帝命钦天监问事,钦天监杨纪回报说,此祸,应验在国储之位的不稳。

杨纪果然是个聪明人,国储不稳,是当废,还是不当废?皇后在钦天监身上砸的银子如流水,最后却换来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让我实在是感觉啼笑皆非。

但真正让皇上心力交瘁,并使病情急转直下的事情是在一个月后。

很多年后我回忆起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倒觉得这件事情是皇上早已布好的圈套,获利者,仿佛是在一开始就被摆在了应该获利的位置上。

云州地震后,皇上单独召见了他的所有皇子。

“怎么样?”我匆匆迎上来进家门的元昶,这些日子,宫里风起云涌,我们几乎彻夜不眠,“说了什么要紧的么?”

“父皇有些奇怪。”元昶道,“今日所说,竟然是一些陈年往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八弟真的按捺不住了。”

原来,皇上和元昶兄弟所说的,竟然是当年立后的隐情。

皇后张氏,闺名怡香,年少时姿容姝丽,长书法,擅女红,声名传入掖庭。遂特选入宫,封五品才人,和她一起入宫伴驾的,还有她的贴身使女陈雅兰(即后来的陈贵妃)。

而那时,皇上正沉浸在对于蓦贵妃的异样的欢好中,对于太后给予他的第一位同样来自海西的皇后,充耳不闻。自古以来,宫中最忌讳偏爱庶妃以导致中宫不稳。故而张氏的进宫,是在太后的授意下,为了分薄皇上对蓦贵妃的眷恋。

可是没有人知道,皇上对蓦贵妃的爱,也不过是由于那个已经远嫁海西的女子。张氏作为第一个入宫伴驾的中原女子,并没有分得太多的宠爱。

然而,紧接着,离奇的事情发生了,蓦贵妃在产下太子后第二年好端端地暴卒,死因无从查证。皇上怀疑是不甘冷落的海西皇后下了手,对皇后越发地冷淡。

尽管海西女子性情刚烈,不容旁人半点疑忌,但小半年后,这位海西皇后却突然在谣言即将平息之时“自尽”。

说是自尽,可这位海西皇后委实也有些死得蹊跷,可查来查去,却又查不出死因。只好也以“暴卒”记载。

连丧两位海西出身的后妃,太后担心海西一族会出现不满,劝皇帝再立海西女子为后。然而皇帝却不愿意再度亵渎莫梨的爱,恰逢当时皇帝热衷笼络中原,于是便转而选立中原女子为后。

张氏,大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艳压群芳,脱颖而出的。

尽管下旨要张氏进宫是太后的本意,但太后也并未想到张氏会正位中宫。

张氏做了皇后,自然有些“出头鸟”的味道,太后对其并无太多的好感,皇上仿佛也是这样,因为皇后的外家并没有皇上的“笼络中原”而获得任何晋封,嫔妃自然就不用说了,尽是说三道四的。

皇后所作的一些宫廷隐事,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被揭露了出来。

坦白说,我也不太明白皇上讲这番话的用意何在,如果是有心废太子、废后,如何需要这许多的麻烦?元昶对此也是有几分不解的。

“你预备做什么?”我看到元昶坐了下来,提起笔要写些什么。

“我想上书,”元昶道,“提议废后。”

“你疯了!”我按住他的胳膊,“这种事情怎么能由你提出来呢?!”

“可是父皇的意思......”

“不行!”我坚定地道,“此种不忠不孝之事,你不能这么草率。况且......”

我掩了口,自从那日里皇上召见我后,我已经对朝中的废立之事有了几成的胜算,如此关键时刻,绝不能做出任何出离平常的举动。

“什么?”元昶等着我的下文。

我不语,自从房中取出了一只紫檀木的盒子,放在了元昶面前道:“父皇给你的,看看吧。”

元昶疑惑地打开了盒子,里面的东西让我们都目瞪口呆。

那是调动宫禁和京畿所有禁军的号令牌。有了这个,就如同控制了帝位的军权。

“我们......”元昶犹豫道,“怎么办?”

“搪塞过去就算了,”我道,“父皇的后宫,难道还要你插手。”

然而,我们能忍得住,别人未必就忍得住。皇后这位嫡母的诸多隐事被诸子所知,五皇子和八皇子最先按捺不住,上表痛陈当年自己生母被废、被害的隐情,十皇子竟然亦不甘示弱,竟将其生母幽闭冷宫的前后推到了皇后头上。

果然,在三位皇子上书后仅十天,皇帝的申斥颁了下来,圣旨中痛斥三子忘嫡母(皇后)与慈母(古代称有养育之恩的庶母为慈母,此处指陈贵妃)的教养之恩,同时,五皇子、八皇子、十皇子被软禁在宫中,断绝了同外朝的一切往来。

亲手策划者整个事件的皇上,却在此事后曾叹曰:“养儿不孝,不如不养。”

在这场雷厉风行的处置后,我和元昶回首此事,不禁哑然——如果没有皇帝的暗中授意,怎么会有一半的皇子纷纷上书,控诉皇后和陈贵妃的行为呢?此乃忤逆大罪。

幸好元昶没有上书,否则后果真是无法想像。

果然是君心难测。

天佑十年的十月,所有激剧的矛盾与假象仿佛要在这一瞬间爆发了。皇城里风起云涌的恐慌还没有结束,海西北部的乌西族再度叛乱。这场叛乱本来并无关紧要,可是,海西的探子来报,说太后仿佛暗中授意海西不用刻意发兵平定,其结果可想而知,乌西如入无人之境,将战火烧到了大齐国的边境。

皇上无法,几次三番向海西发出兵诏书,但海西以兵马不足为由屡屡推卸。

驻扎在各地的重兵,调动起来的耗时也是不少的。而京畿与皇城的兵力即使不在在元昶手上,也是不能轻易调出去平乱的。

海西的意图就是太后的意思,真的是再明显不过了——除了废太子,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天佑十年的十一月,内忧外患之时,皇上终于在勤政殿的病榻上提笔,废黜二皇子元昊的太子名位,改封友郡王。

且不说外朝对宫闱隐事略知一二,就凭元昶这些年在外朝的活动,也足以控制整个局面。故而废太子一事,外朝除了太子太傅以外,竟无人上书反对。

太子宫的探子来报说,元昊早已不在乎太子名分,他并不在乎废立。但最让他无法忍耐的一点,是皇上在废立诏书中特别提到了改封太子妃乔氏为友郡王妃,强令友郡王恢复郡王妃一切的正常衣食起居,并注明友郡王妃的实际待遇与亲王妃不相上下。

“你们都下去吧。”皇上等待太监宣读完那道废立的圣旨,虚弱地对我们说道。短短半年时间,满是隐忧的国事与家事,已经彻底掏空了皇上的身子,废黜已定,现在,宫中的一部分人或许真的可以松一口气了。

可我们不能,册立的诏书一日不下,元昶的未来随时都是不确定的。

“母后,”皇上伸手牵住太后的衣服,“您能留下么?儿子,想和您,说话。”

太后点点头,那一刻,我竟发现太后的眼神变得温柔了起来。

我们见状,先后离开了那里。

走至门口时,乔霁月——新任友郡王妃叫住了我。

“郡王妃有什么事么?”尽管他们夫妇的封号已经在我们之下,但我不想在他们刚落魄的时候,做出太过令人发指的事情。

“玉妹妹,”乔霁月惨然笑道,“皇上告诉我,你会保全我。”

“父皇......”我刚要开口,却见她止住了我。

“可是,我不需要,”她笑道,“我还有作为人妻的自尊,不需要靠一个我恨的女人来保全。而且,什么郡王妃,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是,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她凄楚地道,“玉妹妹,我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所以,如果你有力量庇护天下,我求求你保全太子......哦,不,应该是元昊。他这辈子,只爱过你一个人......”

“你凭什么肯定,我会答应你?”我冷冷地开了口,元昊对我而言,是我前生的伤疤。这个要求,未免太过分了。

“我不肯定,”乔霁月恢复了她的骄傲,亦冷然道,“可是,我总要试一试,因为,我这辈子,也只爱过他一个人。”

她说完,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一片如血的残阳里。

后来,她在皇上驾崩三日内自尽于幽云馆。

有时我会想,她的死,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报答皇上对她短暂的不伦之恋,是为了维护太子残破不堪的为夫自尊,还是为了结束她自己荒谬可笑的情爱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