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挂钟,划到了五点三十分。
到点该下班了。
像杭三棉这种大型国营厂,福利比民营企业强,工作压力也比民营企业小,但也时常加班的。尤其陆爸所在的生产车间,不论是捡三丝开清棉的前纺车间,还是细纱车间、筒纱车间,一到热销季,基本上就是加班加点赶生产,很少能准点下班的。陆青山经常夜里十点才下班回家,陆远打小就习以为常了。
除了生产车间之外,那就属销售办的下班最不准点了,尤其是出外勤跑客户,出得都是兄弟区县的外勤,跑得都是下面的乡镇,经常一天两天不着家。
目前陆远他们销售二科刚成立,还处在熟悉新业务阶段,所以不用像一科那样,要加班加点出外勤。所以到了下班的点,二科办公司几个人都开始张罗着下班。
二毛子约了陆远下班去网吧打游戏,杭三棉厂外就有一家网吧,去年还是打单机《金庸群侠传》和《仙剑奇侠传》的电脑房。今年年初老板退休,他儿子接了班,直接改成了网吧,24小时通宵营业,白天一小时三块,晚上四块,到了夜里十二点后,十块钱包宿。虽说网费贼拉贵,但一到傍晚几乎就爆满,生意好的一塌糊涂。真应了那句口号:要想发,开网吧!
二毛子上了这么久的班,平时也没啥消遣,钱夹子里可比陆远富裕,请陆远上个网打会儿红警和帝国,根本一点问题都没有。
时间一到,胡英红、罗大伟、孙越他们三人前后脚下了班,二毛子是办公室内勤,负责打扫卫生和锁门。陆远等他搞完一起去网吧。
刚一锁上办公室门,隔壁科长办公室的门开了,满面春风的洪刚匆匆跑了出来,阻道:“二毛子,先别锁,我包还在里头呢。”
二毛子嗯了一声,重新将门打开。
这时,郑一鸣从办公室探出半个身子来,看着二科办公室门口的陆远,招手问道:“小陆,胡英红呢?”
“胡姐到点下班了,科长。”陆远回道。
郑一鸣又问:“那罗大伟和孙越呢?还在不在?”
陆远摊摊手,笑道:“到点了,都下班了。”
郑一鸣皱了皱眉,嘀咕了一句:“下班一个一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时,夹着公文包的洪刚走出二科办公室,冲郑一鸣说道:“科长,他们都下班了,晚上金总的饭局,谁陪我去啊?”
“这……”郑一鸣有些犯难了,琢磨了一下,最后把目光落在陆远的身上,指着他说道,“对了,不是还有小陆呢吗?就让小陆陪你去。”
“我?”陆远有些莫名其妙。
“让大学生陪我去?他一个雏儿,能行吗?”洪刚也是颇为意外,看着陆远说道。
这话说的陆远就不爱听了,你洪刚平时娘们唧唧的,我什么时候鄙视过你?这还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丫居然嫌弃起哥们来了?
他当场表态:“科长,我能行,我去!”
洪刚面色一滞:“……”
郑一鸣抚掌笑道:“不错不错,有干销售的胆气,你看,人家大学生都说自己行了,你就别挑三拣四了,再说二科办公室眼下不是没人了吗?”
洪刚脑袋一耷,应道:“好吧。大学生,跟我走,带你去参加个饭局。”
说完,转身往楼梯方向走去。
陆远正要跟上,又停住了脚步,问郑一鸣道:“科长,这饭局是咋回事啊?我去了那要干啥啊?”
郑一鸣挥挥手,笑道:“别在我这瞎耽误功夫了,路上洪刚会跟你说的。小陆啊,你是新人,到了饭局上,多听洪刚的指挥,好好虚心跟人学习经验,知道没?”
陆远嗯了一声,对二毛子打了声招呼,网吧只能放到下次约了。随后转身追上了洪刚。
郑一鸣对着二人喊道:“你俩加油哈,首战告捷,给咱二科来个开门红。洪刚, 别坐公交了,打车,来回车费科里报!”
……
陆远把自行车寄放在厂里,跟着洪刚出厂门打了出租车,直奔浦沿一带非常有名的饭店——十九队饭店。
十九队饭店这名字听着有点怪,这里头是有故事的。话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浦沿公社给队里的一个女队员派了个任务,在村里开家小面馆,做些青菜面,肉丝面什么的,一毛钱一碗。见着来吃面的人多了,队里又派来三个女队员做帮手,一起做面条。当时大队是计工分的,这个面馆也是队里的财产,四个女队员却把这面馆越做生意越好。后来改革开放春风吹来,生产队合并,鼓励队员搞承包责任,四个女队员一合计,拿出各家的积蓄还有到处拆借,凑了3500块,把这面馆盘了下来自己承包私营。四个女队员变成了四个女老板兼女服务员,兼女传菜员,女洗碗工……
后来自然是生意越做越好,小面馆变成了大面馆,又发展了炒菜,连着隔壁几家的门面也被四个女老板给买了下来,变成了大饭馆——十九队饭馆。
陆远作为地地道道的杭州浦沿人,当然听过四个阿姨的故事,如果这四位升级为饭店老板的阿姨都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但还是能看到她们经常在饭店里忙前忙后,帮着传菜,帮着洗碗收拾包间。
陆远考上大学那年,他爸爸妈妈就是在这里请的客,老爸老妈两头的亲戚都请了,请了有三桌亲戚。
……
杭三棉厂离十九队饭店没有多远,打个车也就是起步价内的事。陆远在车里问起饭局的事儿,洪刚既然带了他来,也就没瞒着他,长话短说将今天饭局的事儿说了出来,好让陆远心里有个数,免得到时候在饭桌上出洋相。
听洪刚说,今晚这个饭局的主人姓金,叫金安民,是隔壁萧山区城厢镇金盛家纺厂的副厂长。这个金盛家纺厂是家族产业,金家三兄弟,金安民排行老幺,从九十年代初金家就在城厢镇搞家纺,在城厢镇也算是规模比较大的民营家纺厂,有百来号家纺工人,以生产窗帘、布艺和床品为主,对棉纱的需求量一直都有。
金家的家纺用品主要是自产自销,在杭州、温州两地都有自己的门店,这个规模的产量目前也仅供省内的需求。这两年家纺市场的行情一直都在见涨,金家三兄弟在九七年那会儿,也才是十几个人的小作坊,短短三五年的功夫,就扩张到百来号家纺工人,还在省内拥有不下于十家的门店,足见行情之好,增速之快。
金安民的老婆吴娜,是洪刚以前在市歌舞团的同事,吴娜是他们歌舞团的台柱子,在市歌舞团解散安置前就嫁给了金安民。金家有钱,金家老幺娶媳妇,娶得还是市歌舞团的台柱子,所以婚礼办得挺豪华的,羡煞了吴娜在市歌舞团的一帮同事。洪刚在市歌舞团那会儿,负责做宣传的,跟吴娜关系不错,经常还有联络。这几天他一直都在厂子外面跑,实际上是拜访了吴娜几次,请老同事帮个忙搭个桥,想见见他老公。
吴娜也是想帮洪刚一把,就将他的意思转述给了金安民。金安民今天正好就在浦沿这边的门店查账,就让吴娜约了洪刚晚饭来十九队饭店。金安民寻思,反正晚饭左右没约人,见见洪刚这个国营棉纺厂的人也无妨,先听听他怎么说,如果依着市价,那肯定不能要他们的棉纱,但万一能从他们国营厂手里拿些低于市价的棉纱呢?那可就捡了个便宜。
收到吴娜转来的约饭消息,洪刚欣喜若狂。金安民能答应见面并主动约饭,在洪刚看来,这是个良好的开局。
按理说作为销售人员,客户是自己的财富资源,是自己在行业里的安身立命之本,应该独享客户人脉,不应该与他人共享。洪刚也不外如是。但他也是没办法,因为他从吴娜的口中得知,这个金安民啊,酒量特别好,向来是酒不喝好,业务甭想谈好。洪刚酒量虽然勉强可以,但他知道以自己的酒量,甭想拿下金安民。所以万般无奈之下,他才想着找外援的。
既然要找外援了,他觉得那就索性大方一些,让郑一鸣知道,他洪刚是大方的,无私的,为了二科的业务能成功,他愿意跟科室的其他同事分享他的客户资源。
所以这才有了他一回办公室,就兴匆匆地跑去跟郑一鸣汇报的那一幕。
果然郑一鸣吃他这一套,颇为感慨地拍着洪刚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许诺,只要洪刚能拿下金盛家纺厂的棉纱业务,替二科来个开门红,那以后二科扩编增员要提一个副科长人选的话,他洪刚必然是首选之人。
洪刚中专毕业后就分配到了市歌舞团,一直是个普通宣传干事,后来安置到了杭三棉厂总工会,也是普通的宣传干事,再后来被调配到销售二科后,还是个普通的销售人员。他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想着四十岁之前在国营厂里混个副科长的干部编制,这等着以后退休了,怎么着也能混个中层管理的待遇吧?
有了郑一鸣的许诺,洪刚觉着自己离干部编制又近了一步,所以对今晚这个饭局格外上心,丝毫不敢麻痹大意。
在车上听着陆远说自己酒量勉强还凑合,顿时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的酒量加上陆远还凑合的酒量,应付金安民,陪金总喝好,总归是没太大问题了吧?
很快,出租车到了十九队饭馆门口,两人下了车。陆远作为新人,习惯性地想从兜里掏车费,却被洪刚给拦住了。洪刚跟他说,这打车钱厂里会报的,让陆远甭管了,他今晚的任务就是敞开了量,好好喝。
这番举动倒是让陆远受宠若惊,因为这些天接触下来,洪刚什么人,他多少清楚一些。 不说这人坏不坏,至少是个不肯吃半点亏的主儿,让他主动垫付车钱,恐怕罗大伟和孙越这两只老鸟都没这待遇吧。
不过他看得明白,洪刚这是用人在即,今晚饭局金总这顿酒,他一个人招架不住!
进了饭馆,来到金安民之前定好的包厢。
洪刚推开门,金安民和他的妻子吴娜已经早早坐那儿了,金安民三十七八岁的年纪,剃着板寸,穿着红色条纹短袖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方框的眼镜,透着精明强干。倒是他的妻子吴娜,的确让陆远眼前一亮,这女人比金安民应该小几岁,白皙的皮肤,很精致的一张脸,三十出头的样子,披肩大花卷染成了棕色,一袭雪纺束身连衣裙,将她的身材裹得玲珑有致,整个人透着年轻少妇独有的妩媚之色。
这样别致的女人,陆远在厂办大楼上班的这几天,还真没遇见过,不愧是市歌舞团当年的台柱子。
洪刚一进来包厢里,就热情洋溢地直奔金安民和吴娜的方向,边走便抱拳告罪道:“呀,让金总久等了,竟然迟到了,我们的罪过,我们的罪过。”
“安民,这是我跟你提起的在市歌舞团的老同事洪刚,他现在在杭三棉厂的销售办工作。”
等着洪刚一过来,吴娜就介绍道,“洪刚,这是我们家安民,桥我是替你搭了,能不能走得通,就看你们自己一会儿聊啦。我先让服务员上菜。”
说着吴娜就婀娜着身姿出了包厢,在进门的位置跟陆远擦肩而过,一股好闻的香味儿瞬间钻入陆远的鼻子里,他忍不住微微一嗅,真香。
吴娜仿佛在擦肩的一瞬间发现了陆远的微异,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风情万种地瞟了陆远一眼,妩媚一笑。
这一颦一笑,直接把陆远吓得赶紧撇过头去不敢再看她,心脏噗通噗通狂跳个不停,心里暗囧不已,靠了,这洋相出的!
吴娜倒是没有在意陆远的异样,一阵香风而过,直接出了包厢的门。
这时,包厢里头的金安民和洪刚也已经认识一番,洪刚冲陆远招招手让他过来,介绍道:“金总,这是我们科室新来的同事陆远,年轻人,大学生,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今天带他过来跟金总学习学习的。”
“金总你好,我是杭三棉厂的陆远,您叫我小陆就成,以后多跟金总您学习!”陆远此时没了刚才的窘态,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自我介绍了一番。
“学习谈不上,不过入行比你们早几年罢了!”
金安民冲陆远点点头,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一脸稚嫩干净的陆远是个新人菜鸟,八成是洪刚这种老鸟带过来帮忙分担一下酒量的。他二十七八岁也是跟着他两个哥哥在外头应酬学做生意,一开始入行也被那些厂家灌得跟死狗似的,这种日子他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