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陈一百九十八年元月,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广施仁政。
此后六年间,风调雨顺,万民称颂。
及至第七年,天地骤变,先是半年大雨,水淹四处,后又遭逢大旱,长达半年,各地庄稼颗粒无收,饿殍遍野,逃荒成风,民怨四起,纵然朝廷多方援救,依旧民不聊生。
而后,又有异变突现。
先是在北方沿海,有人相食之惨祸传出,继而,演变为有饿民以吸食人血为生,为祸甚重,乡间传为吸血妖魔作祟。
朝廷遣高手除魔,吸血妖遂平。
然不过三月,吸血妖复起,人数众多,成百上千,遇村寨则噬,视人如牲畜,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只余空皮囊无数,惨状可比地狱。
州郡遣大军围剿,不敌,节节败退,更有无数兵士化作吸血之妖魔。
不到一月,青州一地,大半郡县已落入吸血妖魔之手,死者更达十万之数。
此后半年间,朝廷数度遣兵围剿,无果,反是吸血妖魔之势愈大,到宇平九年春日,青州一地尽数沦陷,同时,徐州,幽州,江州,交州四州亦有吸血妖魔出没。
自此,吸血妖之乱,已难遏制。
至宇平十年,天下十七州之地,半数之地皆被吸血妖染指,其中青、徐、江、交四州沦陷,荆、扬、益、豫、兖、冀、幽皆有吸血妖魔作乱,再加天灾不断,不过两年时间,承平达两百年的帝国,已是天下大乱。
宇平十年六月,吸血妖攻克冀州,与幽州之魔合围幽州,京师危矣。
七月,大陈顺王陈霸下战吸血妖于幽州旷野,重创吸血妖王两人,杀一人,然兵势难止,七月末,吸血妖大军已兵围京畿,天下哗然。
此时,已是八月。
本该是合家团圆全城欢庆的中秋时日,京城之中却是愁云惨淡,大街之上车马寥落,人人来去匆匆,面色戚戚,更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兵士巡逻而过,城中店铺也是十家有八家门户紧闭,再不见半点昔日天下第一大城的繁华与热闹。
这样的时日里,哪怕是狂歌度日,绝不与世流俗,号称纵然敌国的战马已经踏到门口,也还要趁战马蓄力冲锋的片刻多喝几口酒,看几眼歌舞,然后把身上剩下的钱都扔下,押自己到底会几刻之后人头落地,喧嚣荒唐到了极致的销金楼也是冷冷清清。
毕竟号称是号称,到底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东西,怎么说都没关系,毕竟说说是不会掉半块肉的,可真的刀架在脖子上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了。
此刻,那刀就已经在路上了,马蹄声也好像若隐若现了。
吸血妖已经就在京城之外了。
谁也不可能真的乐观起来。
“我说,诸位,怎么回事啊?都一个个跟个病猫似的,热闹起来啊,这销金楼是给大家找快乐的,感情你们是来哭丧的啊?”就在所有人都沉默,整栋楼的气氛都降到了冰点的时候,有个人的声音,忽然从高楼上响了起来,显得很有些恨铁不成钢。
“得了,十六爷,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您是功勋之后,哪怕吸血妖来了,也吸不到您的血,我们都是平民百姓,怎么死都不知道呢。”听见有人说风凉话,有人坐不住了,立刻反唇相讥。
若是放十年前,那这场对话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上面说话的这位姓王,是那时的大将军王不负的儿子,排行第十六,那是一等一的权贵,他说话,哪怕再难听,下面的人也只能忍着听着。
可是世易时移,当年中秋政变,大将军王不负站错了队,和当时的太子陈睚眦谋反失败,王不负一脉大半被诛,这位王十六虽然侥幸因为自己太不成器,以及和当时站队当今陛下的王家家主王不移感情不错,被保了下来,但身份地位已经截然不同。
那王不移虽然参与政变成功,获得了王家大权,可正准备大展身手,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很快就死去一场恶战,王家群龙无首,哪怕有从龙之功,也是渐渐没落,到了如今,京城王家早已经是三流家族,在京城里还没到人见人欺的地步,但也再不复当年风光,基本没什么人怕了。
所以王十六说话,立刻就有人反驳。
王十六听了立刻大怒,倒不是说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权威什么的,他早就没了,他愤怒只是出于一种身份骤然跌落的愤怒,这种愤怒他持续了快十年,却还是没有消除,以及,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说起来,那说话的人也是恶毒,什么都不挑,偏偏挑了一句功勋之后来说。
王十六正经说起来,现在是叛逆之后,就算是说王家从龙的功勋,也已经过去十年,王家人才凋零,皇帝都快要忘了王家,也再没有半点功勋可言。
这是从最根本上攻击了王十六,王十六愤怒到了极点。
“是哪个王八蛋在说话!?给你王十六爷出来,老子要你好看!”
一石激起千层浪。
立刻就有无数人回应他。
“呦,我道是谁这么威风呢,原来是王十六爷啊,您这又上了十八楼了,是在哪里发了大财啊,不会又是偷了家里家仆的私房钱来的吧?那你可得小心又被你家小红提着擀面杖追十条街啊!”
“哈哈哈哈哈,我赌二十条,不,二十一条,有没有人跟我赌的,我出一千两!”
“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赌,我赌,我出两千两,我赌绝对超过二十一条!”
“王十六爷,您要不要也赌一铺啊?哦,我忘了您现在身上怕是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吧?得,不管输赢,事后爷都给你一百两,算是赏你的,十六爷,我呸,什么臭狗屎也敢称爷了?”
……
“你……你们……”王十六只觉得胸口发闷,头脑发昏,天旋地转,恨不得一口鲜血喷出来,喷死这些王八蛋。
但最终,他还是颓然了下来,这样的嘲讽,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这十年里,他不知道听了多少回了,一开始听到,他还能跟人争,跟人斗,可是连续数次被人打的站都站不起来以后,他忽然明白了,他什么都没有了,连武功都根本不是别人的对手,枉他还是名门之后。
可是摘了名门的帽子,他什么都不是。
他已经认命了。
早就认命了。
他今天来到这里,也不是来找事的,只是最后来缅怀一下,因为他已经得到了确切消息,皇帝已经放弃京城了,大军早就在悄悄撤离,京城被破不过是迟早的事,吸血妖入城,这座销金楼必然不保,所以他来最后看一眼这座充斥了他一生最好岁月的楼宇。
只是一站到这楼上,他却是又忍不住情思勃发,故态复萌,现在被人戳穿,立刻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软了下来,苦笑了一声。
真是繁华如梦。
“废物……”就在他自怜自叹的当口,忽然有人冷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他听见。
他豁然抬头,正待怒骂,却是立刻愣了一下,说:“是你。”
那骂他的人不是别人,却正是他昔年逍遥时的死对头李三,此刻正站在楼对面冷眼看着他,只是到底岁月难饶人,昔日风流倜傥的李三爷,现在也是满面风霜,再不复当年面貌。
王十六知道李三这些年也不好过,当年政变,他李家虽然也站了新皇,可李家老相早死,李家一门也是后继无人,又几经官场倾轧,昔日宰相之家,现在也变得和王家没什么两样。
听到李三这么说他,他终于有了底气反唇相讥,道:“你还不是一样?”
李三冷哼了一声。
两人怒目相视,过了一会儿,几乎是异口同声:“难道你也……”
随后,就是沉默。
而楼下,已经由嘲讽王十六,演变成了对于时局的讨论,毕竟危险近在咫尺,就算是素来以醉生梦死著称的销金楼也不能例外。
“你们说,这吸血妖,何时能退啊?”
“京城乃一国之都,京城有急,天下必然倾力相救,更何况还有天子亲军十万镇守京师,这京城之围,不日便解了。”
“周兄此言甚是,我还听闻各大世家和门派组成了除魔盟,已经在路上了,大家可以放心饮酒了。”
“是极是极,大家尽管饮酒,而且就算是那些吸血妖真的打进了城来,以我销金楼人杰之力,哪怕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了,来!喝酒!”
“葛兄说的妙啊,小弟今日练成一门杀妖刀法,正要会会那些妖魔,只愁没地方施展呢,来,葛兄,我敬你一杯!”
一派喧嚣,仿佛满堂俱是豪杰。
楼上两个真正知情的人,李三和王十六却是冷眼相看,肚中冷笑不已。
过了一会儿,李三忽然咳嗽了一声,对着楼下的人说道:“诸位,我王某人有个赌,不知道诸位敢不敢接?”
“有什么不敢的?”
“就怕你这个穷鬼没钱!”
“来啊,十六儿!”
“好。”王十六这会也不生气了,只是道,“我们就来赌一赌,那吸血妖什么时候入城!”
他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堂寂静。
虽然销金楼号称天下无事无物无人不可赌,这种规矩哪怕上一代销金楼主人沈奕参与谋反被诛,整个销金楼充公,也一直都没有变过。
可这到底是关乎所有人身家性命,所以一时间寂静。
然后,便是怒骂。
“你说的什么玩意?王十六?”
“你不怕老子去皇帝面前告你一个妖言惑众?”
“王十六你丫想钱想疯了吧?”
“诸位可是不敢?”王十六,只是冷笑。
“有何不敢?”众人也是冷笑。
“我就赌一千两,那吸血妖一辈子都不可能攻进来!”
“我赌两千两,赢了砸死你这个王八蛋!”
“一万两!”
很快一群人出价,然后王十六对面的李三忽然问:“那你又出多少钱?可别太寒酸了!”
“我一分钱都没有,我就赌王我这条命!要是我输了,我就从这跳下去!”王十六斩钉截铁,这应该是他赌徒生涯里最亡命的一刻了。
“呸!死还便宜你孙子了!”
下面的骂声不绝,但还是认了这赌注,最后所有人都赌吸血妖不可能进城,只有一个例外,居然就是,李三。
王十六看着他愣了一下,随后又是一声冷笑,露出了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
赌局已定,王十六就准备走了,销金楼遍天下,他只要拿走赌票,哪里都能拿钱,他可不想留在京城等死。
但就在他准备起身那一刹那,外面骤然响起了呼喊声和厮杀声,有人高呼着好像在亡命奔跑:“城破了!吸血妖进城了!”
这一句话,就将楼下刚刚还胜券在握的众人打入了无间地狱,他们个个面色灰白,眼神绝望。
“定是有人在恶意传谣!王十六是不是你卖通的人!”有人厉声喝道。
然而,还没有等其他人冲上楼去质问王十六,销金楼的快马已经来了,这平时也算镇静非常,无论什么场面都能淡然的信使,此刻也是面色凄惶,只是高声喊了一句:“南门已破,吸血妖进城,王十六赢!”便匆匆走了,临走前到底还有些感情,对所有人说,快跑吧大伙。
于是,一片混乱,片刻前还大声笑谈如何杀妖的豪杰散尽。
王十六呆呆地看着楼下,不知所措,他赢了,却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但他很快打起精神,一咬牙,便要下楼取了赌票就跑路,毕竟销金楼满天下,哪里都能取钱。
然后他一抬头,却是发现李三还没有走,不由奇怪地看着他,还没等他问他是不是吓傻了。
李三却是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王十六忍不住问。
“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个人。”
“谁?”
“一个叫古月安的人。”
古月安。
多么久远的名字啊,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十六也依旧难以忘怀。
“如果是这个男人在这里,哪怕城破,哪怕吸血妖无数,他也定然只是一刀向前。”李三冷笑着摇头,“又哪会看到一群小丑跳梁?”
“……我们又不是古月安。”王十六只是摇头。
然后他不想再说话,转头就要走,却是忽然听到李三叫他:“王十六,我李某有今生最后一赌,想与你赌,你可敢?”
“……什么赌?”王十六停住脚步。
“我听闻你为了复兴王家,日夜练刀,不知成效如何?”李三不答反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李檐一生荒唐,到的如今三十有六方才想起习武强身,保家卫国,于一年前投名师习得一门刀法,日夜苦练不辍,却始终没有实战之机,今日,吸血妖正好来送死,我想试刀了,便与你赌一上最后一铺……就赌,谁杀的吸血妖多!”李三一字一字,“你敢吗?”
“……”王十六沉默。
李三已经下楼。
“离开京城,还有天下可去,何必急在一时?”
“京城都破了,天下还有可去的地方吗?”
李三走到第十步。
王十六忽然一拍栏杆,大声道:“李三,我王十六别的不行,赌……老子怕过谁?!”
说罢,他也下楼。
两人并肩出门,王十六忽然大声道:“管子曰,舍生忘死!”
“义也!”李三大声应和。
“管子没说过这句话!”忽然,有人在他们身后说。
“要你多嘴!”两人怒目后视,却是发现说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个长安客商徐炎。
“你们加我一个!”徐炎大步踏来。
外面是杀声震天了,三个人的步伐却是坚定不移。
是日,吸血妖攻破京城,杀人无数,天街染血。
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烈火烹油的时代,终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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