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谢氏兄弟都算得上为人谨慎,自玉娘得宠之后便与谢逢春道:“盛宠之下必有积怨,多少人盯着玉娘看,巴不得她犯错,咱们家没甚帮得上手的,就更不该给她惹事。”使谢逢春出面,约束着自家亲眷故旧们,不许他们行事猖狂,连着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也是无事不进宫。
说来玉娘是深得帝心的皇后,若是能在她跟前说上话儿,与自家前程便是不能有裨益也不会有甚坏处,因而每日投贴求见的外命妇颇多,倒是少有承恩公府的,是以今日金盛在一沓子请求觐见的帖子中看着有承恩公世子夫人冯氏的名帖,便知有事,将冯氏的帖子搁在了最上头。
说来也巧,今日递帖子的外命妇中没甚要紧人,玉娘便将她们都放在了一边,宣了冯氏梁氏觐见。
如今冯氏与梁氏进宫来,声势便不同往日,行走间遇着的宫人太监们个个含笑,一路行到椒房殿,早有小内侍脚不点地地往内传报,片刻,就听着一声宣,冯氏与梁氏两个互看了眼,整顿了衣裳敛息肃容而入。
见着玉娘,妯娌两个恭恭敬敬拜了四拜,便听着玉娘说了声赐坐,这才起身,在一边的锦凳上挨边坐了。因是冯氏的帖子,冯氏又是长嫂,便由着她先开口,只笑问:“殿下这一向可好?母亲日日挂念殿下,只是年纪老大,行动不便,不能亲来,使妾代问殿下安。”玉娘道:“劳母亲记挂,你回去与父亲母亲说,只消家中阖家人人均安,我也就喜欢了。”
冯氏听着这话,自是明白玉娘这是要他们好生照顾着孟姨娘呢,忙起身道:“说,妾谨领旨,不敢有负殿下关爱。” 玉娘摆手道:“一家子说话,很不必这样拘束,倒弄得君前奏对一般。”冯氏与梁氏两个均起身道:“是。”这回坐下,就有宫人们奉上茶来。
梁氏想了想,笑道:“妾许久不见宝康公主了,公主可长高了许多罢,母亲在家也常念着,只恨不能相见。”玉娘眼光先在梁氏身上转了转,点了点头,笑说:“这孩子闹腾的利害,拉着阿宁寻她爹爹去了,不然也叫你们见见。”
梁氏是在曾外祖母平安大长公主身边长大的,听惯了平安大长公主讲说宫中轶事。平安大长公主曾道是:“皇子皇女们加起来有多少,父皇又只有一个,便是皇子们,他也未必个个都上心,何况是公主,更是不容易叫父皇记着了。只一声父皇就将父子们的情分拉得远了。”平大长公主说这些话时,将眼光放得远远地,许久不曾出声。
梁氏只以为曾外祖母累了,不想平安大长公主又轻声道,“也有唤爹爹的,父皇爱她什么似的,哥哥弟弟们都比她不过。”那时的梁氏不过七八岁,听着这句也不甚在意,直至今日听见玉娘闲闲一句“她爹爹”,方知当年平安大公主话中未尽之意,更知玉娘母女两个怕是比传说中更得圣心,顿时安心许多:只消有乾元帝回护玉娘,莫说吴王羽翼未丰,便是吴王有些气候,又怎么同乾元帝抗衡。
虽梁氏心上略略放心,可到底不敢瞒着玉娘,便笑道:“原来公主同五殿下在一处。”冯氏听着梁氏将景琰比出来,先以为梁氏是抢着奉承玉娘,心上略有不喜,正要说话,就看着梁氏瞟过来一眼,忽然福至心灵,便接口笑道:“殿下素来慈爱,把五殿下视如己出,妾说句胆大的,便是同母出的兄妹也就这样了。”
梁氏立时接口笑道:“说来妾今日随着嫂子进宫,正是求殿下瞧着一母同胞的份上替您二哥哥周旋一二。”说了,做出副含羞带愧地模样将谢怀德与景和说的话在椒房殿中转述了回,又道是,“妾竟不知他是这个轻狂的人,非拉着殿下说笋怎么煮好,蕈怎么辨别,这不是班门弄斧么?亏得吴王殿下气量宽厚不独没与他计较,还亲自请了国公爷与世子到殿下纳妃之日往吴王府吃酒去。妾心上更愧了。”
说来自乾元帝将景和放出来,就有人暗中将景和缀上了,一举一动都落在了人眼中,且他往承恩公府去又不曾瞒人,是以景和还没从承恩公府出来,玉娘这头就收到了消息,只不知景和做的甚事而已。这时听着梁氏这番话,玉娘便明白了,必是景和不肯死心,在宫中不能下手就往她家去探听消息。
冯氏听梁氏说完,又接口与玉娘笑道:“妾说了她太小心了,这又不是甚大事,吴王殿下又不是量小之人,哪能计较这些呢。可她非得亲自来与殿下解说一回,说不然不能安心。妾拿她没法子。”玉娘因笑道:“我道是甚事,原来这样,我知道了,你们只管放心,无事的。”冯氏与梁氏对瞧了眼,起身称是。
虽玉娘如今今非昔比,手上可用的人脉颇丰,可以乾元帝的多疑,她也不好轻易去对付个皇子,万一引动乾元帝疑心,到时前功尽弃,可是得不偿失。只有叫乾元帝自家动手,到时查出甚来,都与人无涉。
因此玉娘含笑将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看过一眼,这对妯娌可谓配合默契,一个说,一个补钉脚。梁氏这样光明正大地在椒房殿将吴王比了出来,言辞之间句句自责,可她越是自谦自责,叫听的人越发觉得她这是心中害怕。而冯氏那一段说话“吴王殿下又不是量小之人”更是点睛之笔。冯氏与梁氏这番话更是在椒房殿说的,早晚传入乾元帝耳中,由不得乾元帝不多想:玉娘如今是皇后,承恩公府便是他刘景和名正言顺的外家,到底他刘景和做了甚事?以至于承恩公府对上他尚且如此小心谨慎,唯恐将他得罪了。
果然就如玉娘所料,冯氏与梁氏妯娌两个还不曾出未央宫,乾元帝那里已收着消息,起先一笑道:“倒真是一家人了,事事小心。”待得说完这话,心上便觉着有些不妥,拿着手指将桌面敲了敲。
景和与陈婕妤母子前些日子还意欲陷害玉娘,这会子景和居然就轻车简从地亲自上门去,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是知道了圣心所向,绝难挽回,所以痛改前非,宁可亲自上门赔罪?还是另有图谋,以退为进?若是前者也就罢了,可若是后者,可见其心性坚韧,图谋深远,能屈能伸,日后还不惹出祸来!
至于冯氏梁氏妯娌两个赶着进宫诉说此事,因在乾元帝眼中,谢家出身低微,乍然富贵,自觉是皇子的外家。看着皇子亲自上门来,因此得意,言行失了些分寸,事后害怕,赶着来玉娘这里描补也是有的,乾元帝倒是没往心上去。
到得晚间,乾元帝驾临椒房殿,玉娘接了驾,只闲闲在他面前道:“今儿冯氏梁氏两个过来请安,想见一见阿琰,说是我母亲想她。偏这孩子到那儿去了,竟是没见着。”乾元帝笑道:“你还说呢,这孩子可是该打了。瞧我看折子,她倒是殷勤,说要替我磨朱砂,却将朱砂甩得到处都是,莫说我身上了,便是脸上也溅了好些点。我是换了衣裳过来的,你竟没发觉,同阿琰一样,都是没良心的孩子。”
玉娘就道:“我哪里知道您为甚换的衣裳,若是为着解语花,我问着,岂不是自讨没趣。”乾元帝不意从玉娘口中听着这句,只觉莫名其妙,皱眉道:“我待你怎么样,莫非你自家不知道?平白地说这些来伤人,好没道理。”
玉娘听说不独不退让,反道:“圣上还说无事,您从前不拿这样声气与我说话。 ‘朝为行云,旦为暮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您瞒得我好苦。”说着双眸之中便满是泪水,偏又强扭过头去,不肯叫乾元帝看见她落泪的模样。
乾元帝叫玉娘这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正要问话,昌盛一边蹑手蹑脚地过来,在乾元帝耳边道:“圣上,您忘了,承明殿那边曾使个宫人来过几回,有一回您是见了的,那宫人的名字便唤作朝云。”
乾元帝听见这句,这才恍然,忙于玉娘道:“你这孩子乱吃飞醋。不过是陈氏遣她来将示给吴家的添妆给我看,免得冲撞了你,我这才与她说了几句话,连着她生得个高个矮,面长面短我也不知道,哪里就同她有甚了!”说了就去拉玉娘的手,玉娘假意挣了挣就叫乾元帝抱住,叹了口气,与乾元帝道:“圣上,您说了,我就信。”
这话便是说乾元帝哄她,她也信了,依旧还是在疑乾元帝与那朝云有甚,乾元帝如何听不出来。换个人说这样的话,乾元帝多半就拂袖而去了,爱疑疑去,指不定日后再也不过来。可对着玉娘,乾元帝虽是恼火,到底舍不得发作她,只得道:“你这孩子实在会伤人心,莫非你还要我立誓,你才肯信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