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依着父母之命把奶奶娶回家来的时候,他可能并不满意这个矮小的尖脚的女人。奶奶虽不是大户人家出身,但奶奶有一个在县城里做穷医生的哥这样一个事实却是十分重要的。它导致了一切。那个穷医生便是我父亲的舅。那个舅不做乡下的巫医不做走江湖的郎中,而是做一个洋医生。他有一套简陋的房子。房前有猪圈。他是外科医生。他狠得下心硬得下心肠去给病人截肢。那样他使一些人致残但却挽救了他们的性命。很有些人信他。特别是县城里的人,而从乡下来投奔他的,则都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最后的态度。
父亲刚刚成年的时候,奶奶不跟在关东银号当账房先生的爷爷商量,就硬是把父亲丢给了她这个当洋医生的哥。其实奶奶并不知那个穷诊所的境况是怎样的。她只是想叫父亲向他的舅学习,但父亲可能最终没有当医生的那一份天分。他哭着逃了回来。是那种大男孩的眼泪。
——你舅打你啦?
——他不让你吃饱饭?
——活计太累啦?
——到底是咋啦?
舅拉上白布单锯下人的大腿和胳膊。舅把它们扔到脚下的土簸箕里,然后让我端着扔到猪圈。我不敢看。我闭着眼睛扔下去,我听见那些猪发出来的撕夺的叫声。那是可怕的一幕。我吐了。我受不了了。父亲说,他那时心里头就总是游荡着恶心。
奶奶流着眼泪搂紧着她的儿子。奶奶说她原以为她儿子可以从她的哥那里学到一些本事,日后可出人头地。她没有想到这会使她最疼爱也是最聪明谙事的儿子遭如此的罪。奶说,咱们来。咱们不去了。
从此奶奶开始认真考虑父亲的出路。那时候她已在她的哥哥的启蒙下信奉了基督教。慢慢地她从不自觉到自觉地认识到了知识的重要性。唯有读书高。要读书她的儿子才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她盼望着她的儿子能有个好的前程。
关外的银号里突然传过来坏消息。
日本人来了。
银号已经亏空了。奶奶不知怎样洞察了这个家族的无望。她知道爷爷就要卷着铺盖回来了。在此之前,她又独自决定并实施了一件更大的事情,她做主卖掉了分到我们这一支名下的五亩地中的两亩,用卖地的钱送父亲上了县里的汇文中学,一所纯粹的教会学校。
几乎倾家荡产。
爷爷回来立起眼睛吹胡子吼叫。
反了,无法无天,就为了读那几页破书,书有用吗?你还不知道我读了书还不是要回来种地?
奶奶一声不吭。奶奶是个有主张的女人。奶奶还是个明事理的女人。日后到底证明了奶奶没有错,奶奶卖掉的两亩地是值得的,公社的文化站里摆着父亲写的书。而奶奶直到死,按月接到父亲从城里寄给她的钱。
那时候那片曾经富饶的华北平原因旱涝灾害频繁而变得贫瘠。总有人沿街乞讨总有衣不蔽体的人暴尸街头。
爷爷回来了。
爷爷带回来深刻的抑郁。银号垮了。没有钱带回来他当账房先生时深爱的那关外的女人。讨厌在地里做活计,抱怨卖掉的二亩地,这些都压迫着他。压迫着罢了。他不爱讲话,终日阴沉着脸。而给他最最致命的一击的是,他的风风光光嫁出去的大女儿,有一天竟被自家的四轮马车又轻轻易易地拉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孽种冤家。
爷爷以为他蒙受了天大的耻辱。
以他满清贵族八旗子弟的威严。
爷爷足足有一年不理大姑妈,也不理大姑妈带回来的贞姐。
爷爷始终没有弄懂关于血脉关于命运。自此以后,厄运降临。一切都开始了。我们这个家族的女人,一个又一个谁也逃不脱。
姑妈说过错并不在她。
奶奶相信但爷爷连解释也不听。
贞姐走近他,想用那冰凉的小手去抓他,他只说去去去,便梗着脖子扬长而去。奶奶说他偶尔也会从镇上的店铺里买些小孩子吃的点心回来。但他决不说是给贞姐的,他只是随手把点心扔在炕沿上,顺便由奶奶去安排。
活到最后的时候,奶奶不说但奶奶骨子里是看不起爷爷的。她伺候了他一辈子但她却知道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爷爷一辈子没干过田地里的活儿。
爷爷坚信自己是怀才不遇,遭受了打击,于是大丈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从此他便开始了潦倒的没落贵族的生存方式。他首先拿出了遗老遗少硬撑门面的架势,翻出了他年轻时曾无数次为之流泪的《红楼梦》。辫子是续不成了,但曹雪芹倒是许读的。他开始重读那发黄的破旧的毛边纸的竖排刻印的千古奇书。横读竖读左读右读,他想他总能够从那字里行间找到一点什么,比如对他这个抑郁不得志的才子的慰藉、关切和解释。到一种破落潦倒人生的色彩。
这样的一个爷爷。
元妃嫁走的那一章,总使爷爷回想起姑妈出嫁时那辉煌的场面。他的女儿那么漂亮又那么富贵。她嫁的人家是本县最大的一户地主,而那男人又是地主家唯一的少爷。他很留恋那个要去做少奶奶的大女儿。他从小最疼爱她。他舍不得她走,他甚至哭了,但是最终还是选了吉日送走了女儿,风光和辉煌才是更加重要的。
爷爷至死以为面子乃人生要义之首。
但他的女儿们却使他丢尽了面子。
姑妈第一个使我们的这个家族蒙上了真正的阴影。而在今天看来的这么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竟会改变了我爷爷整个的生存态度。
他不再进取。
他生命中唯一的事情就是苦修《红楼梦》。
他原本那么脆弱。
然后才有了奶奶的杰出。奶奶是在爷爷躺倒不干之后才英勇站出来挑起家庭的重担的。她还有她自己,她还有两儿两女,她还有她的信仰和理想。奶奶不识字但她深怀的信仰竟是那么感人。她只为那信仰而存在。她在那信仰的照耀下使她的后代们成长。
然后日月如梭。
然后不久我姑妈的堂姐,也是我们这个家族的最大的一个女孩竟也被夫家休了回来。她带回娘家的是一个叫绪林的哥哥。这哥哥后来参军了。就在我们家现在的城市,他一直把他的妈妈带在身边。
还是偶然吗?
但可惜家族中的人还以为那是偶然。
谁也不知道是因为血脉。
其实依着当时的传统和风俗,我的姑妈和她的堂姐是依然可以留在夫家做正房的。但是她们不。她们天生的刚烈天生地容不得他人。她们的贵族出身使她们大小姐的脾气很大。然后她们宁可带着孩子回家来。
那时候我们的家族还住在一个大院里。还没有分家没有用秫秸秆将宅子隔开。我们家族的女人最多也最漂亮。闺女媳妇一个个花枝招展很惹人眼的。院子里终日热热闹闹总传出来笑声。她们总是混在一起绣花儿、纳鞋底,倒是没觉出一丝的凄惨来。
血是看不见的在人体里在血脉中。
那阴森已慢慢地袭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