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摇头:“没有!”这两个字说得不够理直气壮,我自己都听出了我的心虚。我深吸了一口气,端正坐姿,又坚定地重复了一次:“当然没有!”
老妈笑了笑,“我还以为你爱上赵嬴子了呢!”
我一怔,爱上赵嬴子?
老妈端过桌上的那盆汤,“你知道赵嬴子把灵儿封印进陶罐以后做了些什么吗?”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我哪里知道,我连他怎么把灵儿封印进陶罐的都不知道。
老妈双手结印默诵咒语,汤面便忽然平整如同明镜。在镜中,我见到赵嬴子和灵儿,两人黯然对视,窗外传来几声鸡鸣。我想起那句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忽然悲从衷来,即见君子,云胡不喜?以前我就读过诗经中这首诗,那时全不明白这诗想要说些什么。明明是一个女子在期盼着一名男子,那名男子来了,女子却又不快乐。既然思念,就是想见到他,见面了以后,应该欣喜若狂才对,为什么反而悲伤?
现在我却似有些明白了,有的时候,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总似无情。
灵儿却不甘心就这样被收服,她蓦然后退,摘下挂在墙上的青铜剑。
赵嬴子似笑非笑地看着灵儿,“你想要与我动手吗?”
灵儿咬牙,“我不甘心!”
不甘心!谁又能甘心?被自己深爱的人欺骗,不止是落的个凄惨下场这般简单,那种心碎如死的感觉,又有谁能甘心呢?
“好!若你能杀我,你便自由了,世间再无人能降服你。”
若你能杀我,我亦自由了,不必再承受这刻骨铭心的痛。
不知为何,我竟在水镜之中看出了赵嬴子的思想。
灵儿呢?连我都感觉到的她是否亦感觉到了?
灵儿咬紧牙关,一剑向着赵嬴子刺去,赵嬴子闪身避过。他是自幼修炼的御龙人,她虽然不曾修炼过什么,却是龙的女儿。
两人都不是普通人,且是一母所生。雨滴自开着的窗户飞溅进室内,随着剑光四处飞扬。剑若青虹,雨若飞花,灵儿的面颊凄艳如死。
这是一场生死之战,却不带一丝烟火气。交战的双方都如同世外之仙,一举手一投足皆飘然出尘。
但只要是决斗就会有个输赢,市井无赖的决斗也罢,武林高手的对决也罢,甚或是神魔之战,总要决出个输赢来。
窗上挂着的素白窗帘随着剑光落下,灵儿这一剑到了赵嬴子的面前。
每一个命运都会有个归宿,每一段爱情都会有个结果。若这就是我们的宿命之战,若一切都已走到了尽头,当你我终于兵刃相向之时,过往的一切是否已成轻烟一缕?
她蓦然顿住了手中的剑,剑停驻不发,赵嬴子苍白如刀的手也迟疑了片刻。
虽然只是片刻,在她看来却一生般地长久,他会否砍下这一刀?
掌风如刀,雨丝如剑,他终于有所决断。这一掌仍然向着灵儿击下去,义无反顾,无怨无悔。
灵儿惨笑!到底,这是你的选择!
她颓然倒地,没有死去,却气息奄然。
赵嬴子手中的陶罐闪烁着七彩光芒,那光落在灵儿的身上,便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灵儿的身体渐渐缩小,最终成了一条小小的金蛇被吸入那陶罐中。
整个过程,灵儿皆逆来顺受。
哀莫大于心死,若心已经死了,又怎么还会在意自己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灵儿被收入陶罐之内,赵嬴子取出羊皮符咒封在罐上。
所有的事情做完后,天色大亮,雨也渐止了。
他在陶罐前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陶罐,似已成了失去灵魂的躯壳。
外面传来人声喧闹,皋带着大批侍卫出现了。
“就是他!这个人擅闹禁宫!”
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赵嬴子,这个人似曾相识。他忽然想起,这人便是一直被缉拿着的逃犯赵嬴子。
他以为父亲孔甲捉拿他不过是因为他带走了灵儿,对于灵儿,他自己也同样心怀叵测,只不过碍于那是父亲的妃子,他不便染指罢了。
若干年前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死去的廑是何人,他早已经忘记。毕竟那是太久以前的事情,而人们又大多是健忘的。
他虽然已经得知师门祠失火的消息,但他也同样相信那是仙人所为,并不曾怀疑这个胆大妄为的侍卫。
只是,他心里却有隐秘的喜悦,父亲死后,灵儿就归他了。
他焦虑地向着宫中张望,却不见灵儿的身影。他忽然想起,这个大胆的侍卫曾经劫持过灵儿。
他立刻沉下了脸,喝问:“大胆赵嬴子,灵贵妃呢?”
赵嬴子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应该是他堂弟的少年。自小纵欲的少年人,有些未老先衰的疲惫。他笑笑:“灵儿已经死了。”
皋一怔,“死了?尸体在哪里?”
他指了指面前的七彩陶罐,“在这里面。”
皋看看那小小的陶罐,虽说灵儿很纤细,但诺大的一个人又怎么能装进那陶罐?
赵嬴子淡淡地注视着眼前的皋:“你是否还想保住成汤的天下?”
皋错愕,下意识地点头,忽然想起,一个小小的侍卫有什么资格问他这种问题?他本想发怒,但不知为何,当他看见赵嬴子脸上那一抹淡淡的悲哀之色,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克制住自己的怒火。
他说:“你到底是谁?”
赵嬴子笑笑:“别问我是谁,如果你还想保住成汤的基业,就不要打开这个陶罐。罐中有个妖孽,若放她出来,必会天下大乱。”
这是预言中提到的话,他淡然地说出来,看似上窥天机的高士,实则是被预言操纵着的傀儡。
皋只觉得自己的心意竟似被赵嬴子左右着,他不由自主地点头应承。
赵嬴子笑笑:“只要你能做到这一点,我保证三世之内,成汤天下太平。”三世之后,那已经是以后的事情了,谁又能逆料呢?
皋问:“我该如何是好?”
赵嬴子淡淡地道:“出去吧!命人用土石将宫门和窗户都封死吧!”
皋怔了怔:“那你呢?”
赵嬴子漫不经心地笑,“我留在这里,为成汤的子孙看守妖孽。”
皋连连点头,这在他来说是求之不得了,他虽然年轻,却与其父一样相信鬼神之说。
他连忙带人退出了这座宫室,并且立刻着人运来了土石,将这座宫殿紧紧地密封起来。他做得如此之快,是怕万一赵嬴子反悔,不愿被活活地封死在里面,那岂非就无人看守那妖孽了?
但自始至终,赵嬴子都不曾离开那间宫室。
直到最后一块砖砌上后,皋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三世之内,天下是太平的,那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甚至在那死寂的宫室前落下了一滴眼泪,这眼泪不知是为谁而落的。有可能是为了那自愿赴死的侍卫,也可能是为了失踪的美人灵儿,还可能是失去了宫中最美丽的一间宫宇。
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他曾有一度觉得感伤。但感伤转瞬即逝,他很快便忘记了那座被封闭起来的宫殿,也忘记了那个名叫灵儿的女子。
毕竟天下美丽的妇人数不胜数,去了一个,还会有千千万万个。
老妈施展了水镜术,坐在椅子上喘了半天的粗气。她的功力比太婆婆差远了,太婆婆绝不可能像她一样用次水镜术就会气喘如牛。
我看着老妈美丽的脸,“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老妈用衣袖抹了抹额上的汗,“男人是不能相信的。”她下结论般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冷笑,“原来你是为了不让我去看电影。”
老妈叹了口气:“龙儿,你有没有想过你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我立刻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我不是一个普通人,我是蛇妖的化身。而且赵嬴子一再信誓旦旦地表示我是一个妖孽,会为祸人间。
可是我怎么为祸人间?说起来,我真是一个善良的人,看见乞丐也会偶尔施舍一块钱。如同我这样的女孩子,虽说生在巫女家族,巫术根本不通,虽是蛇妖化身,却又全无任何妖法,我用什么来为祸人间呢?
我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老妈似乎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她以手支颐,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
我们两人默不作声地冥思苦想,谁都没想出个结果来。
老妈终于说:“不管怎么样,你觉得你能象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和人结婚生子吗?”
我很想点头,可是却点不下去,我也不想摇头,为什么我就不能?
“再说,你才十六岁……”老妈迟疑着加了一句。
她拍了拍我的头:“虽然你是个小蛇妖,但却一直是妈妈的小宝贝。妈妈相信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无论你怎样决定,妈妈都支持你。”
她的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但我一点也不感动,太阴险了!
巫家的每个人都知道该怎么对付我,如果她们激烈地反对我去看电影,说不定我牛脾气上来,反而要和她们对着干,一定要去看电影。但老妈却用这一招,以退为进。
她就知道,她这样一说,我一定不会再忍心忤逆她的心意。
我叹了口气,随手将电影票丢进那碗汤里,然后便跑回自己的房间。
从窗口望出去,是冬夜深蓝的天空。一颗流星忽然自天际划过,带着银色的失落,奔向不知名的前方。
我趴在桌上,目光落在手机上。我一直不去,二鬼子会打电话来吗?
但他终究没有。
后来,就是一年一度的春节,所有的人都半真半假地忙着,我也不例外。
再后来,寒假过去了,新学期开始了。
新学期的第一天,第一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大叔才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赵天赐退学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赵天赐退学了!
班主任大叔平时从来不曾这般言简意赅,教训起学生来,能罗里罗索地说上一两个小时。但这一次,他真的只说了这六个字,就再也没有提任何有关二鬼子的事情。
身后的课桌空空如也,二鬼子说,他要订婚了。
我朦朦胧胧地想着二鬼子上个学期最后一天和我说过的话,他说他要订婚了。
班主任大叔宣布了上个学期全年级的排名,我不再是第一,变成了第二。第一是已经退学了的赵天赐,第三则是因为经常向赵天赐借笔记本而忽然成绩大佳的穆小莺。
一下子包揽了全年级一二三,幸福的喜悦在班主任大叔的脸上开了花。可惜的是,那位年级第一却退学了。
大叔看着我的脸色差强人意,“巫龙儿,因为赵天赐走了,你还是勉强能算得上年级第一。以后要继续努力,不要被别人赶超。”
我默然不语,我懒得回答。
我的大脑中只想着一个问题,二鬼子问我要多久能把他忘记。
我的心里只有一种感受,二鬼子真的走了。
大叔口沫横飞地说了半天,见我无动于衷,他多少有些面子上挂不住,幸而此时,下课铃声响了。
大叔摇了摇头,一副孺子绝对不可教的嘴脸离开了教室。
我仍然怔怔地坐着,身后的课桌空空如也,我却总是感觉到有二道灼灼的目光落在我的脊背上。
我要多久才能忘记他?
……
“巫龙儿,你又在睡觉了吗?”体育老师的怒吼声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惊跳,看见自己走在队伍的百米之外。
体育老师叹息着摇头:“我看春季运动会的入场式你不必参加了。”
我习以为常地点头,不参加就不参加吧!我忽然感觉到厌倦,我的生命到底因何而存在?商代的那个我已经被我最深爱的人封印在陶罐之中,现代的这个我,莫名其妙地思念着一个消失不见的二鬼子。
我独自离开操场,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曾几何时,二鬼子尾随而至,坐在我的身边。我转头看了看,身边空无一人,二鬼子到底不曾来。
他已经退学了,开学这么久了,这是大家早就知道的事实。我知他不会再坐在我身边,大胆地搂住我的肩头。
心里忽然有些酸楚,我真的在怀念他。
“巫龙儿!巫龙儿!”
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抬头,是传达室的老大爷。
大爷手中拿着一个信封,“你看大爷这记性,这东西放在大爷这好久了,大爷都忘了给你。”
我接过纸包,“是什么?”
大爷不好意思地笑,“寒假的时候,你们班那个赵天赐让我转交给你的。可是我一直忘记了,大爷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那么长久的事情,怎么能记得住?要不是今天收拾抽屉,也想不起来。”
我云淡风清地笑笑:“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刚开学交给我和现在交给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张一百元钱的纸币。我先打开信,信不长,内容如下:
龙儿:我走了!
别问我去了哪里,也别问我还回不回来,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还会回来。你我的相遇本就是不应发生的意外,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只是我很庆幸,在这意外之中,我认识了你。我不知道我会否永远记得你,也许再过一两年,就会把你忘记吧!可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
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过我,这无关紧要,因为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了,并不一定要对方也同样喜欢自己。
我是必须要走的,就算现在不走,将来也要走。所以我选择现在走。
我怕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就越不想离开你。为了这个原因,我强迫我自己立刻便走。
我约你的那一天,你没有来。我一直在电影院外面等你,等了一夜。你知道吗,那一天晚上,我一共看见了三颗流星。我觉得我运气真好,因为在过去的十几年时间里,我总共也只看见过两次流星而已。
第一颗流星划过的时候,我来不及许愿。我想第二颗流星我绝不能放过。
第二颗流星划过时,我想好了我的愿望,却忽然说不出口。
到第三颗流星时,我发现,我已经失去许愿的勇气。
那天天一亮,我就离开了这里。我知道我可能再也不能见到你,你我的相逢最终不过是人生百年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
但是,我是真的喜欢你!无论我在这里,或者在遥远的地方,我都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喜欢你!
二鬼子
这个傻瓜二鬼子,居然在电影院外面等了一个晚上。
我的眼睛发酸,我不是想流泪吧?
我抬头望着天空,用力眨眼,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把眼泪眨没。
眨了半天,泪总算在眼眶中被风吹干,只要不落下,就不能算是流泪。
我将那张百元钞票拿出来,钞票上用钢笔画了一幅漫画。漫画不过寥寥几笔,却画得很传神。一个半中半洋的二鬼子正挤眉弄眼的看着我,脸上的神情又是可爱又是滑稽。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忍得辛苦的泪因这幅搞笑的漫画忍无可忍,一发不可收拾。
我将脸埋在膝盖间,无声地啜泣。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头,我错愕抬头。
武松关切地看着我:“龙儿!你在哭?”
我用衣袖擦了擦泪水,勉强自己露出笑脸:“没有。”
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钞票,露出了然于胸的神情。“龙儿,要是你喜欢他,为什么不向他表白呢?”
我默然不语,商朝以降,千载如一日的风千载如一日地吹着。我们的寂寞与无助无论是几千年前的商代或者是几千年后的现代,始终如一。
不知哪个班的学生朗诵古诗的声音隐隐传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与武松一起凝神倾听,即见君子,云胡不喜?二鬼子,你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