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的双眼,一刻也不能离开秦王荡,也离不开那雍容华贵的雍鼎。甘茂看似淡定,实则心急如焚。秦王荡举鼎,举起的是周室的天下。但,那口雍鼎又何尝不是一座阴森可怖的坟墓。
甘茂最不想看到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秦王荡身子摇摇欲坠,雍鼎瞬间落了下来,砸中秦王荡的胫骨。秦王荡发出一声嚎叫,顿时昏厥了过去。甘茂等人见状,快速围了上来。
乌获、孟贲合力,移开雍鼎,喊道:“王上,王上。”
甘茂很快从慌乱之中,镇定下来,当机立断,对着众人道:“诸位,王上受伤严重,以免发生新的变故,事不宜迟,我们即刻返回咸阳。”
乌获嚷道:“我们就这么走了。九鼎怎么办。”
“周德尚在,不易取之。为今之计,我们应该护送王上速速回国医治。”甘茂担忧道:“一旦,诸侯得知王上受伤,必会出兵截杀我等。我们应该在诸侯得到消息之前,赶回咸阳。”
任鄙、乌获、孟贲等终将,齐声道:“一切由左相做主。”
“大秦三军听令。”甘茂面对三军将士,拔出长剑,迎风而立,“撤军。”
周王姬延见秦国撤军,展开双手,仰天喜极而泣道:“秦国撤军了。”
游腾点了点头道:“天子,秦国撤军了。”
周王姬延闻言,秦国的确是撤军了,而不是梦,泣道:“孤,保住了周国,保住了天下。孤,谢先祖神灵护佑。”
甘茂为了维护王上和大秦三军最后的威严,也不让人看出半点端倪,经过一番精心部署,方才领着三军,不慌不乱地离开周王畿洛邑,往宜阳方向而去。
洛邑离宜阳不过三十里地,按照秦军行军速度,不过半日的路程。然,秦王荡举鼎伤重,昏迷不醒。军中医士皆不能治疗秦王的病情,但又害怕快速行军,一路颠簸,会加重秦王荡的病情,足足行了三日。
甘茂等人,尚在撤往宜阳的途中。一名将士风尘仆仆急色而至,“左相,韩王以南阳、上党和新郑倾国之力,正在攻打宜阳。”
甘茂大惊道:“宜阳可否有失。”
“宜阳城尚在我军手中。但,向寿将军说,韩国倾巢出动,攻势猛烈,恐怕抵挡不住几日。”
话音刚落,又一名将士急色而至,“左相,咸阳传来消息。赵国让我们归还宜阳给韩国。否则,赵国将会和我们一较高下。赵国八万将士,正奔韩国而来。”
“左相,魏国背盟,出兵助韩。”又一名士卒急色而至。
韩国倾国之力,攻打宜阳。赵国态度强硬,并派八万将士援助韩国。魏国也背信弃义,出兵助韩。如今,秦王荡又病重。局势,已然对秦国不利。甘茂要尽早决断,否则,秦国危矣。
宜阳,地理位置的重要性,甘茂自然懂得。韩王仓战败之后,不但没有派人前来求和,反而倾国之力收回失地,足以见得,韩王仓收复宜阳等失地,态度是如此坚定。
赵、韩两国向来都是同气连枝,赵国助韩,也是情理之中。魏国也背信弃义,竟然违反协议,出兵助韩。
甘茂怎么也没有想到,宜阳之战,又将韩、赵、魏三国拧成一股绳子。此时,三晋联合对秦国出手。秦军占领的宜阳早晚都会被攻破。
宜阳失守,甘茂等人归路也将被切断。如果真的这样,秦军全局危矣。甘茂也觉得攻宜阳,定三川,问鼎中原的时机,还是太早了。
为今之计,秦军只有加快行程,汇合宜阳守军,抵御韩国。在魏、赵两国援军赶来之前,撤军回到函谷关内。但加快行军,必然会加重秦王荡的伤势,秦王荡恐会有性命之忧。
一边是十几万将士的性命,另一边是秦王荡的性命。一时间,甘茂心中犹豫不决,难以做出决断。
夜幕,秦王荡在车马的颠簸下,苏醒过来,轻声喊道:“甘茂。”
行进的大军,突然停了下来。
甘茂来到秦王荡马车跟前,“王上,甘茂在此。”
秦王荡道:“我们离开洛邑了吗?”
甘茂答道:“臣,私自做主撤军,请王上责罚。”
“你做得很对。”秦王荡吩咐道:“传令下去,安营扎寨。”
甘茂见秦王有令,也不敢违背,纷纷让斥候传下命令。
大帐内,秦王荡脸色惨白,极其可怖,躺在病榻上,忍住伤痛道:“寡人举鼎重伤的消息,想必传到了诸侯哪里了吧!”
甘茂点了点头道:“王上,勿要忧心。臣会掌控好目前的局势。王上,安心静养就是了。”
秦王荡眼神送去嘉奖,随后深深地叹道:“寡人,活不了了。”
“王上岂能说胡话。”甘茂急色打断道:“臣相信,王上会好起来的。大秦离不开王上。臣还要和王上一起建立王图霸业。”
“王图霸业。寡人是看不见了。寡人的身体,寡人知晓。你啊!就不要瞒寡人了。寡人举鼎,断了胫骨,筋脉俱损。”秦王荡呕出一滩鲜血,笑道:“寡人这样的身体,撑不到天明。左相,你肯定埋怨寡人举鼎之举很鲁莽吧!”
“举九鼎,也是举天下。凡是拥有热血的男儿,定会举九鼎。”
秦王荡微微颔首,“寡人本想举九鼎,谋夺周室,建立千秋功业。寡人的功绩,也会令后代子孙传扬、铭记。可惜啊!”
“寡人举鼎不成,谋周不利。结果落得这样悲惨的结局。寡人因举鼎殒命,天下人会如何笑话寡人。罢了,后世会如何评论寡人,寡人是看不到了。”
甘茂宽慰道:“臣相信,有朝一日,嬴姓子孙定会实现王上未完成的雄心壮志。”
“若真的如此,寡人虽死,亦无憾矣。”秦王荡见甘茂准备开口说话,制止道:“左相,上天留给寡人的时间不多了。寡人临走前,还要为大秦尽最后一份力。接下来,寡人说的话,你要好好记着。”
甘茂躬身道:“喏。”
“攻韩国、拔宜阳,定三川、车通九鼎,问鼎周室。寡人心愿已了,虽死无恨无悔。”
“臣也无悔。”
“寡人后悔没能在有生之年,灭周室,据九鼎,挟天子号令诸侯。寡人后悔没能为秦国开疆拓土,没有让秦国争霸诸侯,一统天下。寡人没有完成的事,后代嬴姓子孙自然有人去完成。”秦王荡的双眸流露出担忧,“寡人死后,秦国会怎么样,天下会怎么样。”
“曾经有人留下了一句话…王死,秦国乱,嬴姓子孙将会遭难。秦国的天下,将会被异性把控。寡人不信天道,亦不信鬼神。寡人只信拳头,崇尚武力。现在看来,这句话将会应验在寡人身上。”秦王荡重重地咳嗽几声,“秦国曾是十二诸侯,称霸西戎,干涉中原。寡人先祖曾扶持晋国三位公子,回晋争位,包括大名鼎鼎的晋恒公。寡人先祖也曾助楚击吴,帮助楚国复国。秦国是有辉煌的。”
“先祖打下江山,就是因为陷入内乱,君位更替频繁,才导致秦国走向没落。”秦王荡双眸展现杀气,“甘茂,你要答应寡人三件事。”
甘茂道:“臣,定当为王上效命。”
“第一件事,替寡人将这些远征的将士,全部安全的带回去。”
“喏。”
秦王荡道:“寡人举鼎重伤地消息,传了出去。诸侯必会来攻,尤其是韩王。宜阳一战,他输了,必不会甘心。他会倾国之力收复失地。”
“王上不必担心,秦不惧韩。”
“寡人伤势太重,会拖累大军的行程。一旦,韩国反攻,魏、赵出兵助韩击我,收复宜阳,断我军归路。这些将士,也将命归黄泉。寡人死,亦不能消耗国力。甘茂,替寡人将他们带回去。”
甘茂起誓道:“臣发誓,一定将这些将士安全归国。”
秦王荡点了点头,又道:“第二件事,寡人去后,秦国无主。国中大事,凭母后做主,择贤为王。”
“王上可有,理想人选。”
“庶长庄,乃父王长子,又是贤者,秦国的天下交给他。”
“喏。”
“寡人死后,王后亦可归国。如果秦国有动乱,你要替寡人守住秦国,也要拔乱反正。”
甘茂郑重道:“喏。”
秦王荡又道:“第三件事,父王临死前说楚人芈八子将会祸乱嬴姓子孙。”
“芈八子乱国?”
“父王临终前,让寡人提防她。寡人时刻谨记于心,也提防着她。寡人让她长子去燕国为质。她的次子、三子尚未成年,留在宫中。寡人本想等她孩子成年,封他们去巴蜀之地。但上天不会给寡人时间。”
“芈八子友善,真会乱国?”
“芈八子表面上处世低调、与世无争,暗中联络朝臣,拉拢楚籍大臣。这些事,寡人都知道。”
“王上为何?”甘茂说不出后面几个字。
“寡人不对她动手是因为惦记她为父王生了三个儿子,对嬴姓有功。寡人在,芈八子也不敢放肆。寡人去后,反对母后者,定会是她。母后仁善,不会是她的对手。为了秦国,你要帮寡人杀了她。”
甘茂答允道:“芈八子若有反心,危害秦国。臣,定会杀了她。”
“甘茂,辛苦你了。寡人生前麻烦你,死后也要麻烦你。”秦王荡尽最后的力气,展颜一笑道:“寡人就将秦国,托付给你了。”
甘茂含泪应答:“臣,愿为王上分忧。”
秦王荡微笑地点了点头。回忆过往云烟,他的心情很复杂。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建立的功业到底有没有意义。
放眼天下诸侯,何人敢举九鼎,图谋周室天下。谁能问鼎中原,一统九州,建立千秋功业。除了他,还有谁。
只可惜天不假年,上天若能给他十年。他定能让秦国傲视诸侯。此刻,所有的功名利禄,都和他没有关系。
弥留之际,秦王荡心里会想些什么。
是那个锐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少年;还是大秦的万里山河。亦或者是唾手可得而又失之交臂的九州神鼎和周室江山。也许,他心中充满了对母后和王后的愧疚。
“观九鼎,寡人心愿已了。寡人心中无恨、无悔。寡人,可以安心地走了。母后,原谅孩儿的不孝。王后,若有来生,寡人定当娶你。大秦,寡人走了。”秦王荡渐渐地闭上了双眼,声息渐弱,“王死,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