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默然吃着菜, 想着该找个由头回家了。
詹光笑着对女子说:“小怡姑娘,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我们这位爷为人清高正派, 见了外来女子, 总是这样摆出道学先生的样子, 为人却是极好的。”
又对贾政说:“贾存周, 你和我是什么关系啊, 用得着装腔作势吗?你虽不是花天酒地的人,到底也是浪漫风流过的,别像不开窍似的。这位小怡姑娘也不是轻薄之流, 诗词弹唱,琴棋书画, 乃至劝酒斟茶, 都是南昌府第一流的。多少公子豪强想娶她回家, 她只立志要嫁一个儒雅正直之士。我这样的,她还没有正眼看呢!”
贾政勉强笑道:“多谢美意, 只是我妻妾两全,没有此意。”
小怡含笑道:“既然如此,詹先生不必勉强,这也正是我欣赏他的地方。祝贾老爷和心上人白头偕老!”
说话间,又是急匆匆的上楼的脚步声, 贾政一看, 蕊儿带着枕墨和如烟来了, 见了小怡, 蕊儿一脸的怒色竟瞬间平静下来。
“詹光, 请问这位是?”
“哦,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 红颜知己。”詹光连忙站起来让座。
“我看是你介绍给我丈夫的吧?”蕊儿一面说着,一面打量小怡,努力掩饰着心里怯怯的感觉。
詹光笑道:“上次你那样一说,我哪还敢啊!这是我自己喜欢的,她温文尔雅,落落大方,我想应该不至于玷污了贾老爷的眼睛,就带了来,吃个饭而已。”
蕊儿挨着贾政坐下,贾政往蕊儿嘴里喂了一块酱牛肉:“怎么样?味道不错吧?”蕊儿道:“刀工真好,切得这样薄。”
可对面坐着这样一位其淡如菊的美人,举止言谈毫无逾矩,蕊儿只觉得一种惘惘的威胁和压迫。
生平第一次,她彻底的自卑了。
往常见到贾敏,她只是觉得那是神仙一样的人,可那毕竟是自己男人的亲妹妹,她只有爱惜和敬重。如今,近在咫尺的这个女子,不光有着惊人的美,还有沉静脱俗的气质,还知书达礼,这是她完全没有的,也是贾政需要的。
贾政对蕊儿的心理活动毫无察觉,又夹了一筷子鹅肝给她,蕊儿恍恍惚惚没有张口。贾政轻声说:“你要是没胃口,我们回家吧,我也吃得差不多了。”
蕊儿愣愣的看着桌子:“二爷,你把她带回家吧!”
“你这是什么话?”贾政一惊:“你还是不肯信我?”
蕊儿的眼光黯淡下去:“她的确是个好女子,我看一眼就知道了,她比我更适合你。虽然你待我极好,可我受之有愧,我何德何能在这个位置呢?”
贾政拉着蕊儿的手站起来,向詹光和小怡告辞:“我们先回去了,再会吧!”
一出门,蕊儿“哇”的一声哭出来:“你为什么不带她回家?”
贾政揽着她的腰:“你有病啊?带回去干什么?”
蕊儿哽咽道:“人家样样比我好……”
“是吗?我怎么一样也没看出来?”
到了家,蕊儿还是抽抽搭搭的,贾政一直在左右软语温存。
夜里,两人共着枕,说着体己话。
蕊儿问:“你是考虑我的感受,还是真没看上呢?”
贾政笑道:“你就这么不自信吗?我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人吗?我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个人,不管是谁在我面前,我都不可能看上的,最多只是几分欣赏,那是和性别无关的,比方说人家字写得好,我就说她的字真不错,但和我爱上她有丝毫关系吗?”
蕊儿说:“我觉得我太自私了,我这样霸占着你,却不能佐助你,不能当你的红颜知己,不能生儿育女,也没有一技之长,我只有坏脾气和莽撞,什么优点也没有。其实如果真有什么都好、又很爱你的女子,我愿意退出!真的,只要你更好更幸福,我可以去当一个灶下婢。”
贾政笑道:“你傻不傻?我对你的心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女子,绝对没有!你天生就是最适合我的,我天生就是需要你的,你聪明可爱,你天真潇洒,你善良赤城,你怎么能说自己没有优点?”
蕊儿还是沉浸在伤感中:“我配不上……”
贾政披衣起身:“我的琴都沾满灰了吧,好久没有弹一曲了,为了给你解解闷儿,我弹一曲《卜算子》吧!”
窗前月下,贾政披发迎风,边弹边唱:“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蕊儿被这流水一样的琴声和悠远祥和的歌声带入一个梦境,贾政坐在那里低吟浅唱,仿佛还是当初那个少年。
蕊儿也起身,在透过窗的月色中曼舞,轻轻唱着,贾政以琴声相和:
“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
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
望穿秋水,不见还家,又是想他又是恨他。
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盼郎君你归来吧!
免奴相思,潸潸泪如麻……”
一曲终了,贾政沉醉在歌声里久久回味,没有说话。
蕊儿道:“怎么了,我唱得不好,今儿夸也不想夸了吗?”
贾政揽过蕊儿:“你看你分明这么有灵性,总是妄自菲薄。有句话叫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你虽然不能成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人,可你对美好的事物总是那样神往,总是去追求,这就是你的优点啊!”
蕊儿说:“可我只是你说的那种下里巴人,不懂什么阳春白雪,不能应和你。”
贾政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春秋的时候,有个最擅长弹琴的人叫伯牙,有一年他出使楚国,乘船遇到风浪,停靠在山下。晚上,他在月下弹琴,一个砍柴的樵夫叫钟子期,他披着蓑衣挑着担子经过,听入了入迷。”
蕊儿笑道:“这个樵夫的名字怪好听的!”
贾政继续讲:“伯牙心想,一个砍柴的,怎么会听懂琴声呢?就问钟子期:你说说看,我弹的是什么曲子?钟子期说:是巍巍高山!伯牙换了一支清新流畅的曲子,钟子期说:这是潺潺流水!伯牙听了十分欢喜,想不到一个乡野樵夫,竟然是自己遍寻不着的知音,所以他们相谈甚欢,约定下次的见面。”
蕊儿问:“后来呢?后来见面了吗?”
贾政道:“第二年伯牙重访故地,钟子期却已经去世了,伯牙痛失知己,再弹一遍相遇时的《高山流水》,就摔断琴弦,不再弹琴。蕊儿,我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你,有灵性的人对艺术的领悟远远胜过书本知识,你不要自卑,不要担忧,你就是我的钟子期!别再傻傻的说什么给我找红颜知己,你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知己。”
蕊儿伏在贾政肩头,只觉得一层雾气氤氲了眼眶……
王夫人来信说,自己哥哥王子腾在九省统制的任上功劳卓著,贾政也政绩突出,因此家里近来收了许多赏赐,还列了长长的单子附在信后:
鲥鱼五十斤一筐,共一百筐;桂花露、玫瑰露、蔷薇露各十瓶;瓜果一船;干货三船……
贾府已经很多年没有受到这样的隆恩,贾政知道除了自己的政绩,还是沾了王子腾的光,但他仍是高兴不已。贾母和贾家上下人等也都喜气洋洋,东西倒没什么,这份难得的荣耀,是最珍贵的。
逢着贾政休息,他带着蕊儿去戏园子听曲儿。
在小地方,是真正终岁难闻丝竹声,好不容易得知还有这么一个听戏的好地方,真是相见恨晚。
这个戏园子虽小,布置得却极有品味,一派幽雅冷清,全无揽客兜售的热闹荒唐。
戏班子里的姑娘,也都是苏杭扬州一带流落来的,都受过名师栽培,因此咿咿呀呀全是风韵,几次让蕊儿感动得泪水涟涟。贾政也感叹说:“这些人唱得比咱们府里的戏班子动人多了!”
晚上,贾政带着蕊儿去看渔家女跳舞,晚饭后,两人混在人群里围着篝火唱啊跳啊,火光映着他们的笑脸,喧闹的人声淹没了他们的对话。跳到半夜,他们又跟着舞龙舞狮子的队伍满街游荡,直闹到天明才歇息。
第二天午饭时分,两人才起来草草吃点饭,又出去疯。
贾政非得亲自去采野生的蜂蜜给蕊儿喝,蕊儿看到密密麻麻的蜜蜂嗡嗡飞着,吓得落荒而逃。贾政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在老农的帮助下,采到了一点蜂蜜,当即跑到落脚处烧水,将这甜甜的蜜化给蕊儿喝。
喝了蜂蜜,蕊儿漫山遍野乱跑,金黄的油菜地里,红云一样的桃花下,蕊儿的美照亮了贾政的整个世界。
蕊儿在田垄摘小花,突然指着不远处:“这是什么?一个小小屋,小孩子过家家的吗?”
贾政道:“嘘……不要瞎说,对神明要有敬畏之心,这是个土地庙。”
蕊儿笑道:“这么小的庙,真是太可爱了!我要去磕头,求菩萨让我早日生子!”
贾政笑道:“土地菩萨才不管生子的事,他只管保佑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蕊儿仍然倒身下拜:“那就请这位菩萨多管点额外的闲事,保佑我怀上孩子!”
贾政笑得要背过气:“不该他管的他怎么管得了?”
蕊儿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菩萨之间都是认识的,他管不了,可以帮我传个话,叫他的朋友管管!”
贾政点点头:“是是是,你说得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