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黄粱

年关上的日子总是因为忙碌和喧闹而显得如同云烟一样,不经意间便来到你的面前,又在不经意间便逝去了。

这几日的凉州城,重又变得熙熙攘攘,早前歇业的铺子全部都张罗着一个挨一个地开了张,茶馆、酒肆、饭庄等相继飘起了炊烟。

黎民百姓全都掏出了家里的算盘盘算着去岁的花费,并且一点一点地计划着来年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心着一大家子的生活,仿佛边疆的漫天飞雪也摧不垮这座小城浓重的烟火气息。

自那日萧恒从九龙寨回来后,已经过了有三五天了。

因为萧恒心中始终装着一点希望,所以他每天都要坚持在谢渊的房子周围溜达上几圈,要么边溜圈边吹上几支塞外的曲子,要么边溜圈边逗鸟逗蛐蛐,要么边溜圈边和陈五不亦乐乎地拌嘴,总之是不管做什么都要操着一副大嗓门,怎么动静大怎么来。

不过,谢渊这次似乎也是铁了心要和他冷战到底,任萧恒怎么闹,他都不理不睬,甚至这三天内,谢渊都没怎么踏出过自己的那一亩二分地的小屋子。

即便是碰上迫不得已要出门的事情,谢渊也是动不动就绕着萧恒走,若是不凑巧在这小小的谢府里两人打了个照面,谢渊便干脆目不斜视地跨过去,权当做没看到。

所以虽说这三天短得很,萧恒却感觉自己简直是度日如年,就快要被谢渊这小祖宗给折磨疯了。乃至于萧恒现在魔怔得看谁都用一副幽怨的眼神,活像是人家欠了他十两银子一般。

不过,时光总是如同白驹过隙,眨眼间,这短短的三天便已经过去了,原本遥远的上元佳节此时已经近在眼前。

魏朝的礼官把地方官回京述职的时间定在每年的二月底,若是算上长安到凉州的脚程,若到了上元,便也意味着萧恒马上就得回京城去了。

谢府的老仆听闻自家主子即将启程的消息,整日里长吁短叹。毕竟看着萧恒如今这病歪歪的样子,他是真怕萧恒还没到京城就两腿一蹬升了天。

好在萧恒自己倒是心宽得很,不仅回京的行李还堆在角落里,而且郎中辛苦熬出来给他养病的的汤药萧恒也是想起来才会大发慈悲喝上那么一两勺,临末了,还要嘲笑一番熬药人的手艺。

因此,事实上萧恒整日里其实不是在谢渊面前晃来晃去的,便是在磕着瓜子读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稀奇古怪的话本子,清晨读晚上也读,上午读下午也读,不知不觉间,萧恒书案上的话本子都已经堆成了高高的一摞。

上元的这一天,谢渊头一次没有在萧恒那臭显摆的萧声里面醒来,可算吃了一惊。

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恐怕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第二反应便是想明白了,觉得萧恒或许早已经腻了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懒得再在他的面前找存在感了。

这么想着,谢渊微微有些失落,有些气恼地闷在被子里低声道,算了,这样也好。

不过,约莫到了酉时,也就是谢渊往常一个人在房间内读书的时候,他听见了几声敲门声。

谢渊有些奇怪,按理说陈五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他,而萧恒这种身份尊贵的人连着吃了好几天的闭门羹,想必也没那心思再拉下脸来找他了。

于是,谢渊微微皱起了眉,提高了声音问道:“是……谁?”

门外一阵沉着的男声响起:“小殿下,臣尉玄,有事参见。”

谢渊如今还不适应这什么小殿下的身份,身边也没有带个丫鬟小厮什么的,便自己起身想要帮尉玄打开门。

不过尉玄没等他打开门,便轻轻咳了一声,道:“小殿下不必出来了,臣只是想劝小殿下两句……虽说我不想为侯爷开脱,但有些事情,小殿下真的是不知道比知道为好,侯爷瞒着你,也是有自己的考虑的,毕竟,有时候仅仅是知道,便已经是一种罪过了……今夜上元佳节,戌时过半,侯爷在城郊的梦回亭中等你。”

听到梦回亭这三个字,谢渊的手骤然攥紧了书本,这个地方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能够确定,此刻这“梦回亭”犹如千斤巨石,重重砸在他的心坎上,让他感觉又疼又涩。

站在门外的尉玄等了半晌,没有等到谢渊的答复,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眼神中也难得地有了些许情绪波动,软下语气劝道:“小殿下,这些话其实本不该我来说,但恕下官多嘴,想要为侯爷说几句话……他,是真心把小殿下放在心上的,既然你们二人彼此在意,又何必搞得像如今这般别扭呢?”

这话听起来其实有几分不对劲,不像是来劝兄弟吵架的,倒像是来劝夫妻拌嘴的。想到这一茬,尉玄嘴角抽了抽。

“啪嗒”一声,清越的脆响自房间内传来,极像是茶杯摔在地上的声音。

尉玄心中一跳,他了解谢渊,若非这次萧恒做的太过分了,谢渊怕是连生气都不会生气,他有些不敢相信,难道这样向来好脾气的人,这次也被萧恒那老不正经的气得摔东西了吗?

好在下一刻谢渊的声音很快便传了过来,算是打消了他心中的疑虑,“多谢尉大人,我也能理解侯爷的良苦用心,你先走吧。”

听得出来,谢渊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是还算稳定,除了那句良苦用心他像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一般,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于是,尉玄稍稍放下了心。

这下子,既然谢渊都已经下了逐客令,话他也带到了,尉玄便没有什么理由再呆在这儿不走了,索性便转身离开了。

而此刻的房间内,谢渊正用一只手紧紧抓着桌子的一角,另一只手撑着桌面上艰难地支撑自己勉强站定。

看得出来,谢渊像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疼痛一般,面色痛苦,眉毛皱成一团,额头上不住地冒着冷汗。

在他的脚边,一盏白玉茶杯已经被他失手打翻在地,暖茶的热气从地面氤氲而上,很快便消逝在空气中。

谢渊松开抓住桌角的那只手,微微眯了眯眸子,然后拿起地上茶杯的一片碎片,狠狠地在自己手背上割了一道,随后他便像是脱力了一般,背靠着案几滑落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感受到自己此刻的无力,谢渊掀起眼皮缓缓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羽睫轻颤,自言自语道:“落雪山庄的蛊,果然名不虚传啊。”

说着,谢渊便不知为何伸手轻轻扯开了衣领——那里,一朵艳丽至极的阿伽梅正肆无忌惮地绽放着,仿佛永远不会凋零一般。

谢渊自嘲地笑笑,心道,元齐,他同母异父的兄长,真是不可谓不狠啊。

其实,自打元齐第一次发现在梦回亭中彻夜等待的谢渊时,他便已经洞察了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谢渊而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大秦怎样,而是长平侯怎样罢了。长平侯过得好,无论皇室是哪一家,谢渊都高兴的很,长平侯过得不好,哪怕要他来坐这皇位,他也不愿意坐。

于是,若是元齐真的想将谢渊养在身边,并且利用他圈住那些前朝的遗老遗少们,他就必须要承担养虎为患的后果。

且不说有那无数皇室兄弟相残的前车之鉴为警,便是单单看那长平侯,当时恰逢打退北辽,意气风发,魏朝给了他无上的荣华富贵,怎么能指望他带着谢渊去复兴故国?

可是,元齐的性子继承了大秦皇室一贯的狠厉和决绝,他绝不允许养虎为患的事情发生。

所以,早在谢渊幼年时,元齐便在谢渊的身上种了蛊。

那蛊,名为黄粱,是南疆最为神秘的蛊术之一。

人之一生,譬如黄粱一梦,梦中尽皆繁花般美好,梦醒了,便全是虚妄,留下的,只有深深的,深深的失落和恐惧而已。

据说这黄粱蛊虫极为狠绝而挑剔。

每到月中十五之时,黄粱蛊虫便会从长久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噬咬中蛊人全身的筋络,让他感受到锥心蚀骨的疼痛。

而且更为诡异的是,黄粱蛊虫可以唤醒人内心深处最为恐惧,最为不敢面对的记忆,将它“复刻”在中蛊之人的眼前,让他们在这一天,一遍又一遍地去感受那曾经真真切切的失落和疼痛。

另外,这种黄粱蛊虫其实只能在最为繁盛的阿伽梅树上生长。它们栖息在阿伽梅的花蕊中心,靠吸食花瓣生存下去。因此,凡是中了黄粱蛊的人,身上便会出现一朵阿伽梅的印记,平常呈淡红色,蛊虫作祟之时,便显出艳丽的血红色。

只不过若是强行将这印记用特殊的方法洗去,中蛊之人便会当场身亡,十分可怕。

此刻,黄粱蛊虫在谢渊的心底营造出来的场景,乃是一座送别的长亭,落雪纷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萧恒坐在长亭尽头,望着远处每一个过路的行人。

这些模糊的背影看上去都如此熟悉,却又……都不是他想等的人。

不过好在谢渊中蛊的时间还算不得太长,而黄粱蛊虫所造成的疼痛感和绝望感是随着中蛊时间的变长而加大的,因此,现在谢渊虽说并不好过,却也还受得住。

暖阳西斜,渐渐地落到了地平线之下。眼见着天色便暗了下来,昏黄的月色朦胧而温柔,洒落在庭院中央,为整个谢府增添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谢渊压下不断翻涌的疼痛感,抬头看了看月亮,然后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接着走出了房间,招呼近旁的小厮道:“备一匹马来,我要去梦回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