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变坏了

柳家祖上就是读书的,虽然最有出息的一位先祖也只是当过从五品的京官,几代积攒下来,家里算不上大富大贵,也算得上小有余钱,祖宅所在的街道也是长乐县最好的,与骆家本宅只隔了几户。但骆家败落后,骆老太太新赁的宅子离得就远了,从城西到城东,骡车急行了近两刻钟。

“姑娘,下车吧。”绿珠站在车前,轻声唤道。

柳念真理了理衣衫,弯腰出去。

骆家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左右栽了两棵枝繁叶茂的樟树,为这座明显有些年头的宅院添了几分风雅。骆老太太身边的忠仆容嬷嬷已经在门前候着了,瞧见柳念真,急切地迎上来,“姑娘可来了,老太太一心盼着你呢。”

在街上不便说话,柳念真快步进门,绕过影壁才关切问道:“老太太怎么了?请郎中了吗?”

容嬷嬷后怕道:“请了,说是中风,幸好缓过来了,以后只要好生休养,应该没有大问题。哎,姑娘没看见,老太太发病时嘴都歪了,夫人急得险些晕过去,老太太也是心有余悸,醒了就派我们请姑娘来。”

柳念真念了声菩萨保佑,“幸好只是一场虚惊。”

容嬷嬷瞥一眼她诚恳的小脸,没有言语。

院子不大,前面拨给骆玉衡读书待客,老太太娘三个住后院。

骆玉衡的母亲董氏领着女儿守在床前,听说准儿媳来了,她扭头,眯缝着眼睛看向门口:“念真来了啊,快过来,老太太想你了。”

声音亲切自然,显然是打心底喜欢柳念真的。

柳念真心里也暖暖的。她幼年丧母,与骆玉衡定亲后,董氏待她如亲生女儿,柳念真的一手好女红就是受董氏点拨的。只是对上董氏因为看不清楚眯起来的眼睛,柳念真又忍不住心酸,骆家在乡下那几年,骆玉衡年幼要读书,家里全靠董氏接绣活维持生计,日夜操劳,熬坏了眼睛。

“老太太可好些了?”柳念真走到董氏身边,轻声问候床上的老人。

骆老太太点点头,示意她坐下来,握住她手道:“好多了好多了,只是在奈何桥走了一趟,回来后就想见见心里挂念的人,子衍过两日才回来,看到你,我也安心很多啊。”

提及未婚夫,柳念真不便说话,微红着脸垂下眼帘。

董氏挨得近,瞧见小姑娘脸上的羞涩,满意地笑了,这样知书达理性情温柔的好姑娘,儿子能得这门亲事,真是亡夫在天保佑。

“好了,我有话单独跟柳念真说,你们都下去吧。”寒暄了几句,骆老太太开口撵人。

董氏就领着女儿出去了,容嬷嬷绿珠也跟着退了出去。

柳念真坐在床边的绣凳上,疑惑地看着老人家。

骆老太太从床里面摸出一张叠起来的帕子,递给她,“打开瞧瞧。”

柳念真双手接过,打开帕子,就见里面包了一对儿绿莹莹的祖母绿手镯,通体剔透。

骆老太太自顾自说了起来,“这是我们骆家的传家宝,当年骆家遭逢大难,我犹豫再三,都没舍得将这对儿镯子典当出去,宁可带着子衍他们去乡下艰苦度日。今日病了一场,忽觉自己是真的老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

“老太太别说这些不吉利的,”柳念真连忙劝道,“老太太定会长命百岁的。”

骆老太太苦笑,看着她道:“不用你说好话哄我,我心里清楚的很,不提那个,为了以防万一,这对儿镯子先交给你保管吧。你伯母性子软,遇到事没个主意,你妹妹更是指望不了她,子衍出门在外也不适合保管,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反正再过两年你就嫁过来了,早晚都要给你的。”

柳念真急红了脸,想也不想就拒道:“老太太,这太贵重了,您还是……”

“长者赐,不敢辞,辞之不恭,受之不愧,柳念真读了那么多书,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骆老太太一边咳嗽一边不悦地道,“我醒来最惦记的就是这对儿传家宝,你要是不受,是想让我再出事时死不瞑目吗?”

“老太太!”柳念真最听不得长辈说不吉利的话,见老太太铁了心,只好应了,瞅瞅外面,小声提醒道:“老太太跟伯母说了吗?”

这样大的事,还是跟董氏提一下吧,免得老太太真出了事,骆家人收拾东西时找不到传家宝,肯定要急坏了的,那时就算她拿出来,也有点说不清楚的感觉。

骆老太太握着她手笑:“说了,你来之前就说了,不过柳念真千万别对外人说,特别是你阿澜妹妹,她不懂事,闹起来我头疼。”

她是骆玉清的亲祖母,可以说孙女的不是,柳念真可不好顺着她说,还柔声替骆玉清辩了几句。

骆老太太摇摇头,慈爱地问她这几天在家里都做了什么,又问柳鸣九的身体状况。

自家被恶人胁迫,柳念真心里有说不尽的愁绪,却都是不能为外人道的,倒是老太太一改之前对她的不喜,言辞温和起来,柳念真真有点受宠若惊。

晌午骆老太太留她在这边用饭,柳念真推辞不过,用完饭又伺候老太太喝了药,这才带着那对传家宝出了门。

回到家里,走到后院,柳念真悄悄瞥向厢房门口,没看见那人,刚要松口气,厢房门忽然开了,走出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一身黑衣,哪怕晌午明日高照,也驱不散他身上的寒意。

料到他不会许她见妹妹,柳念真便迅速收回视线,直奔下人房。

“站住。”

没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男人冰冷的声音。

柳念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却依然目视前方。

钟凌走到她一侧,沉声问她:“那边为何请你过去?”

柳念真垂着眼帘道:“老太太病了,想见见我。”

钟凌盯着她因为害怕发白的脸庞,“没有说不该说的吧?”

柳念真咬唇,侧头看向另一侧,“没有。”

“料你也不敢,走吧,没事别再往这边来。”冷冷说完,钟凌转身往回走。

柳念真气得浑身发抖,这是她的家,他们鸠占鹊巢也就罢了,怎么还有脸如此对她?好像她是他家的丫鬟,可以随意打发?

“姑娘忍忍,那人心狠手辣,咱们得罪不起啊。”绿珠扶住她胳膊,小声劝道。

柳念真深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凌站在厢房门口,目送她们主仆身影消失,又继续站了会儿才回了内室。

怀王躺在床上歇晌,他靠着椅背打盹,睡着睡着,柳家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怀王猛地惊醒,扭头看钟凌。

难道柳家人报了官?

钟凌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持匕首藏到内室门口,一动不动,如猛兽,等待猎物进门。

柳汐音原本躺在榻上睡觉呢,这会儿也被前头的动静惊醒了,揉揉眼睛坐了起来,瞧见钟凌手里的刀子,小脸一下就白了。

“汐音不怕,来我这边。“怀王笑着喊她。

柳汐音立即提上鞋子,披散着头发去了床边,身体前倾,依赖地靠近怀王,澄澈水润的大眼睛则怯怯地盯着钟凌,满眼防备,却不知怀王隐在里侧的左手中,同样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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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柳鸣九是个温润谦和的,管家秦叔常年跟在他身边,谈吐也比寻常人家的管家得体,他人也老实,宽于待人,去大户人家当管家或许不大合适,但是管柳家的几个小厮,还是绰绰有余的。

今日秦叔却气坏了,喊来两个小厮,指着容嬷嬷呵斥道:“你给我闭嘴,再敢诋毁我家姑娘一句,信不信我马上让人堵住你的嘴,将你押到衙门!”

容嬷嬷得了骆老太太的吩咐,来柳家就是为了闹事的,因此非但没有乖乖闭嘴,嗓门反而更大了,专门朝着左邻右舍的方向大声回道:“去衙门就去衙门,你家姑娘偷了我们骆家的传家宝,老太太本想顾念两家的情分讨回东西就算了,没想你们还倒打一耙!好啊,把柳老爷大姑娘都请出来,咱们公堂上见!”

秦叔察觉她意图,真就派人去堵她的嘴。

容嬷嬷站在柳家门口,她又不是木头,发现柳家人要抓她,立即让跟来的两个小厮也是骆家目前仅有的两个小厮帮忙阻拦,她在后面越发吆喝起来。这条街住的都是长乐县有名望的人家,家教甚严,白日里都很安静,现在听到动静,主人家不好露面,就派嬷嬷管事出门查看。

眼看事情不好收拾了,秦叔连忙派人去县学请柳鸣九,他匆匆去了后院。

钟凌耳力极好,已经听清了事由,同怀王低语几句去了院子里,见秦叔过来,他冷声提醒道:“不管发生什么,不得泄露我们的行踪。”

秦叔心烦意乱,哪有心思理他,直奔下人房。

“她说是我偷的?”柳念真如遭雷击,忍不住替自己辩解,“老太太亲手交给我的……”

秦叔皱眉问:“骆夫人知道吗?”骆家除了骆玉衡,就一个董氏还算靠谱,只要董氏出来作证……

想到这里,秦叔忽然冒出不好的预感,求证地看向柳念真。

柳念真白着脸后退一步,被绿珠手快扶住,“姑娘!”

柳念真摇摇头,不想哭,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还纳闷骆老太太为何忽然改了态度,原来,是为了栽赃她偷东西,栽赃之后,是不是就要退亲了?骆家怎么会娶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儿媳妇?董氏,骆老太太肯定没有告诉她,也就是说,除了骆老太太,根本没有人能出来为她作证,骆老太太不会,她也不会允许董氏坏她的大计。

柳念真委屈,很委屈,她知道骆老太太不喜欢她,骆老太太直接登门退亲,柳念真也不会太悲愤,可骆老太太为何要先往她身上泼一盆污水?她可有想过事后她与妹妹的下场?可有想过父亲的身体?

她哭成了泪人,秦叔恨得咬牙,砸着拳头道:“大姑娘别哭,为那种狼心狗肺的人不值得,这样,大姑娘马上把那镯子砸碎了藏起来,既然他们敢栽赃大姑娘,咱们干脆也来招抵赖,就骆家那穷酸样,说他们还有传家宝,谁信?他们会泼脏水,咱们也可以泼回去,看街坊们信谁!”

绿珠连声附和,双眼冒光:“是啊姑娘,咱们就该这么做!砸完镯子,咱们马上退亲,那种想钱想疯了来讹亲家的破落户,咱们还看不上呢!”

一对儿破镯子,谁稀罕!

柳念真怔住,只是才顺着秦叔的话想了一截,马上就摇头否了:“不行,那是骆家的传家宝,骆老太太陷害我,可骆玉衡没有,我怎能毁了骆家祖辈传下来的东西?爹爹肯定也不会答应的,况且那二人藏匿在后院,事情闹大了,被人发现传出去,我百口莫辩。”

一个女子的院里藏了两个大男人,后果比偷盗更严重。

没有退路,那就只能往前走。

柳念真擦了泪,回屋,取出那对镯子交给秦叔:“您实话实说就是,公道自在人心,我不信街坊们都会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他们想要的无非是退亲,秦叔索性当着街坊们的面说清楚,就说骆玉衡才高八斗前程远大,我柳念真自认不配,主动退了这门亲事,顺了老太太的意,也免得日后骆玉衡飞黄腾达了,骆老太太还要找借口休了我这个糟糠妻!”

骆老太太不仁,她不能不义,不能赌气毁了骆家的传家宝,但骆老太太也别想将错都推在她头上,没有人是傻子,骆家早不退亲晚不退亲,在这个节骨眼闹事,不就是看不上她这个父亲病弱的小户女了吗?

那就退亲好了。

叮嘱完秦叔,柳念真一脸决绝地进了屋。

秦叔望着自家姑娘瘦弱的背影,恨恨握拳,强忍着砸了那对镯子的冲动往回走。

拐角之处,一道黑影迅速闪回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