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医生，我这有个问题。”
站在前面的凌同学听到杜衡突然插话，没来由的心里就慌了起来。
这次选的这个病例，是他精心挑选过的，是一个非常少见，有讨论价值的病情，因此他的准备工作做的很充分，也很完善，PPT做的更是的精美。
本来这样的准备，他觉得他能应付所有的提问，还有深入的讨论，但是杜衡这一开口，他瞬间就觉得自己可能有哪些地方没做好。
自我怀疑立马大涨！
真不是他怂，而是眼前的杜衡主任，着实有点太吓人，而且留给他的印象也很霸道。
他第一次见杜衡，是在去年刚来规培的第二个月，也就是那个时候，他遇见了杜衡收拾小李医生的场面。
当着全科室，还有病人的面，毫不留情的戳穿了小李医生中皮西内的假把势，更是听说他要把小李医生赶走。
小李医生是谁？
那可是医院排名第一科室：中西医结合部主任的儿子。
虽然后面也没真的开除，但是小李医生那段时间的遭遇，他可是完全看在眼里的。
在后面杜主任就出国了，听到的消息就少了，但再听到消息的时候，却是杜主任自身试药，以一己之力搞定了当地爆发的传染病。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把自己用命换来的，听说价值几百万的药方，他给捐了。
这么牛逼，他咋还不上天呢？
而后还不等他们消化这个消息，杜衡转眼就成了他们的主任，可以决定他们职业生涯的大手。
虽然当主任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过三个星期，不，因为放假的缘故，甚至两个星期都不到，但是只要这人出现在医院，每次提问或者点评别人的时候，都是一针见血，卡着命根子说话。
你看看科室现在的那几个主治，哪个见了他杜衡不是打哆嗦？
尤其是那几位跟着杨主任跳槽，前段时间又跳回来的，看他们见到杜主任后夹腿走路的样子，估计那两铃铛都缩没了。
好在这人平日里也不会难为他们这些实习生、规培生，所以今天刚看到杜衡坐下面的时候，他还是心情很放松的。
但是现在杜衡第一个站出来要问自己问题，他是真的有点打哆嗦了。
正式员工估计也就被骂两句，但自己是规培生啊，那真的是命根子就在人家手里握着呢。
万一今天表现的不好，到时候人家规培表上不签字，那自己可真就麻爪了。
而此时的杜衡也有点傻眼，他就只说了一句话，站前面的这位凌同学直接就双眼无神，双手哆嗦不止。
莫不是这年轻人犯了急症？
杜衡心下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自己身上的霉运最近是没了，但这莫不是转到了自己身边人身上？
先是与楼国章初次见面，楼国章计划三年未成形的谋划突然就成了，紧接着就是黎师被他孙子带人揍成了偏瘫。
现在又是这个凌同学，杜衡内心一时间戏码翻倍。
好在这时候何医生突然沉声道，“小凌，你没事吧？”
凌同学瞬间回神，赶忙挂上一个僵硬的笑容说道，“何老师，我没事。”
随即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杜衡说道，“主任不好意思，我刚才有点紧张，现在好了，您问吧。”
是挺紧张的，说话还带着颤音呢。
杜衡也收回了自己的内心戏，带上一丝笑容柔和的说道，“别紧张，我就是刚才没听清楚你对病例的辩证，所以想让你把辩证关系再说一遍，有问题吗？”
凌同学再次深呼吸，默默给自己打气后这才开口道，“没问题主任，我这就再说一遍。”
“病人女性，三十六岁，一月前牙关紧闭，声音也无法发出，经上家医院诊断为‘咀嚼肌痉挛’，用药治疗十天后不见效出院。”
“辗转多日求医无果后，于四天前到我处求诊，诊断为口噤，收住入院治疗。”
“患者双侧颞颌关节僵硬，有疼痛感，张口困难，经检查脉浮紧，舌淡.以上症状都与寒症收引凝滞的特点吻合。”
“寒重生湿，湿重生痰，痰湿过重又会阻痹经络，这与”
“.由上述特征综合考虑，最后辩证为寒湿凝滞，痰痹经络。”
凌同学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比较紧张的，说话断断续续带着一抹颤音，但是说着说着，年轻人就将自己的状态调整了回来。
加上之前准备也是充分，所以到了后期的时候，可以说是讲的很流利了。
杜衡是听完之后，直接就追问道，“整个辩证过程逻辑清晰，前后通畅，很好。
但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寒’从哪里来？”
凌同学又紧张了。
寒从哪来？
当然是受冷了呗。
但他不敢这么说，只能偷偷的用眼角偷瞄了一下离他不远的何医生。
何医生其实也有点懵。
他是凌同学的上级医生，所以凌同学的这个病人，是在他的监督指导下完成的，那么凌同学现在说的，其实可以说是他的治疗思路。
这现在凌同学不知道，他当然也就不知道了。
可现在主任问到了，那咋办？
好在杜衡此时并没有为难凌同学的意思，见凌同学不说话，他就直接说道，“《素问.风论》里说：风者，百病之长也。
而根据平日所见病症也能发现，寒、湿、燥、热等邪气也是多依附于风邪侵犯人体。
我为什么问你病人的寒从哪来，这就是第一个原因。”
有第一个原因，那必定就有第二个原因，站在前面的凌同学立马收束精神，把注意力全部放到杜衡的身上。
“你刚才说了，病人颞颌关节疼痛明显，但周身其他位置也有游走性疼痛，且伴随有轻微的，且时隐时出的瘙痒，这个特点放到寒症上能说的通，但不是很准确，反而它很对应风症。”
杜衡不急不躁，慢慢地解释道，“风性善行而数变，所以风邪就有了来去迅速、变化多端的特点。
因此得了风症，多数患者就会有周身游走性疼痛，属于是风痹。
至于时隐时现的瘙痒，你刚才没说，但我要是没想错的话，你是在寒湿的基础上，当做湿疹来对待的，是不是？”
凌同学直接点头。
杜衡轻笑着说道，“皮肤瘙痒有红疹，且体内有湿气，很容易当成是湿疹。
但这个患者的红疹特点是时隐时现、此起彼伏，与湿疹起了就不容易不去的特点是不同的。
而这种病症，就是风邪导致的风疹。”
原来如此。
凌同学和何医生一起轻轻点头。
杜衡现在说的这个问题，就是他们今天要让大家讨论的一个点。
经过了几天治疗，患者口齿紧闭的症状已经缓解，已经发出一些单音节的词句。但是患者身上的红疹，却始终退不下去，反反复复的。
现在他们是知道了，他们的治疗方向出错了。
得祛风。
这一下，两人听的更加认真。
杜衡缓了口气，随即接着说道，“你们忽略的第三个特点，则是患者发病的位置。
风为阳邪，具有升发、向上、向外的特性，所以非常容易侵犯人体的头面与肌肤，这与刚才说的内容也就对上了。而患者口噤，就是因为风性的这一特点，形成的风痰而引发的。
为什么说是风痰引发，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发病快。如果是寒痰，它就没有这么快的发病速度。
风痰发病快这一特性，其实很常见，比如某些患者一觉醒来，或者是出汗走路吹风之后，突然出现的面瘫、手掌变鸡爪等情况，这就是风痰所引起的。
而面瘫患者的口眼歪斜，鸡爪手的手指手臂痉挛抽搐，这是风性的另一个特点善动，这在中风当中很常见。”
说到这里，杜衡忽然停滞了一下，随即轻轻摇头停下不再细说。
不知不觉的，他把话题拓展到了中风瘫痪这一领域。
而这时候凌同学见杜衡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壮着胆子说道，“那我这治疗方向错了？”
杜衡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不算对，但也不算错。”
啥意思？
凌同学有点不懂，同样的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何医生也有点不懂。
“这个患者的辩证，准确的说应该是风寒之邪、凝滞气血，风症是主因，但也有寒症，所以你这顺着寒症的路子治疗下去，肯定是有用的。”
杜衡笑着说道，“但就是所花费的时间要稍微长一点，病人因风症不退会多受点罪。
但随着寒湿清退，风邪就成了无根之水，会随着人体自身调整的能力加大，自然而然的治愈。
行了，辩证就算过了，接着往下说你的治法和用药吧。”
凌同学的脸当即就垮了下来。
这还咋说啊，辩证结果都让你给否了，那治法和用药还能是对的？
就算有一半是对的，但那不还是少了一半嘛。
但是悄悄的看了一眼盯着自己的杜衡，凌同学轻叹一声后不得不开口道，“结合之前的辩证，加之患者双下肢有轻微浮肿，所以本来的治法是祛湿化痰、温阳利水，用的是真武汤。
但现在主任这么一说，这个思路和用药明显就不对了。”
凌同学已经展开了头脑风暴，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最合适的方法和药方。
但是呢，这种事情他得需要急智，需要灵光一现，要不然越急越容易出错，而凌同学现在就陷入了这个怪圈。
他越着急就越想不清楚，越想不清楚他就越急。
但好在他的基本功很扎实，恍恍惚惚的就想到了比较靠谱的方法，“我觉得可以用‘独活寄生汤’试一试。”
杜衡眼睛亮了一下，“不错，独活寄生汤，重用独活、桑寄生、杜仲等药材，是很好的祛风胜湿方，而且还有止痹痛的效果。
你之前说患者有双下肢浮肿的问题，这个应该是之前接受治疗时，用乙哌立松或是巴氯芬等肌肉松弛剂造成的。
这类药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会造成肝肾的损伤，所以会出现轻微浮肿下不利水的症状。
而独活寄生汤用了桑寄生、杜仲、牛膝这样补益肝肾的药材，正好可以起到培元固本的作用。
很好，这个方剂选的很不错。”
听到杜衡赞同与夸奖，凌同学刚才还在迷茫紧张的神色，顿时喜笑颜开，嘴角都快要压不住了。
自己就是脑子里随便抓了一个冒出来的药方名，没想到完全对症了。
好开心。
但是嘴角翘起没两秒钟，就听杜衡继续说道，“但是还差点意思，现在这个患者可是口噤，双侧颞颌处经脉麻痹。
而这个方子柔经缓络上还是差点意思，所以也就比你之前用的真武汤效果好一半吧。
还有更好的选择没？”
凌同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吗，为什么非要大喘气？
凌同学腹诽了一句，随即偷偷的瞧了一下何医生。
何医生没管凌同学，沉吟片刻后自顾自的说道，“主任刚才说这个患者应该是风寒入侵、凝滞气血。
再考虑到她是口噤，所以我觉得治法应该用祛风解表、柔经缓络的路子。”
众人不说话，静等他接下来的话。
何主任也没让大家等，只是微微停顿后便继续说道，“风邪为主症，口噤也以风痰风痹而起，所以应该把祛风当做首要目标。
而祛风最好的办法就是发汗解表，所以我认为用葛根汤化裁是最合适的选择。”
杜衡没说话，而是微笑着看向了其他人，毕竟是个讨论会，光是自己一个人呱嗒，那像是什么样子。
而杜衡这么一扫视，曹柄鹤便立马接了过去，“何医生关于治法的说法我是认同的，但是在用方上，我认为用‘追风透骨丸’会比较好。
祛风除湿，通经活络，散寒止痛，专门针对风寒痹症。”
有了曹柄鹤的加入，讨论会才算是真的有了讨论会的样子，在场的几位主治医师都是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有人提出了新的治疗方案，有人同意何医生的方法，同样有人赞同曹柄鹤的用药，不过慢慢的，最后还是只剩下了何医生和曹柄鹤的选方。
最后，还是坐在杜衡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狄副主任一锤定音，“不管是葛根汤，还是追风透骨丸，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都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你们在讨论的时候，似乎都只是流于药效的表面，而忽略了病人本身。
而且你们忽略的问题，还恰恰是你们刚才讨论过，主任也提到过的问题，那就是这个患者因为服用肌肉松解剂，而对肝肾造成了损伤。
恰巧，追风透骨丸这味药，对肝肾功能也会造成负担。
虽然这个负担不是很重，对这个病人影响应该也不会大，但优中取优，还是葛根汤更适用。”
杜衡轻轻笑了笑，对这样的结果他很满意，这种场面，之前吴主任当家的时候，可从来没有看见过，大家基本上都是各过各的。
有争执，那就是有想法，有想法那就是有思考，有思考那就是在学习，在进步，这很好。
尤其是最后狄副主任的一追定音，更是让杜衡开心不已。
老同志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当然是经验了。
追风透骨丸这种药，并不是什么常用药，因为和它同类型的药中，还有比它更好的选择，所以这也是曹柄鹤选对了药，但却略逊一筹的原因。
有了狄副主任的话，这个病例的讨论基本也就算结束了。
但是既然已经讨论了，那么杜衡的想法就是做到最好，让大家都能真的有所收获。
所以轻轻咳嗽一下，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后，杜衡开口说道，“口噤这个病，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内外兼治。
内服汤药祛风散寒，外用针灸通络柔经，五脏与经络同治，双管齐下经络痹症应该能快速改善。”
杜衡随即转头看向角落里当透明人的唐金汉，“小唐，如果让你来，你会选择什么穴位？”
唐金汉有点意外杜衡叫他，但他反应很快立马就站了起来，而且非常流利的回答道，“我会用就近取穴法，直接在面部选择上关、下关、颊车、颧髎（quan liao）、大迎.可通络解痹、活血散瘀。
并对患者面部的浮肿、疼痛起到很好的缓解作用。
最后我会按揉两侧翳风穴，将面部与颈部经络连通起来。”
杜衡开心了，是真的开心了。
这学生，很给自己长面子啊。
但是等到讨论会结束，杜衡和唐金汉回到办公室后，杜衡的心就感觉到了哇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