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叶劫第一次离开临安城,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夕间就成了无家可归客居他乡的离人了。
叶劫被人从马车上重重扔了出去,待再站起来时才发现四周都是苗人,而他蓬头垢面落寞极了,俨然成了流落街头的乞丐。
他身无分文,除了唱戏一无是处,连个饭都吃不上,不过几天光景便已病倒在街角。
昨日他父亲还是挽月轩副轩主,在临安衣食无忧,只要日日与戏作伴,快意闲适,无忧无虑。可一转眼,父亲便自尽身亡,自己成了流浪街头的乞丐,这种判若云泥的落差感是入世不深的他承受不来的,是他从未想过要面对的东西。
他蜷缩在角落里夜夜哭泣,偌大苗疆他竟是孤独一人,绝望而无助。叶劫忽然很恼恨,为什么父亲要留自己一人在世上,为什么要一走了之弃自己不顾!那样怯懦的人都不敢想回去报仇,越是软弱的人便越是会伤害至亲之人——那是他们唯一的宣泄口。
寂夜漫长,繁星闪亮,怎奈身在他乡,心里郁积哀怨久了白天又不敢吐露,借着夜色人已成眠叶劫不禁哼起戏来,他所能想到的能做的就只有唱戏一样了。
渐渐地,唱到动情处,他竟不再压抑声音,醉人的戏音在夜里袅袅传开。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仿佛缠身已久的疾病已消失不见,仿佛自己还是昔日临安举手投足潇洒无比的风华戏子。
挨得近的一处院子中有灯火亮了起来,不一会便有一人披着一件薄衫走了出来。来人是个中年人,他打量了叶劫几眼,用别扭的中原话问他:“刚刚那戏是你唱的?”
叶劫本就胆小,见那人衣着较常人更体面便不敢得罪,忙低声应了句“是”。
“我看你可怜,来我家中帮忙,你可愿意?”那苗人扰着袖子问他,脸上的狡黠让叶劫心生怯意,迟迟不敢作答。
“做我家下人至少一日三餐管饱,总比你饿死街头强吧!”见叶劫微微动容,苗人笑意更甚,“你要是答应了,我现在就能给你置办一桌酒菜……”
早就饿得头昏眼花了,一听到能吃到酒菜,几乎本能的便应了下来:“当真?”
那苗人没有骗他,他果真当晚饱餐了一顿。次日沐浴后,叶劫一身干净的下人打扮出现在他面前时,更是令苗人大喜。
他从此天天被苗人送去唱戏,早出晚归,出乎预料的受人喜爱,为那苗人赚了不少钱。叶劫也不再担心生活问题。他暗想,为父报仇是不可能的了,如果能就这样安然度过余生,也算对得起父亲。
“今日不用去‘千秋院’唱戏吗?”叶劫被领着在街上茫然地走着。
“不用。”苗人从一开始就抓着叶劫的手,头也不回地道:“带你去见一个人。”
在一座府苑门口停住,门前“王府”两字大气无比,苗人冲着叶劫厉喝:“待会儿不要乱说话,知道吗?”
叶劫点了点头,便被领着进了王府,穿过重重长廊,终于在一处大堂停下。
出乎预料的,这座府宅是一个中原人的,叶劫偷偷地看了几眼,只见那人肥头大耳,一看便是日日鱼肉,酒色过度之徒。
苗人拉着他跪了下来:“王大人,小人不知您从中原回来了,拜访地迟了些,还望大人见谅。”
“起来起来……”早在叶劫踏入大堂那一刻王雷便看到了他,他将叶劫扶起后直盯着看,整张肥脸笑起来更是五官扭曲得丑陋无比。
被那种目光看得怕了起来,叶劫悄悄往苗人身后缩了缩,王雷才看到了一旁仍旧跪在地上的人,他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拿一枚王府令牌,去把你被扣的货都领回去吧,快滚!”
那苗人像是怕极了王雷,接过令牌后忙不迭地走了,甚至来不及多看叶劫一眼。
“小哥,你叫什么名字呀?”叶劫想随着苗人去,却被人拦了下来,身后王雷的声音阴测测地传来,带着令人惊悚的怪异。
那天过后,叶劫再也没踏出过王府一步。他也是在后来才逐渐知道,王府在苗疆几乎可以算是一手遮天,做的是黑道生意,与中原时常往来,势力极大。而王府之所以在苗疆立足并且从未有人敢挑衅其威严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邪蛊教在暗中扶持。邪蛊教虽不涉世事,但其底蕴之深厚纵是百十个王府亦不可比的,教众之多更是数不胜数。挑选神子,圣女是邪蛊教大事,只是苗疆人数众多,若一个一个挑过来纵然邪蛊教的人术法通天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挑出合适的人选。而王府恰好可以替邪蛊教事先筛选,能做这件事必须势力遍布整个苗疆,这一点恰是其它势力所不及的。
如此一来,身为王府的领军人物王雷便是苗疆无所不知的人物了。在这苗疆一带,王雷是出了名的残忍无情,杀人越货本就是王府的勾当,更何况还有个邪蛊教在后面,只要不要太过分,邪蛊教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念在苗疆毕竟是邪蛊教地界,所以王雷也不敢太张狂,更多的还是去中原行动。可尽管如此,王雷还是苗疆百姓人家谈之色变的人。这些年来,他广招男丁,不收婢女,外人不免哗然,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这种事自然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何况发生在王雷这样的人身上。
在王府的这一年中,叶劫日日处在崩溃的边缘,王雷夜夜将他关在自己的房间,不见天日,一次又一次的折磨狠狠地撕碎了他的尊严。
叶劫依然记得第一次,王雷将他按在床上,粗暴的褪去衣衫。他拼命的挣扎,可一个戏子又如何反抗得了刀口舔血的王雷呢?不过是无用功而已,叶劫被压在身下,耳畔王雷粗重的喘息声断续而来,他恶心欲死,疯了似的反抗跟呐喊,可耳后王雷的淫笑声反而更加响亮了,那一瞬,内心世界轰然倒塌,像是一片废墟,充满无奈和绝望,较父亲自尽之时更甚!
从前的叶劫未曾见过地狱,此刻他看到了不着边际的黑暗,是令人惊骇的颜色。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的废墟中扎根,肆意生长。他猛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地恨这个世界!凭什么自己要经历这些?凭什么自己要受王雷这种人渣的侮辱?凭什么!
幸好,这股恨意被叶劫隐忍了下去。
所以王雷虽然残暴,却也十分宠爱叶劫,就这样,叶劫在王府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凡是那些对叶劫有所诟病的人都不留痕迹的死了。在这些暗无天日的时光,他一边要忍受王雷的禽兽行径,一边要压制内心蚀骨的恨意,这无止尽的折磨让他一次次想要结束自己性命,一了百了。可每一次,在锋利的匕首将要划破喉咙时,就会有一个声音阻挠自己,“不能就这么死去!”
是的,他不甘心,不甘心过这样的人生,更不甘心就这样屈辱的死去。
而今日,叶劫缓缓地穿好衣服,看着瘫在床上无法动弹的王雷,冷笑着。他处心积虑的谋划了这么久,隐忍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叶劫在王雷床前站定,笑着问他:“知道什么时候中的毒吗?”
王雷努力动了动嘴唇却是只字未吐,叶劫此时的笑意更深了:“我知道你一直防着我,可你看看,提防了这么久还不是中了我的毒?哈......哈哈,告诉你吧,早在半年之前我便开始将这无色无味的毒置于你的酒中,你日日饮它,就没发现身子越来越弱吗?这毒量少时不会有任何异常,但一旦积累到足够多就会爆发出来,我想,此刻你的五脏六腑定然已经开始溃烂了吧!”
叶劫从袖内掏出了一把匕首,“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就这么让你轻松的死去,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呢?”
于是他在王雷的手腕处轻轻划了一道,殷红的鲜血缓缓地沿着床沿流了一地,床榻也被浸湿了,染红了一大片。叶劫在桌边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清酒,“你说人的血像这样流,要多久才能流干呢?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王雷惊恐极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从床上滚了下来,正好反身压在了那摊鲜血之中,叶劫赶忙移了一个位置避免鲜血沾到衣衫上,他笑着问他:“呦,瞧这紧张的表情,您是害怕了?”
“没出息的东西!”叶劫见王雷那番惊惧模样不禁低骂一声,对着门外轻喝:“进来吧!”
门被小心地推开,借着月色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闪进了房内。
幽幽的烛光之下,来人容貌一览无余,王雷顷刻认出这位黑衣男子的身份——王林,他的亲弟弟。
“救......救我......救救我!”王雷嘶喊着,像是要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
“你瞧瞧你瞧瞧……”叶劫用脚踢了踢王雷,“明明受害者是我,罪大恶极的人是他,可这一脸委屈的样子是做给谁看?你当他是来救你的?”
王雷恍然大悟,本就是强弩之末了,现在又见到自己的亲弟弟和叶劫在一起,不免更是气急,一下子怒火攻心,喷出一口鲜血,气息萎靡到了极致。看着这样狼狈的王雷,叶劫心中痛快极了,随手取了一杯酒来饮,却还是觉得不够过瘾,索性端起酒壶大口大口的往嘴里灌。
良久,叶劫对着王林道:“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这王府从今以后就是你的了,只是我们既然上了同一条船,有些话我要事先与你说清楚。”
“何事?”
“第一件,从今天开始,叶劫已死,世间再无叶劫!”叶劫把玩着手里的面具,道:“你可记住了?”
见王林点了点头同意,叶劫继续说道:“第二件,我要你与我合作。”
“合作什么?”
“我来为你提供邪蛊教的消息,而你则要替我收集中原、苗疆的一些情报,这对你来说不难吧?”叶劫把面具戴上,烛影阑珊,说不出的鬼魅。
“你要入邪蛊教?”王林惊声。
面具下目光如电般看向王林,见其识趣地收住了话头,便说道:“这个你不用管,三天后便是选神子,圣女的日子了,你只需要将我放进去,至少能得个教众的身份混进邪蛊教。”
王林暗自思忖,可面前的男人似乎再也找不到半点当年戏子柔弱的身影,他看不透,亦不敢轻易拒绝:“我答应你,可还有第三件事?”
“有。”几乎瞬间叶劫便应了下来,“千秋院旁有个苗人商人,杀了吧。”
“那他的家人,下人呢?”一出口王林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声音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你们王府都是斩草不除根的人?”叶劫有些好笑的看向王林,“这点小事还要我教!”
……
那夜之后,苗疆再无叶劫,却在邪蛊教内多了整日带着面具沉默寡言的人——修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