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百岁枫

秦素凝眉听着,蓦地心头一动,便开口打断了阿妥的话:“且慢。我庶母既是身子不好,可请了医来治?”

说起来,秦素对赵氏的记忆早便湮灭,如今有此一问,也说不上是不是母女天性,还是纯粹为了打探消息。

阿妥闻言,面色变了变,方摇头低语:“回女郎的话,并无。郎主说,赵夫人是天生的娇懒,不是什么大病,无需医来治。”

竟是如此么?

秦素蹙起了眉,心中觉出了一丝异样。

据闻秦世章待赵氏极厚,如今听来,怎么这情形并不像是很宠爱的模样?

再者说,都说赵氏出身寒族。一个寒族女子,哪来的娇懒一说?

“我庶母便没说什么?想来父亲并不是总在平城的,父亲不在时,庶母自己私下里也不请医来治病?”她问道。

自己身子不好,夫主又不给请医,她不信赵氏自己也情愿这般忍着。

阿妥闻言,再度摇了摇头,面上亦多了一丝困惑:“赵夫人自己也不要请医。她总对我说她无事,就是身子发懒,不想动。有一回,我见她躺在榻上,气色突然变得惨白,我吓得要去请医,夫人还将我拦住了,叫我不许惊动任何人。再后来,夫人自己又慢慢缓了过来。”

秦素静静地听着,心底的异样之感越加强烈。

这倒真有些叫人费解了,分明身体欠佳,却死活不肯请医来治,道理何在?且秦世章对此事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蹙眉思忖片刻,秦素便按下了这个疑问,复又向阿妥道:“罢了,此事暂且搁下,你且继续说罢。”

阿妥躬了躬身,便又续道:“说起来,我在赵夫人身边呆的时间也不长,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就一年多而已。不过,那段时日我却是学了不少东西,赵夫人很有学问,也很爱同我说话,每天都会教我习字,还有家里的摆设、梳妆打扮、玩乐博戏等等,这些事情赵夫人都懂,零零碎碎地也教了我好些。”

她似是回忆起了那段称得上快乐的岁月,说话时唇边含笑,语声亦很轻柔。

看得出,赵氏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影子。

秦素下意识地抚着衣袖,眉心微蹙。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

一个寒族出身的女子,怎么可能精通这些高雅的玩乐?又哪来的学问?

看起来,外界关于赵氏的传言,多半不能做数。只听阿妥所言,赵氏的出身应该相当不低,至少也是如今秦家这样的才行。因为,唯其如此,才有那样的精力与钱财,将小娘子娇养起来,给予这些精致的教导。

况且,听阿妥语中之意,赵氏对此似是也颇为留恋。

只是,既然如此,赵氏又为何自甘下贱,假称是寒族女子南下逃难,跑去给人做外室?

思及此,秦素的眉心已是微蹙:“我庶母家乡何处,族中有哪些人,这些你可知晓?”

比起赵氏的生活习惯,这些才是她最关心之事。

说到底,她问及赵氏出身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解去自己身上的谜团,却并非想要对自己的生母多些了解。

这固然是她两世里早便冷了心,对所谓的亲情并无多大期盼,另一方面,赵氏死时她委实太小了,此后又是半生的争斗,于秦素而言,再怎样深厚的母爱,亦不及手中握着一包毒药让她更有安全感。所以她才会表现得如此冷淡。

这般情形,瞧在阿妥眼中,自是格外地令她难受。

她知道女郎过得苦,若非如此,又怎会令小时候那样白净可爱的小娘子,变作了如今这冷情冷性的女郎呢。

这般想着,阿妥忍不住又红了一双眼眶。

见她的情绪有些激动,秦素的心中到底是软了一软,遂放缓了语气,柔声道:“你且喝口茶,歇一歇再说。”停了停,又笑着宽慰她:“我一切皆好,你勿须难过。”

“女郎恕罪。”阿妥哽咽地道,拿了布巾按住眼角,良久后方才宁下了心神,便又续接起了方才的话题。

“女郎问起赵夫人的故乡与族人,这些我却是从未听夫人提过的,不过,夫人倒是常提起大都来。”阿妥一面说着,一面便蹙起了眉心,面上是努力回忆的神情,语声亦变得低沉了一些:“我记得,夫人的官话说得极好听,她说那是大都调。她还时常会叹气,说什么平城无趣,就是天气暖和些,也没什么好玩的。夫人有一次还同我讲起了大都城中的情形,说是有一个什么玄都观,里面很好玩,夫人还特意向我说起了那里的一处枫林,说是里头全都是上百年的枫树,棵棵都要两个人合抱。”

“百岁枫?”秦素忍不住低唿一声,打断了阿妥的叙述,心底万分惊讶。

赵氏居然还赏过玄都观的百岁枫?

玄都观闻名三国,那山脚下的山门并不难进,士庶皆可。然而,观中有几处风景最好的地方,却是庶族免入,唯相应等级的士族方可观赏。

“百岁枫”,又叫“百枫林”,还有一个极雅致的别号,叫“天酒流丹”,是专供士族观赏的几处奇景之一。前世时,秦素曾陪着中元帝去过一次,那林中烟霞如醉、层林尽染,风景的确优美。

她的庶母赵氏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竟也赏过“百岁枫”?

像是秦家这样的士族,百岁枫那里是根本进不去的。这是否表明,赵氏的出身,很可能是比秦家还要高的士族?

秦素蹙着眉尖,兀自思忖,阿妥此时却是面含笑意,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正是女郎说的百岁枫。赵夫人后来又有好几次说起那里,说是那枫林里头像是铺了一层金红闪光的绸缎一般,黄昏的时候最是好看。没想到女郎连大都的这些事情都知晓。”

秦素的心底直是惊疑相交,面上却仍是一派淡然,含笑语道:“唔,我也是偶尔听旁人说起的。”

阿妥便笑道:“女郎与夫人看来还真是母女连心,我这里一说,女郎便知晓了。”说着她已是满脸的欢喜。

看起来,秦素此刻的反应,让她很是欣慰。

秦素自是没去纠正她,只浅浅一笑,道:“还有呢?我庶母还说了些什么?”

阿妥闻言,面上的笑容渐渐地便淡了下去,有些为难地低下了头,道:“女郎恕罪。除了那个百岁枫,赵夫人也时常说起什么赏花啊、饮酒啊什么的,只是……只是这日子实是隔得太久了,这几个月来,我每日皆在努力回想,能记起来的,也就是这么多。”

她的神情含了些自责,语声也变得极轻,语罢便又垂下子头,沉默不语。

第340章 婉约态(恭喜本书第一个掌门缓慢燃烧的C4,撒花)

秦素闻言,微微颔首,倒也没显得太失望。

赵氏离世已逾十载,时光的确久远,而阿妥也就在她身边呆了一年多点的时间,能记得这些,已经相当不错了。

不过,不曾问出赵氏的故乡与族人,这仍旧让秦素难以释怀。而越是如此,她便越加笃定对赵氏的推断。

赵氏一定有秘密。

分明是上等望族之女,却偏偏充作寒族女子,还跑去给小族之子做了外室夫人,这事怎么想都不对劲。

心中不住地忖度着,秦素便端起了旁边的茶盏,将冷茶泼去了一旁的小瓮中。

阿妥见状,连忙便起了身,将案上的茶壶拎起来,先试了试温度,方细细地向秦素的盏中斟了一杯茶。那一道青碧的水线,在离着盏口一指半宽的位置便停了。

刚好七分满。

看着她熟稔而自然的动作,秦素的眉尖动了动。

自重生以来,她与阿妥接触并不多,连云田庄的那几日,秦素忙着杀人放火下毒,倒未多去关注身边的使女。而今看去,阿妥的一举一动皆有章法,很有几分大族使女的样子。

可想而知,这皆是出自赵氏的调理。

斟罢了茶,阿妥便又退回原处跽坐,坐姿非常得体,既不显僭越,亦不显卑微。

这也是跟着赵氏那一年多习得的么?

秦素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方放轻了语声问道:“既是你不知我庶母的来处,那么,我庶母究竟生得是何等模样,还要请你细细说来。比如她眉生得如何、眼又如何、体态如何等等。再有,我庶母的身上有哪些与众不同之处,也请你一一道来。”

阿妥此前的描述还是过于简单了,秦素想知道的却在于细处。

一些不引人注意的细处,说不得便可透露出赵氏的出身。尤其是如果赵氏出身大士族,那么她的举手投足便必定会显现出端倪来。

听了秦素的话,阿妥的面上便又浮起了一丝回忆的神色,语声恭谨地道:“回女郎的话,这些我倒还记得的。我记得,赵夫人的肤色极白,双眉弯弯,一双凤眼又大又亮,鼻子小巧,嘴唇红润,是个很婉约的美人。她的体态是窈窕细弱的那一种,走起路来像是风摆柳条,极是好看。”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面上带着回忆的浅笑,过得一刻方又续道:“我还记得,我刚去夫人身边时,夫人的两只手还有脸颊的两边,再有手腕部位的皮肤,皆有些粗糙。夫人后来还跟我抱怨过,说是这几处常年露在外头,倒不如衣裳下头的皮肤细嫩。后来夫人自己调了面脂手膏,好生养了几个月才好。”

“哦?”秦素搁下了茶盏,眉心微蹙。

这倒是一处值得斟酌的地方。

想了想,秦素便问:“我庶母可说了为何会如此么?”

不知何故,赵氏的这番作派,让她心中有些起疑。

士族女郎对自己的肌肤可是极爱惜的,尤其是露在外头的部位,那可是要见人的,必须精心地养着。即便是秦家这样没落的小族,亦对小娘子的容颜极为上心,平素是从不允许小娘子们经风冒雨的。

而从此前所知推测,赵氏的出身比秦家只高不低,那么,她对皮肤的保养也应远远好于秦家才是,可她为何又会肌肤粗糙?个中原因,颇令人好奇。

听得秦素的问话,阿妥明显地愣住了,过得一刻方道:“这个……我倒是从来没听赵夫人提过。她只是跟我抱怨过几回,现在想想,这其中的缘由,夫人一个字都没提过。”

秦素的眉心蹙得越发紧。

她的庶母倒真是神秘得很。

莫非赵氏其实并非士族女郎,而是女郎身边的使女不成?

想一想,倒也未必便没有这种可能。

颦眉思忖了片刻,秦素便也按下了件事,转过了另一个话题,问道:“在平城的时候,我庶母都与哪些人往来,你可知晓?”

阿妥摇了摇头,神态有些落寞:“回女郎的话,夫人在平城的时候,从没有与人往来过,一直都只在院子里呆着。”

“一次都没出过门么?”秦素问道,一面便将茶盏搁回了案上。

阿妥躬身回道:“是的,女郎,赵夫人从没出过门。”

秦素忍不住张大了双眸。

这也太循规蹈矩了罢。

依阿妥此前的描述,秦素满以为赵氏是个爱娇之人,平素讲究吃穿打扮,性子略有些浮华。这样脾性的女郎,自然也不会那么老实地呆在宅子里,总要寻机出去逛逛才是。

可是,赵氏的行径,却呈现出了两种极端。

一方面爱娇精致,另一方面却又恪守妇德。

简直就像是两个人似的。

难道说,赵氏是因为身体不适,所以才不得不总在宅子里呆着么?

此前秦素还担心听到赵氏的艳闻,如今看来,赵氏委实堪称妇德典范,她是白担心了。

“这倒真是奇了。”秦素一手支颐,凝眸看向阿妥说道,并未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好奇,“我庶母又爱打扮、又喜好玩乐,却为何从不出门?她没与你说过原因么?”

阿妥摇头,神情间带了几许歉然:“回女郎的话,这个我是真不知晓了。赵夫人虽然很爱同我讲话,可是讲的都是些习字啊、打扮啊、玩乐啊什么的,有时候也跟我抱怨些小事,像什么面脂不够好、蒸饼不够软之类的,再不就是躺在榻上歇息。如今想想,夫人好像从没向我讲起过她自己的事,我……也不敢多问。”

秦素“唔”了一声,神情未动,心底里的疑惑简直如翻江倒海。

这是很明显地在防着别人。

越是如此,越叫人起疑。

“我庶母身边只你一个使女,她有没有同你讲过她之前的使女?或是以前家中的仆役什么的?”秦素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然而,她是注定要失望了。

回答她的,仍旧是阿妥的那一句:“夫人不曾说过。”

秦素几乎有些气馁起来。

她是真没想到,赵氏竟是一点口风都不露。

她的庶母是在防着谁?为什么对自己的贴身使女也从不多说半个字?

秦素的眉心越拢越紧,心底生出了一丝烦躁。

纵然赵氏是她的生母,可观其行事,却是如此地藏头露尾,总予人一种不大光明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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