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就好。”
听闻药成,王怜花的表情怔了一怔,如释重负,仿佛连身体都轻盈了不少,又像多年以来萦绕在他心中的那个梦终于成真了。
他没有多言,而是十分小心的将朱七七从李暮蝉的背上抱起,轻车熟路的掠入海岛深处。
冰冷的沙滩上,就只剩李暮蝉一人躺着。
那暗中只闻其声的神秘人当然不会就这么抛下他,而是轻笑着命令道:“把他五花大绑了再带来见我。”
“是!”
旋即就见岛上的岩石后面闪出两道人影,兔起鹘落间,便架着李暮蝉钻入了郁郁葱葱的丛林里。
时已深秋,岛上仍有阵阵蝉鸣传出。
约莫三两盏茶的功夫,就见林中人影起落,奔走腾挪,手中还托举着一个几乎被裹成粽子般的男人,只留脑袋露在外面。
这些人步伐轻盈,身法更是高明,在岛上走转飞奔,最后来到了一座不高不矮的青山脚下。
“大爷,人带来了。”
几人行至山顶,但见一座八角小亭坐落在夕阳余晖下。
亭子临海而立,倚着绝壁,八角各是悬着驱散蚊虫的熏香,亭中还挂有一盏风灯,灯苗忽高忽矮,忽明忽暗,随风而变。
而在庭外,一道竹丝编织的卷帘当空垂落,遮掩着亭中的一切。
“哈哈哈,”亭中人忽然大笑起来,“有趣,有趣啊。”
透过竹帘的缝隙,依稀可见有人坐于亭中,似在手舞足蹈,嬉笑抚掌。
亭中人笑道:“唉呀,你好歹也算老江湖了,怎么还总爱玩装睡这一套。”
一言出,那被五花大绑,几乎都快变成粽子的人当即醒了过来,苦笑道:“唉,若不装睡,岂非更为丢脸?”
李暮蝉被人托举在半空,就只剩下脑袋能动。
他看向亭中,看向那个人,好奇道:“咱们也算旧识了,你该不会是想要我一直这样吧?”
仅凭对方的几句话,李暮蝉便能断定此人就是朱大。
朱大口中的笑声不绝,“这样岂不很好,无须动手,自有酒菜入口。当年你可是这般对我说的,说什么既然做不了名动江湖的大侠,那就做个地主乡绅,置办点家业,养几个漂亮丫鬟,天天捏肩捶腿。”
说到最后,这人兴致勃勃地招呼道:“来人啊,服侍这位李公子。”
话音刚落,那山腰处立有几位正值芳龄的漂亮姑娘翩然而至,手里还端有美酒佳肴、蜜饯鲜果,将李暮蝉围在其中,像是几只嗅到花蜜的蜜蜂。
李暮蝉见状正要开口,却听朱大截道:“你们走运了,这位可是称雄中原,号令十三省武林道的幽灵公子,富可敌国,权比天子,还不好好伺候他。”
李暮蝉来不及说话,就有美酒送至口中,还有蜜饯递到嘴中。
“公子尝尝这个。”
“公子请品尝这百花酿。”
“这个也好吃。”……
见李暮蝉无暇开口,朱大这才慢悠悠地道:“唉呀,好些年了吧,谁能想到,当年走投无路的落拓书生,居然也能成长至今时今日这般地步,我倒是看走眼了。”
李暮蝉道:“你好像不恨我?”
他嘴里吃着东西,用的却是腹语。
“我为什么要恨你?”朱大好像很疑惑,但很快又了然一笑,“哦,记起来了,是你覆灭了青龙会。想来谈无双那个小太监应该已经死了吧?白玉京应该也死了。朱四死的有点早了。至于其他几个姓朱的,若无皇族底蕴强撑着,呵呵,压根不值一提。”
李暮蝉迟疑道:“难道你不是朱家人?无论是朱四,还是当今皇帝,即便心思不少,但归根结底都是以守护朱氏江山为己任。”
朱大站起身,手中似乎端着一个酒杯,远望夕阳,不紧不慢地笑道:“我当然是朱家人,但和他们却有些不同。嘿嘿嘿,这天底下哪有做叔叔的去抢侄子的江山,我这一脉,本就活的孤魂野鬼一般,伱以为我为何远走海外,而非在中原叱咤风云?”
这一刻,李暮蝉终于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朱大接着说道:“他们本就一直提防着我,唯恐我坐大。加上当年我与师兄一战之后,虽胜,但也不是全无损伤,若非沈家出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那些人说不定已经对我下手,也幸好还有个朱四,白玉京。”
李暮蝉蓦然发现,这座海岛居然已经到了雾海的边缘,一半浸在雾海中,一半可见青天,可窥日月。
他也听到了朱大的话,试探般地问道:“难道当年你在洛阳城中这些人全不知情?”
“那是自然,”朱大慢饮着酒水,慢条斯理地回答着,“他们若知我回返中原,哪还坐得住啊。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些族老或许年轻时都是意气风发的俊杰,但人一旦老去,想的也就更多,人也就越不安分。”
李暮蝉咽着酒菜,腹中却有声音传出,“比如……你。”
朱大不以为意的轻笑了两声,另有所指地道:“自古以来,天下武夫莫不是以无敌为毕生所求,渴望天下第一,独步武林。本座当年亦是如此,三十岁前便横行东西,莫说中原武林,西方各国还曾有人将我奉作神明。”
李暮蝉叹声道:“如你这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自然是有,”朱大嗓音一拔,语气也多了几分力道,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这片江湖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无敌,英雄易死,红颜易老,多少天骄奇才,赢得了别人,却赢不了自己。”
说罢,朱大又十分平淡地道:“我四十岁以前从未有过野心,只想探索天地之大、世界之奇,终日痴迷武道而不可自拔。但四十岁之后我大儿子病逝,二子无疾而终,三子早夭,就连唯一的妻子也身染重病,沉疴不起。唉,学得一身盖世绝学又有何用?我败敌无数,纵横八表,被人奉若神明,到头来却救不了心爱之人。”
李暮蝉听的有些沉默,同时也觉得这个老鬼有些可怜。
朱大却心平气和,仿似言语中的自己是另一个人,不悲不喜,不温不火,“打那时起,我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天下之大,再无我容身之处,我躲进牛圈里,藏在粪坑里,缩在棺材里……他们都说我疯了,但唯有我自己知道,我悟了,我始知毕生所求该为何物……我已赢了自己。”
听到这句,李暮蝉忽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盖因他面前的这个人,周身气机不知何时已混沌一片,仿若那黑白混杂之物,变得难以捉摸。
走火入魔?
亦或是……
念头一起,再结合朱大的话,李暮蝉面颊轻颤,难道这人真是个疯子,一个疯了几十年的疯子?
与此同时。
岛岸边,那翻涌变幻的雾气中,忽见划出一条船来。
船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貌过中年,轻掩口鼻,低声呛咳;女子则是一袭白衣,满头白发,周身阴气极重,鬼气森森。
二人互望一眼,见岛上有人,当即收敛气息,隐入夕阳将尽前的阴影中,悄然登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