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的手里有两个小玩意,洋人似乎很不理解汉人的这种喜好。这个小玩意叫做狮子头,不是吃的那种菜肴,而是一种把玩核桃。这个东西是方解在到了这之后从散金候手里敲诈来的,据说值不了多少钱,但散金候已经把玩了好几年。
他的视线从手掌上收回来,看向坐在对面的修伦斯。
面无血色的修伦斯。
“其实这不是什么高明的计策,只是太紧密了。如果我能设身处地的想,也许只需要几分钟就能把你这些计策都看清楚。可惜,是我自己的心境没有安静下来。”
修伦斯说。
“高明不高明其实无所谓了。”
方解的心情似乎不错,虽然前线的战事还没有结束,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这一切发生了。
“刚才你用了设身处地四个字,很好。”
方解看向修伦斯说道:“如果你能在来我大营之前,把这场面换成是汉人入侵了奥普鲁,你也一样不会上当。可惜的是你这些年一直在扮演的角色都是侵略者,而不是受害者。所以即便你了解受害者的感情,却无法达到那样程度的仇恨和愤怒。”
修伦斯把头扭向窗外:“也许我是帝国崛起之后,第一个罪人。”
“不”
方解摇了摇头:“罪人的看法是相对的,你认为你是奥普鲁的罪人,但你从带着队伍离开奥普鲁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别的民族的罪人了。其实现在说这些有些矫情,战争很纯粹,要么你赢要么我赢,哪里有那么多的是非。”
“是啊”
修伦斯苦笑:“战争很纯粹。”
“你接下来打算干吗?”
修伦斯问方解:“难道在接下来面对莱曼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态度?”
“我对任何踏足汉人土地的敌人,都是这种态度。”
这是方解的回答。
修伦斯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后说道:“你可能低估了他,莱曼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令我惧怕的人,虽然你战胜了我,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的自大造成的。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你不如莱曼强大。”
“也许吧。”
方解没有辩论什么。
和一个被自己击败了的人辩论自己够不够强大,是一件很无聊的事。仅次于和一个战胜了自己的人辩论自己够不够强大。但是方解很重视修伦斯对莱曼的态度,因为可以从中获取自己下一个敌人的信息。
“这是一个套路化的过程。”
方解声音很轻但是语气很严肃,一点儿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一般来说,当你成为俘虏之后,你最先面对的肯定不是严刑拷打,而是你的敌人和颜悦色的和你交谈,希望你能顺利的说出需要的情报。如果你不配合,接下来就是用刑了。”
他说。
修伦斯摇了摇头:“你知道,我已经足够老了。”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我已经老到不惧怕死亡了。
但是方解却笑了:“我知道你足够老了,但是这只是你自己的一种错觉。你觉得自己足够老了所以不惧怕死亡,其实越是年纪大了的人越是惧怕死亡。”
修伦斯冷笑,表达自己的情绪。
方解起身,似乎不想再说什么。
“按照流程,我会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思考。一个时辰之后估计着你的大营就不复存在了,马栏山战役将要结束。你没有按照莱曼安排的方式去死,也没有按照自己安排的方式离开。这就是失败,彻头彻尾的失败。我现在要去清点我的战利品,在进攻的时候我下令火器营不要吝啬,打光了所有火炮的炮弹。但是我并不吃亏,因为这些东西会从你的军队中抢回来,而且是十倍几十倍的抢回来。”
他离开了这个帐篷。
没有多说一句话。
在方解走后不久,另一个老人被送进了这个帐篷。
柯克博
方解一边走,一边听着手下的汇报。
“主公,这次进攻虽然因为准备充分很顺利,但是洋人的战斗力确实非同小可。骑兵的损失倒是不太大,不过全面进攻之后,步兵的损失不算太小。现在还没有一个完整的统计出来,初步估计着至少会有超过两万士兵战死。”
听完这番话,方解的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两万英骨。
“洋人的损失要比咱们大的多,因为没有防备,洋人组织起来反抗的时候其实已经不能影响大局了。不过洋人的战斗素质确实很强,即便是几百人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也能借助地形进行抵抗。咱们的士兵损失,大部分都是在这种零散的小规模的攻坚战中战死的。”
廖生一边说一边看了看方解的脸色。
方解道:“不管洋人的损失是我们的多少倍,死去的兄弟终究是死去了。”
他的心情似乎有些压抑。
散金候吴一道从远处大步走过来,看到他的时候方解其实已经知道,战事差不多结束了。
“主公”
吴一道垂首抱拳施礼。
“怎么样了?”
方解问。
“大局已定。”
吴一道用了四个字总结,然后开始介绍战况:“从开始进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三个时辰,在第一个时辰的时候是道尊的人刺杀洋人的将领,一个时辰之后道尊的人撤出洋人大营,然后火器营开始倾尽全力的打击。接下里的战斗很残酷,洋人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所以抵抗的很强烈。”
“不过因为指挥系统的崩溃,再加上他们猝不及防,胜利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现在各营故意打开一些口子,放任洋人的溃兵逃出去。外围的骑兵在等着,只要他们逃出来就能清剿。”
“做的不错。”
方解对这一点做出了评价。
就如刚才廖生说的那样,哪怕是几百个洋人聚集在一起,靠着排枪的威力也能给黑旗军士兵们造成很大的伤害。所以散金候在最后时刻改变了策略,下令各军各营把包围圈有意识的放开一些口子,让那些洋人觉得自己还有生路。在决死一战和九死一生的选择中,其实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后者。
在洋人开始溃逃之后,收尾也就开始了。
进攻,突破敌人防线的是轻骑兵,但是大规模的进攻靠的还是步兵。随后骑兵开始负责外围清剿,对于狼狈逃跑的敌人,从背后追着杀是骑兵最喜欢的战斗方式。
“收集尸首的时候,不要落下一个兄弟的。”
方解一边走一边说:“这些兄弟都是走了不止万里的路,从中原跟着我到了这,如果他们不是热血的汉子,可以选择逃避这场战争。但是他们没有,甚至连一句怨言都没有。”
吴一道叹了口气,方解总是那么不一样。
换做别人,现在早就已经沉浸在喜悦之中了。按照战损比例,黑旗军的伤亡人数和洋人比起来,已经很好很好。如果是其他人领兵的话,此时说不定已经高兴的欢呼胜利。但是方解不会,每次战争结束之后,他都不会表现出喜悦,从来没有。
战场上,从来没有一个人不死的战争。
方解的关注点,总是在那些伤亡士兵身上。
“我会妥善安排的。”
吴一道轻声说了一句。
“嗯”
方解点了点头:“他乡埋忠骨,这些兄弟们的尸骸无法运回家乡,却不能亏待。”
他走了几步之后忽然站住,回头看了一眼吴一道:“派人去给沐广陵送个口信,我要见他。”
方解再次出现在修伦斯面前的时候,这个老者看起来已经死去了七成。在他身上甚至已经很难看到一个人活着的表现,他坐在那一动不动,就好像一具僵尸。而坐在他对面的柯克博,却好像很高兴。
这是两个不正常的人。
一个心如死灰,一个输到疯癫。
“你看他像不像一个白痴?”
见方解进来,柯克博指着修伦斯问。
“别在我面前装疯卖傻,你的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
方解冷冷的说了一句,在椅子上坐下来:“你们两个之间的恩怨和我无关,你也不需要装成这样,不管你是和他一样还是装疯卖傻,你比他死的都不会慢多少。”
柯克博一怔,随即停止了笑容。
“你以为装疯可以避过拷问?”
方解看着柯克博:“我不需要拷问你。”
有个人从外面走进来,穿一袭已经有些发白的青色长衫。这个中年男人的脸上是一种与世无争的淡然,但既然进入了战争就不可能无争。他的名字叫卓布衣,一个到现在位置方解都还不是很了解的人,但却值得信任的人。
方解没有去追问过卓先生的过往,因为每个人都需要保留一点秘密。
“我曾经经历过比这种局面更加让人绝望的事。”
修伦斯忽然抬起头,看着方解说道:“在帝国曾经一片黑暗的时候,我身处牢狱,在那段日子里每天对我的拷问都没有停止,但我从不曾屈服。之前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有一句话我觉得很对。那就是民族虽然我打算背叛帝国,但那是为了保命。现在,我终究是还是帝国的一员。我告诉你任何事,都是在伤害我的民族。”
方解忍不住笑了起来:“大义凛然的真可笑。”
他看向卓布衣:“有劳。”
卓布衣点了点头,然后做到了修伦斯对面。
方解起身离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大营外面,陈定南已经在等着了。
“人马派出去了?”
方解问。
陈定南连忙回答:“回主公,人马都已经派出去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到后天这个时候陈搬山的队伍就能接应着撤回来。”
方解点了点头:“除了轮值的队伍之外,所有队伍都休整。虽然这一仗打的时间不长,但各军都是长途跋涉赶过来的。你再辛苦些,抽调一万骑兵,在马栏山地毯似的的搜索一遍,必然有不少洋人的逃兵,不用抓回来,就地处死。”
他转头看向廖生:“派骁骑校去周围的郡县张贴告示,凡是看到洋人逃兵的,报官者奖励五两银子,带着洋人人头来见的,赏十两银子。这笔银子从缴获的修伦斯的银子里出,剩下的银子拿出一半来分发给全军将士,剩下的一半再分成两批,一批用做购买军粮,一批送去凤凰台给纳兰定东。”
“喏”
廖生答应了一声。
“见沐广陵之前,我要先见见魏安。”
方解站住,抬头看了看天色。
“今晚就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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