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从动手到杀尽那十四人,似乎没有一点艰难。但他缓步从血雾中走出来的时候,脸上却没有一丝轻松,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里有些别样的东西一闪即逝。他看了罗蔚然一眼,意味深长。那种眼神根本就不是敌意,而是一种特别复杂的东西。
罗蔚然啪啪啪啪的拍了几下手,嘴角上一直带着笑:“士别三日,还真是当刮目相看啊……当初你在长安的时候尚且不能修行,靠着一身特别的体质在演武院里拔得头筹,那个时候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之所以你得头名并不是因为你最强,而是因为先帝已经表明了态度……皇帝的态度已经明确,就算有实力比你强的人难道还会压着你?”
这话其实一点错都没有,方解自己也很清楚。当初演武院入试的时候,他凭自己的实力确实难以夺得头名。参加演武院入试的没有一个傻子,而其中的那些佼佼者背后有都有很大的实力,这些人,怎么可能看不出皇帝的心思?
演武院入试之前,皇帝几次召见方解,并且当着几位重臣的面对方解大加褒奖,又当着几位重臣的面把方解的名字在储才录上往前提了不少,这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了,皇帝就是要方解夺魁。
那个时候,有实力压过方解的,一个是虞啸,左武卫大将军虞满楼之子,以虞满楼的眼力若是看不出皇帝的心思才怪,自然会告诫虞啸不要和方解拼的太狠。另一个是裴初行,父亲是黄门侍郎裴衍,裴衍是除了吴陪胜之外和皇帝最近身的人,他自然也明白皇帝的心思。
至于谢扶摇,他也明白。所以才会在演武院入试的时候主动挑战方解,然后输给方解……他不能夺头名,也要让人记住他的名字。
方解嗯了一声:“这一点,很多人都明白。”
罗蔚然道:“但是现在,当初那些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你。据我所知,虞满楼之子虞啸当初自长安城里逃了,前阵子死在你手里。裴衍之子裴初行也逃了,只不过藏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不敢出来。谢扶摇,早已经被你远远的甩在身后。”
方解道:“我就不谢你的夸赞了,另外……当初虞啸和裴初行能从长安城里逃走,多半和你脱不了关系吧?”
罗蔚然哈哈大笑:“那种极有潜力的年轻人,自然能留还是留住的好。只不过是我小瞧了他们,出了长安之后居然被他们先后摆脱了控制。”
方解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
“不管今天谁死谁活。”
罗蔚然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说道:“有几句话我都要说,你能有今天这地步殊为不易,若非必然如此,我其实不想动你的根基。只是大内侍卫处的能力不再征战四方,我只能想别的办法。”
“你是想说,别怪你?”
方解问。
“不”
罗蔚然道:“我是想说……”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方解忽然笑了笑:“你不是来杀我的,你是来求死的。”
这句话一出口,罗蔚然的脸色骤然一变!
“啪啪啪啪”
林子里又传出来一阵掌声,有个极懒散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我就说你瞒不住他,现在这个天下,也极少有人能瞒得住他什么了。他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眼界只在身前三尺的少年郎,我跟你说过只要你们见面就会被他瞧出破绽,而你还偏偏不信……这个世界真的不再是你我这样的老家伙的世界了,而是他这样的年轻人的世界。”
一个身穿锦衣的人从林子里走出来,脚步平稳。
方解看到他的时候眼神微微一凛,以方解此时的修为,竟然没有察觉到此人就在不远处藏匿着。
“镇抚使,好久不见。”
他说。
侯文极对方解抱了抱拳:“国公爷,好久不见。”
……
……
侯文极看了看那一地的残尸,忍不住叹了口气:“浪费了十几条人命……真是可惜了。”
他走到方解身前不远处,回头看了罗蔚然一眼:“我走到你前面来说话,你是不是有些不适应?”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方解才忽然想到原来侯文极一直在罗蔚然身后。当初在长安城,罗蔚然是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侯文极是情衙镇抚使,大部分人只知道罗蔚然而不知道侯文极,只知道大内侍卫处不知道情衙。
即便是知道这些的人,也从不曾真真正正的了解过他们两个。
方解恍惚了一下,隐隐间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没有察觉侯文极就在不远处隐匿。那是因为侯文极身上的气质,竟然和罗蔚然完全相同!侯文极只要不现身,不管藏在哪儿都不会被人察觉,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罗蔚然。
如果他们两个分别出现在的话,人们会觉得罗蔚然是罗蔚然侯文极是侯文极。但他们两个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的话,那么罗蔚然是罗蔚然,侯文极也是罗蔚然。想到这一点之后,方解心里有些释然。
如果刚才真的和罗蔚然动手的话,那么侯文极一定会让自己很头疼。因为罗蔚然在明处的时候,侯文极就是一个隐身了的罗蔚然。
有些不可思议。
方解第一次发现且不得不承认,有的人就是另一个人的影子,而真正的威胁其实正来自这个影子,因为谁也不会提防影子会杀人。
侯文极是个很厉害的影子。
“你刚才说,你之所以想和罗蔚然单独见面,是因为你不想让下面知道黑旗军内部出了纷争,这句话肯定是真的,但你的意思却不是要悄无声息的除掉罗蔚然……你带了散金候吴一道,带了项青牛,从你带的这两个人我就已经看出了你的态度。”
侯文极对方解说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杀罗蔚然。而且,你从一开始就猜到了真相。所以你才会选择避开你手下的人,单独和罗蔚然见面。所以,散金候应该在此之前将那些人罗蔚然安插进黑旗军的人都杀了吧,而且绝不是公开处置的,而是让那些人悄无声息的死了,下面人不会知道。”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大内侍卫处在货通天下行里的人,已经被揪出来这么多,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就此打住,不再继续查下去,从表面上看这些人都应该是不安分的毒瘤才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但据我说知,散金候没有下令继续查。”
他看了方解一眼:“所以我来之前还对罗蔚然说过,你的那些心思,方解说不定早就猜透了。”
方解点了点头:“其实不难猜。”
他往回走了几步,回到项青牛身边。
“这件事其实从一开始就不难猜,我只是没有想到指挥使居然用的感情会这么深。大隋朝廷上下,文官也好武将也罢,愿意为杨家人赴死的真没有几个,我本以为这些名字里断然不会出现罗蔚然这三个字,我错了。”
方解有些感慨的说道。
侯文极耸了耸肩膀:“反正我是不会的,但是他肯定会,只要到了必要的时候,他肯定会那么选择。”
侯文极走到罗蔚然身边,找了块干净些的地方坐下来:“其实大家都不觉得大内侍卫处的指挥使大人会为杨家人去死,是因为这个世界满满的都是不信任,满满的都是背叛和阴谋诡计。这是一个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可以去死的时代,没有几个人会因为感情这种不靠谱也没价值的东西去死。尤其是能执掌大内侍卫处的罗蔚然,似乎更没有道理因为感情这种事去死。”
“世人不相信的事,偏偏就会发生。”
侯文极叹了口气道:“这个世界,还真是他娘的操蛋啊。”
……
……
到了这会,项青牛似乎还有些迷糊,他不知道怎么事情就有了这些转折,所以他看看方解再看看罗蔚然,眼里都是迷茫。而吴一道的脸色却很平静,显然他已经彻底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只是有些难以置信。”
吴一道对项青牛说道:“最早你师兄开始安插大内侍卫处的人手进黑旗军,是因为他要替小皇帝在长安之外控制一支军队。大内侍卫处的实力强大但不是军队,如果当初小皇帝初登基的时候罗蔚然回到长安城,也帮不上什么大忙。那个时候小皇帝和罗蔚然肯定有联系,小皇帝让罗蔚然不要回去,不如在长安之外筹备一支强大的军队更有用。”
“罗蔚然这么多年一直在长安,他的实力都在大内侍卫处,和那些世家大户只有怨仇没有恩义,想要靠自己发展出一支军队显然不可能。所以,他打算从黑旗军中动手。正巧那个时候方解将进军方向定于雍州带兵南下,吧朱雀山大营的事差不多都交给了他,这个机会对他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啊。”
吴一道微微一叹:“但是,方解留下的几军人马都是黑旗军的老兵,领兵的将领也都是方解的旧部,他根本插进去手。所以将人安插进新军中,新军虽然战力远不如老兵,但更好控制。为了不被察觉不被怀疑,他选择的人手都是当初大内侍卫处打进货通天下行的人,这样一来,即便方解察觉,怀疑的也是我而不是他。”
“但是后来……”
吴一道有些感慨的说道:“罗蔚然也没有想到变故来的那么快,以至于他全盘的计划都不得不变了……小皇帝死了。”
项青牛静静的听着,静静的等着,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吴一道的推测,才是方解为什么说罗蔚然是故意求死的关键。他不明白三师兄那样的人怎么会有故意求死之心,但他已经抓住了那个关键的词。
感情
原来这世间,不只是阴暗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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