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郑奋没有忘记武林大会的日期是六月初六。

五月二十,他再一次辞行伯父,依然带上父亲的刀,在炎热的夏日向华山出发。

路上遭遇连阴雨,耽搁了好几天,赶到华山恰恰是六月初五。

武林盟给与会的江湖人士都安排有住处。客栈的掌柜热心告诉郑奋这个新来的客人,赶快到华欣楼报名。

然而天公不作美,午夜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住宿的人都听到了,不一刻躁动起来。与郑奋同屋的一个汉子,三十岁出头,起身点亮了蜡烛,抱怨道:“还叫不叫人睡了,不就下一点小雨,真是烦心。”

郑奋睁开眼,见那汉子伸手到窗外,便问:“大不大?”

“哎呀,还真不小咧。”

郑奋翻身面向墙壁,闭上眼,却听到那汉子说道:“原是你也醒了,反正不能睡,我们聊一会儿吧?”

郑奋坐起来,那汉子从包里掏出来两个苹果,扔了一个给郑奋,说道:“如果天明还在下,大会一定要推后了。”他咬了一口,边嚼边说:“想起来我八年前来华山参加武林大会,那时跟你这般年纪,还以为自己了得,谁知道这里高手如云,天外有人,只打了三阵就输了……”

外面一阵吵闹,他开门出去了,然后转回身,向郑奋说道:“怎么,你看,让我说中了吧,推迟到后天了。刚才说到哪里了?噢!说我打了三阵就败了,也怪我运气差,分组分得不好,同组的五个人全非泛泛之辈,最厉害的那个人现在已经是金旗副旗主……”

郑奋想起了韩金铁,以他现在的能力,打败旗主身份的韩金铁应该轻松。此时,他并不知道,官职的大小不单纯由武艺高低决定。

“这次难度更大了,首先报名的人比八年前多,其次,我观察过了,身手不错的不下少数,而且年龄大都在三十四、五岁,我……”他看到郑奋有不愿听的神情,就转口说道:“这个以后再聊,先睡觉……正好也静下来了,这群人……唉,还得等一天。”

白天,雨下下停停,人们都缩在酒店里喝酒闲聊打发时间。

傍晚时,店里的伙计找到郑奋,说有人邀请。

郑奋想不到这里还会遇到熟人,也猜不到是谁,或许是林左使派人来的。但到门外看,意料之外,是韩金铁。

“郑兄弟,别来无恙啊?我在报名册上看到有你名字,便过来瞧瞧。”

“是韩旗主。”郑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木讷地邀请道:“到里面喝杯酒。”

“不了,还忙着呢,我抽空请郑兄弟。”

“韩旗主,林左使他……”郑奋想打听林左使是否来了华山。

“林左使……你不知道?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乔盟主派人去看过两次了,听说……”

韩金铁看到郑奋脸色有些发白,便转口道:“乔盟主已经让盟里最好的大夫去了。”武林盟的欧阳鸿的确拥有天下数一的医术。

韩金铁拉郑奋到一旁,低声道:“我看过了,你分组很不错,没什么太厉害的人物。好了,只能告你这些。我还有些事情,等郑兄弟功成,我给你摆酒庆功。”

韩金铁走了,郑奋从心底感激他。

“那个不是五行旗木旗的韩旗主,你认识他?”有人拉过来郑奋询问。

每组有六人,一共三十二个组。郑奋被分在第十九组。

初七上午打擂开始,说是打擂,其实并没有擂台,比武是在一个封闭的院子里,点到谁名字谁就进去。

郑奋和很多人围在门口等待,于是便看到进出的各种脸色:猩红的,灰白的,紫涨的,泛青的,还有流血的。看的多了,便能分辨出来的人的胜负。

下午轮到他这一组,先被叫进去的两人,有一个很快就出来了,下一个也不是他,直到最后一个。这一段时间里,郑奋心脏剧烈跳动,腋下明显有两股汗顺着双肋流动。

刀握在手中也是滑滑的,脸色终于是猩红的。最后一个灰脸出来,立即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走进大门,眼前只有一条路,两旁站满了人。折过三个弯是一条空走廊,穿过走廊,有一座石拱桥,水流淙淙。走过桥,一座假山俨然挡住无路。郑奋郑奋正自犹豫,发现假山下有一个洞。

钻入洞中,约莫走了二十来步,眼前豁然明亮。

很多人端坐着,与假山正好围出一个圈,中间一片空地,有一人站立在其中,右手握着一根长棍。

坐着的一圈人,大多是老者。面南背北的正中,一张大椅上坐着的一人与众不同,相貌堂堂,国字脸,虎目豹耳,不动不言便有一股威势。

“郑奋,你曾跟韩旗主打平手?”那人突然说话了。

郑奋不知怎么回答,呆呆地望着那人。环境施加给他一种压迫。

幸好那人不再问了,倒是那人身旁的一名老者说:“乔盟主,可以开始了么?”

圈中站立的汉子舞动长棍,抱拳道:“扬州马六一。”

郑奋也报了姓名,瞥视乔盟主。马六一已经提棍抢攻而来。

郑奋急退步,闪身避过,拔刀出鞘。旁观者同时一惊。

马六一一招不中,棍未触地,已经反打回来。郑奋再避过,急向左跨一步靠近马六一,同时左手抓对方右肘。马六一反应极快,沉肘坠肩躲开。郑奋变招更快,伸直二指点向胁下的章门穴位。

旁观者有人叫道:“林左使。”

马六一急切转身,恰好避过这一指。可在旁人看来,似乎是郑奋让了一招。马六一幸运地躲过一劫,不敢大意,使出浑身解数,尽全力把郑奋隔离在棍圈外。郑奋也不急着靠近。

跟着师父学了三年,这还是第一回与别人对战,那些精妙的招式渐渐融会贯通,使出来,旁观者叹为观止。

马六一可着急了,使尽了全力,连郑奋的衣襟都没挨着。眼见郑奋的应对层出不穷,料定自己败无疑。

有时候,当人放下包袱,做得会更好。

马六一终究还是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乔盟主离开座位,走到郑奋身前,盯着郑奋问道:“苏三破是你师父?林权也教过你?”他问得凌厉,几乎不容否定。

“我在林爷爷家里住了一年半。”

“哦……苏三破还在庐山?”

“师父已经过世了,去年三月十九。”

“噢……”乔盟主拖长的一声,似乎是幸喜又惋惜,“你先去吧。”

郑奋忘了作揖,转身钻入洞中。石拱桥下的溪水里,几条金鱼自由自在地游着。按原路出了大门,两个急促的脚步声擦肩而过。

晚上,同室的那人邀请郑奋喝酒。

“听说郑兄弟小组头名,还不曾告知我的姓名,嘿嘿,薛之知,以后还望郑兄弟多包涵……哈哈,来喝酒。”

薛之知在第二十七组,今天没轮到。他边喝酒边要求郑奋讲经过。郑奋执拗不过,简单叙述了一次。薛之知不时拍拍马屁,似乎郑奋是他的上司。

初八上午,三十二个小分组已比完,每个组里的前两名都能进入次轮。其余四人,又组织了一场打擂,有武林盟的高手指点,众人当然愿意留下。

下午没事,韩金铁来寻郑奋喝酒。

“听说你拜了苏三破前辈为师?”

“我也只有这半天的空闲,来是要告你一件事,这次的武林大会,有乔盟主的侄儿,乔盟主是有意栽培他,今后你要是对上了他,可要留点余地……”

郑奋不懂这个余地,就问:“怎么留!”

“这么跟你说,说白了就是给乔盟主面子,你假装输给乔六二,乔盟主以后一定会重用你。”

“这么说,凡是遇到他的人只能输不能赢了!”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乔六二的武艺也不差,能打胜他的人不多,但不是一等一的,我是想提醒你一下,该怎么做当然还由你自己决定。”

酒喝得索然无味。

薛之知也是小组头名,晚上,他不厌其烦地讲了有讲。

初九,郑奋在名单里寻他的名字,第一组第一位,赫赫大名即是乔六二。他被分到了第五组第一位,这次每组只有四人,唯有获得头名方能晋级。

下午,郑奋轻松打败三人。乔盟主也在场,这次他没忘记作揖后再离开。

最后剩下的十六人不再分组,自由挑战。场地也不在那幽深的院落。

初十休整一日。

下午,郑奋呆在屋里,平息静心,准备明天的大战。

薛之知急切的脚步声跟着进屋来,只听他嚷嚷道:“郑兄弟,郑兄弟,有件事,刚听说的……”

他一手撑在桌上,一边取茶杯倒水,一边说道:“幸好听说的早,如果糊里糊涂……唉,后果不堪设想呐。”

他大口吞下一杯水,挺直了腰,长呼了一口气,道:“你也许没注意,两次分组,第一组第一位的那个乔六二,原来是乔盟主的侄儿,亲侄儿,怪不得呢!”

郑奋冷冷地问道:“盟主的亲侄儿又怎样?”

“郑兄弟你可要多个心眼,你打赢乔盟主的侄儿,乔盟主一定不高兴,他不高兴就不会重用你。我们这一十六人,基本都可以留在武林盟了,你何必惹乔盟主不高兴?”

他又倒了一杯水,坐下来,慢慢给郑奋分析:“这么说,我们一场场打胜仗,还不是为了留在武林盟,能分到个一官半职更好?即使你很厉害,也还是乔盟主的手下,他不重用你,你厉害有屁用?那打赢乔六二图了个什么。”

薛之知倒是很有耐心,生怕郑奋硬钻牛角尖,又道:“假装输给他,换个好前程。你难道不愿意?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郑兄弟你好好想想吧,我再去打听打听还有没有左、右使的亲戚,说不定又钻出来一个程咬金……那可就完蛋了。”

他喝完水,又是那急切的脚步声跟着出了屋。

郑奋心里有些浮躁,反而不确定来武林大会的目的。

次日,郑奋起得很早,大战在即,他的心里突然有些迷茫。

擂台很大,一字排开十七张座椅,四围积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和尚、尼姑、道士、书生,人们都争着往台边挤。郑奋坐在东边倒数第一张椅子,看到台下的人群,好似在开封打擂的感觉。

乔盟主站起来,说道:“各门各派也到齐了,依据老规矩,从今天正式举行武林大会。这十六位,就是今年选出的俊杰,……”他依次介绍了各人的姓名。

郑奋端坐,不敢乱望,眼前的人群里,有一堆女人,她们旁边的汉子都不向她们拥挤,其中有一个女子似乎在朝他招手,她的面容,离得稍远,分辨不清。

郑奋正望得出神,耳畔传来“乒乓”的响声,台上已经有两人打斗起来。

一人使枪,一人使棍,两个长兵器打得精彩,台下众人喊好声不断。

郑奋不由自主地又寻找那堆女人。那个女子,挽着发髻,一件黑衣,分明又在朝他挥手。她的嘴一张一合,也分明喊着什么,可惜太吵,听不到。

郑奋揉了揉眼睛,想看仔细,突然眼前多了个身影挡住了视线,他抬头看,是乔盟主,两道闪电似的目光劈下来,郑奋惊出了一身冷汗,比在黑夜里,面前突然跳出一个东西,惶惶得多了。

乔盟主离开了,下一个也没喊郑奋的名字。

郑奋低垂了头,无论如何都不敢再望那堆女人了。心依然砰砰跳个不停,脑袋嗡嗡地膨胀。

良久,郑奋看台上,顺便扫了一眼那堆女人,没有动静。

场上二人,有进有退,攻守得当,战成平手,难分胜负。

接着便听到有人喊“郑奋”的声音,下一个喊的是乔六二。

郑奋摸住刀,起身向中央走。在乔盟主身边站起一个年轻人,乔盟主却盯着郑奋,道:“好好打。”

郑奋心里一惊,眼球里,乔盟主的亲侄儿,手握一把剑,已经映在他的面前。

郑奋犹豫着,正好看到那堆女人,那个女子,又在朝他招手。这回离得近了,正待细看她的面容,就听到:

“郑兄弟,请出招。”

乔盟主也盯着他俩,郑奋惊惊颤颤地道:“乔兄弟,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话音中,一剑直刺过来。

郑奋举刀格挡,挥动的手和凝视的目光,仿佛刀剑一般在脑袋里纠缠不清。

乔六二招招紧逼,郑奋步步后退。

台下一片称赞声:乔盟主的侄子果真厉害;乔盟主的侄儿剑法绝伦……

郑奋已然退到台边,却浑然不觉。

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在吵杂声中,如晴天的一声霹雳,溪里的一股细流——

“郑奋哥哥!”

郑奋警觉,一阵冰凉由头顶瞬间传到脚下。

剑正极速向小腿扫来,说时迟那时快,郑奋双脚用力,跳到空中。剑身紧贴着鞋底掠空而过,带走一道劲风。

落地的瞬间,郑奋出刀抢攻一招,同时闪身绕到乔六二身后。

乔六二显然还没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迟疑了一刹,立即出剑。

他出剑虽快,却不及郑奋退的迅速,眨眼工夫,两人已返回台中央,郑奋陡然停止后退,旋转刀攻过去。

乔六二始料不及,攻击的一剑还未收回,郑奋的刀直奔胸口而来。

乔盟主“啊”了一声,此时喝止已来不及了。

郑奋听到,略一慢,半途变招袭对方下肢,乔六二更不及防,下肢非伤不可了,不由惊叫了一声。

郑奋不等招老,转而出左手去对方双目。

乔六二退步,郑奋又反手抓他肘关节……郑奋招招凌厉,出其不意且取对方要害,乔六二连招架之功都没有了,完全似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

“停!”乔盟主喝斥。

郑奋立即收刀停止,知道乔盟主生气了,垂头不敢看他。薛之知在一旁连连摇头,暗中为郑奋叫苦。

乔盟主没有斥责,淡淡的说了声“回去”,郑奋便返回到原位。

“原来是小梅,那堆女人的峨眉的。”

他只敢想,却不敢张望。耳畔依然是叫好声和乒乓声。

下午,各门各派的都可以登台比武切磋,郑奋也被叫出去打了两阵,并没分出胜负,对手也很厉害。打罢,有长老级别的人说几句,郑奋作为晚辈,常被指出些错误和不妥。郑奋也欣然接受,各人的认识不同,错误有时并不代表需要改正。

武林大会又举行了五天。

郑奋天天跟着众人,没时间去找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