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

往后的无数岁月里,笙九每每回忆到这一幕,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知道这次为蛊鸣杀的最后一个人,是师鸳鸳的养父,也是蛊南初的的亲舅舅,笙九还会毫不犹豫地一鞭裹住那人脆弱的脖子,然后看着那人在自己手下痛苦地喘着气,瞪大着一双眼绝望地死去吗?

蛊族位于大夏国最西边的山谷中,这里四面环山,仅有一小路可供族人出入,这条路口的右首立着一块青色的大石碑,石碑年岁久远,除了中间那“望归来”三个字,其余地方皆盘踞着或大或小,或老或幼的藤蔓,这些藤蔓长得旺盛,故而站在这块藤蔓下的人会感觉此处更比别处多了丝凉意。

那块大石碑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石碑的前面是暖洋洋的山谷,石碑的后面是重重瘴气,若是谷内的族人要出谷,须得族长亲自带队,拿上手中的龙溪印,契合在望归来的石碑上面。

龙溪印甫一印上去,“望归来”石碑后那不断向上蒸腾的淡紫色瘴气就像是失去了源头,渐渐消散在四周,留下遍地枯骨和急速退散的毒虫们。

笙九被蛊族人唤一声小毒物,自然是不害怕这些瘴气的,她远远地看着族人们走远,又慢悠悠回东山和蛊鸣道了别,拿着她的玉霄鞭和两坛美酒,踏着不着调的步子走过族中祠堂雕像,穿过练武场,再游荡到蛊族外围,最后,才终于到了这块“望归来”下面。

望归来,她一定会归来的,归来拿回她的自由,然后潇洒离去,再也不归。

她一身白衣,玉霄剑被她束在腰上,左手提着两坛美酒,右腰间别了一新一旧两个酒囊,踏入隐隐开始回升的紫色瘴气中,潇洒离去。

远在南方巫山脚下,一个面上覆着木质面具的男子正在井边担水,面具上用低劣的颜料汇成了繁复的红白相间的鲤鱼花纹,好在画工精美,戴面具的人又长身玉立,一双镶在面具里的星目像那高山深涧里的溪水一样清澈,仔细瞧着倒也不算违和。

总之这世道开始乱起来了,平民老百姓们连饭都吃不起,哪里还像前两年一般有闲情逸致对他人评头论足呢。

唉,巫容担了两担水朝着前方酒肆走去,远远看着月娘酒肆的招牌在风中有气无力地晃动着,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两天酒肆的生意是真的差,即便是他一大早就开了门,到了晚上,也不过只有三五个路过的侠客,匆匆丢下几两银子,提着两小粗糙的高粱酒就慌忙离开了。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前不久他酿的美酒堪堪数日就被月娘喝了个精光,今天对面的邻居前来问他买酒,他都只能推到半月以后了。

这邻居说也奇怪,居然在酒肆对面收买了一家当铺作为家宅,而且只在每年开春呆上数月,据说是举家迁往北方多年,如今老爷子时日无多,思念幼妹,这才派他一人到老家来寻亲。

奇怪的是这人一点也不像寻亲的样子,整日雷打不动地坐在自家门口,目光时不时看着酒肆的门槛出神,既有怀念又有期盼。

看什么看,她妹妹又不是酒肆的门槛。

要不是看他两鬓斑白,满面沧桑,巫容还以为这人是对月娘有不轨之心呢。

仗着这两天生意不好,原本在二楼包间窝着的月娘直接挪到了一楼,酒肆的墙角有三个大约半人高,表面粗糙的棕褐色土瓦罐,此时瓦罐的盖子已经打开,地上洒满了酒渍,看样子喝了一半洒了一半,醉得不轻。

斜靠在窗边的清瘦女人一身红衣,长发轻轻大致挽在脑后,一双含着秋水的双眼迷蒙,琼鼻朱唇,眼尾已有岁月带来的细纹,因为醉酒的缘故,她眉间愁色不减,面上郁色更深。

她一双眼看了巫容好一会儿,面上僵硬的表情开始灵活起来,又重新拼凑出一个温和慈爱的笑容:“锦儿回来啦,”

巫容放下担着的水,坐在月娘面前。

锦儿据说是月娘的儿子万里锦,和巫容同岁,据说数年前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月娘喝醉后,总是会将他错认为万里锦。

月娘说着,又抬手揭开巫容的面具,面具下,巫容左右两颊皆是烧伤,面上的血管突兀地出现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狰狞又可怖。

巫容脸上的疤得来已久,他从巫族逃出来的时候已经丢了半条命,游叔给他的银两早已丢在逃命的某个悬崖下,等他一路饿着晕倒在月娘酒肆门口的时候,已经命悬一线。

万幸的是月娘丢了个儿子,巫容缺了个母亲,两人倒像是冥冥中有缘,一向不爱管闲事的月娘这才愿意大发善心地救了他。

他就暂且在月娘的酒肆里当了个酿酒小工。

“可惜了可惜了。”月娘的话一向很多,喝醉了后话更多。

“你这脸原本应是极好看的,”月娘同情地看着他道:“只是这烧伤有些严重,寻常药物治疗不好。”

这话巫容已经听了无数遍,小时候容貌被毁后的三个月,他不是高烧到晕厥就是痛到窒息,他早就在沉沉浮浮的痛楚和茫然中意识到,这张脸已经彻底毁了。

只是接下来月娘的话却让他一个激灵,一股激动和欣喜顺着心口蔓延至脑后,至手足,至肺腑。

“不过你要是去了西北,倒真有一族至宝可以生肌祛疤,保你你脱胎换骨。”

“真的吗?”他按耐住心底的激动小心翼翼地问道,问出这话的同时又自觉有些趁人之危的羞耻感。

毕竟现在月娘喝得醉醺醺的,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冒犯月娘的隐私。

怪只怪诱惑太大,巫容竖起耳朵等下一句。

然而月娘用单手支着下把,遥遥晃晃地盯了巫容老半天,遗憾地道了一句:“可惜了。”便一头栽到了桌上,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