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不耐烦地说:“魏夫子一向喜欢唱高调,那么以夫子之见这件事就这样了,任凭那些人掀起滔天巨浪,我们全当做没有听见。”魏征说:“那些人之所以把话说的那么大声,就是为了让你听见。如果大家都没有听见他们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此言一出,让长孙无忌顿时有了灵感,说:“按照魏夫子的意思,只要咱们不予理会,他们就会自动停止喧嚣。”魏征说:“其实有一些议论未必就不是好事,我们既不能完全不理会这种声音,也不能被这种声音牵着鼻子走。”在之后的日子里,政事堂每一天都有相关的报告送来,高士廉说:“这件事还是应该让陛下知道。”长孙无忌说:“我觉得没这个必要吧!随便一件什么事情都要惊扰到陛下,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呢?”高士廉说:“你说的固然没错,但议论如此之多,而陛下还蒙在鼓里,我们这些人岂不是有了蒙蔽圣听的嫌疑。”
于是大家决定带着相关的记录去见皇帝,皇上一脸愁容坐在那里,昏黄的灯光之下,他显得非常的疲惫。这个时候在场的群臣不忍心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可是一至此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不妥的。高士莲上前拱手说:“陛下,大赦颁布之后,市面上多有议论。”皇上说:“是不是百姓渴望大赦,如同大旱之时,众人渴望甘霖一样呢?”魏征说:“苛政如秦始皇,一旦颁布大赦,百姓必然会欢欣鼓舞。如果是汉文帝颁布大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百姓非但不会感激,反而会多有抱怨。”皇上一脸疑惑说:“这是为何呢?”魏征说:“因为秦始皇实行苛政,用法严酷,很多安分守己的人因为一时之不慎而被处以非常严重之刑罚。汉文帝施行仁政,颁布大赦会有很多奸邪之人有机会逃避惩罚。”皇上点点头说:“朕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不知道此次大赦颁布之后,上皇的病情能不能好转?”
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皇上能够清楚的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以及外面蝉鸣的声音。长孙无忌说:“陛下,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已经做了,你千万不要想太多。”不说这话还好,一听这话皇上更加觉得之前颁布大赦实在是太过于草率。不久之后有御医过来说:“陛下,上皇的病情日益沉重,恐怕要做好万一的准备了。”一听这话,皇上顿时感觉一块石头压在了胸口,咳了几声,竟然有鲜血从嘴里流了出来。众人被吓了一跳,长孙无忌赶紧说:“陛下,为江山社稷考虑,请务必保重龙体。”皇上说:“朕以为经过这一场风波之后,上皇的病情即使不见好转,也不至于加重,为什么御医会把这样的话带给朕呢?”而此时御医已经被吓得浑身发抖,皇上说:“你退下吧!朕知道该怎么做了?”御医退了下去,主人一看这个情形也不宜再说什么了,于是只有长孙无忌留下,其他人都走了。
皇上把长孙无忌叫到跟前,说:“你替朕去一趟大安宫,看一看上皇现在究竟怎么样?如果他要嘱咐后事,你要马上派人告诉朕。”长孙无忌答应着出去了,这个时候皇上感觉自己体内无力,以至于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他瘫坐在那里很长时间,整个人处于一种放空的状态。这个时候太监拿着毯子盖在了他的身上,说:“陛下,上天一定会被陛下的孝心所感动,上皇的病情一定会有所好转。”皇上说:“这次恐怕要天不遂人愿了。”太监说:“就算是庶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也要顾及妻儿不能放纵自己的心情,何况是天子呢?孔子也说过,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希望陛下节哀顺变,唯有如此才可以把上皇身后的事情处理妥当,从而避免被后世的人们所议论。”皇上说:“你说的对,庶人尚且不能随心所欲,更不要说天子了。”
正月的月亮仍就是冷的,高悬于夜空之中,显得孤单无助,特别是在刮风的夜晚,月亮更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皇上下意识的拉紧了身上的毯子,说:“天子如同日月被天下人所仰视,善恶都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所以作为天子怎么能不谨慎呢?”这个时候皇后待在大安宫,长孙无忌的出现让她感到安心。他深深的知道自己不受上皇待见,于是来到皇后身边说:“上皇有没有嘱咐过后事。”皇后白了他一眼说:“如此重大的事情,当然要交代给皇帝,怎么能跟妇人说呢?”长孙无忌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当年秦国的宣政太后、汉朝的吕后和窦太后以及后来的王政君,隋朝的独孤皇后,这些人都可以成为主宰天下的人,皇上百年之后,自然是要你出来主持局面的……”一听这话皇后面色发白,目光之中显现能喷出火来,说:“我一直把你当做皇帝驾前的忠臣,没想到你已经在盘算着他身后的事了。”
长孙无忌说:“这么想有什么不对吗?人就是应该未雨绸缪。房先生虽然年事已高,可他看上去仍旧精神矍铄,风采不减当年,皇上对他的重视也没有减少的迹象,可能终贞观一朝,房先生都不会失去尚书左仆射一职。”皇后说:“你知道吗?就算是你期盼的事情发生了,房先生也不会失去尚书左仆射的位置。”长孙无忌说:“我不要这个位置,只要环境合适,我凭借太尉一职就可以主宰沉浮。”长孙无忌如此显露自己的雄心让皇后非常的不安,长孙无忌说:“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而已,皇上看上去生龙活虎,怎么可能骤然离开人世呢?”犯忌讳的话一句接着一句,皇后心里想找机会一定要皇帝把长孙无忌的职务全部免除。在这个时候,里屋传来了上皇咳嗽的声音。皇后走进去,直接上皇已经坐了起来,目光直直的看着那扇门。
皇后说:“父亲,你感觉身上怎么样?”上皇说:“昨天服用了御医新进上来的药物之后感觉好多了,真打算出去透透气。”皇后说:“夜深了,外面风大,出去恐怕对你的龙体不利。”上皇说:“那你陪朕说说话,这感觉心里闷得慌。”皇后说:“父亲要说什么尽管说,我在这里听着。”上皇说:“朕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你知道朕为什么还要强撑着一口气不愿意离开人世吗?”一听这话皇后瞬间紧张起来,说:“父亲,房先生是唐朝的青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要是斩断了这一根大唐江山的栋梁,必定使得天下震动……”上皇说:“之前朕说要斩房乔,这是朕的不对,找机会你给他说一声,就说是朕错了,希望他能够好好辅佐二郎,保唐朝太平。”
一听这话皇后非常的激动,眼睛里闪着泪花,上皇说:“真仔细的想,过了房乔并没有做错什么,当时两强相争,房乔在二郎的麾下效力,大唐的万里疆土大部分都是二郎率军打下来的,朕当时拘泥于古制,没有立二郎为皇嗣,现在追悔莫及。”皇后心里非常的清楚,上皇未必真的这么想,果然上皇紧接着就说:“希望朕在百年之后,二郎仍能够安排人去建成缘起的坟上祭祀,不要让他们成了孤魂野鬼。”话音一落上皇泣不成声,皇后说:“放心吧!这些事情皇上一定会安排人去做的。”上皇接着说:“朕之所以强撑着一口气不愿意离开人世,最重要的是边境上即将发生战事,希望这一次官军能够旗开得胜。”皇后说:“李靖将军善于用兵天下皆知,这一次必定能够把慕容伏允打的丢盔弃甲、望风而逃。”上皇郑重其事的说:“把慕容伏允打跑是不够的,而是应该将他生擒,在长安斩首。”
皇后说:“那也有可能,颉利可汗不就被俘虏了吗?”上皇说:“想当年朕也曾经跃马疆场,现如今垂垂老矣!”皇后说:“父亲,你一定会康复的,到时候可以安排你去围猎。”上皇说:“之前皇帝几次邀请朕去围猎,朕都拒绝了,因为只要看到弓箭,朕就想起了玄武门之役,一天之内朕就死了两个儿子十一个孙子,敬君宏是真的爱将也在这一天遇难,朕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对朕来说真是太残酷了。”皇后说:“父亲,你还是休息吧!”上皇突然说:“这些俱往矣!正担心的是百年之后人们会怎么评价朕这个开国皇帝呢?他们会不会觉得朕非常的昏聩?连治家都做不到,如何能平天下呢?”皇后说:“不管怎么样,父亲还天下太平建立大唐,这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相信千秋万代之后,人们还是在传颂父亲的功德。”上皇说:“只可惜朕的皇后走的太早,要不然朕何至于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上皇主动提到了自己的身后之事,这让皇后始料未及。但是他把上皇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了下来,之后如实的告诉了皇帝。随着上皇的病情逐渐稳定下来,皇上也把越来越多的精力集中到国事上了。这一天魏征被请到御前,皇上说:“最近朕一直在阅读周和齐留下来的记载,对于周齐末代天子朕有了非常多的兴趣。”魏征仔细的听着,皇上说:“你说说看周天元皇帝和齐后主哪一个好一些呢?”魏征说:“陛下,这两个没有好的。”皇上说:“在这二者当中,哪一个更加拙劣一些呢?”魏征捋着胡须说:“二者都是出了名的昏君,齐后主非常的懦弱,周天元皇帝非常的骄傲和暴虐,但是天元皇帝仍然非常具有威严,相比之下是齐后主更差一些。”
皇上说:“你觉得骄傲和暴虐比懦弱更好吗?”魏征说:“陛下可曾听老子这样说过?太上有之,其次誉之,其次畏之,其下毁之。最好的天子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存在,却不知道他做过什么,其次是天下的人都赞美他,知道他做过很多好事,其次是天下人都畏惧他,最差的是天子有任何威严,被大家群起而诋毁之。”皇上说:“天子推行善政而让天下大治,天下百姓都称赞他,这是可以理解的。为什么百姓都不知道做过些什么的天子?反而比被百姓称赞的天子还要好一些呢?”魏征说:“被百姓称赞了天子,是因为它具有天子的圣德。之所以最好的天子百姓只是知道他,却不怎么赞美他,天下大治,大家不觉得这是天子的功劳,而是觉得事情本来就该是这样。可见这位天子虽然造福百姓,却并不居功。”皇上说:“这样的天子,朕是望尘莫及。”魏征说:“天子之劳在于用人,如果能够使贤能的人得到相应的位置,作为天子,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之后房乔又被请到御前,为上皇停止逼迫皇帝杀掉房乔,逐渐的房乔也开始活动了。看见房乔一脸憔悴,皇上顿时萌生了歉意,说:“都是朕不好,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房乔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舌头像是打了结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来。皇上说:“之前朕见了魏夫子,希望他能够评价一下周朝的天元皇帝和齐后主之间的优劣。”房乔说:“魏夫子的回答一定是相比之下,齐后主更加拙劣。”皇上点点头说:“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房乔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想当然的认为懦弱的人就是善良的人,而强悍的人必定是恶人。这是因为人们经常看到强悍的人在作恶,而懦弱的人常常是被祸害的可怜人,今天很多人大概已经不能理解凡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话的道理。”皇上说:“说的更加透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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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乔说:“陛下觉得什么叫做善?什么叫做恶呢?”皇上说:“作恶叫做恶,行善叫做善。”房乔说:“陛下说的没有错,这无论是作恶还是行善都是需要本钱的,比方说一个人想要欺负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必须在体力或者智力上有优势,否则是没有办法作恶的。反过来行善也是如此,如果一个人没有把凭借一己之力维持生活的体面,不怎么可能有余力去帮助别人呢?在臣看来,所谓恶,就是只要条件具备就不拒绝作恶,同样只要条件具备就拒绝行善,反之就是善了。一个懦弱的人,或者说一个在生活当中总是被人欺负的人,其实更容易变成一个恶人。道理很简单,如果一个人总是被恶毒的对待,怎么能指望他善良的对待别人呢?”皇上说:“如此说来,人越富有,越尊贵,越善良了?”
房乔说:“当人不是这样,许多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许多看起来很复杂的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比方说衡量一个人的善恶其实是很复杂的,因为同样一个人有可能行,善也有可能作恶,只要这个人还活着,结论就不容易下,所以我们才有盖棺定论的说法,就是一个人在死后才可以有一个完整的结论。话虽如此,有很多人在离开人世之后仍旧争议不断,因为后来的人们没有办法给他们一个能够被绝大多数人所接受的评价。”皇上听的在那里用力的挠着头皮,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如此了,把原本简单的事情说得云山雾罩。”房乔笑着说:“同样是富贵之人,有的人乐善好施,有的人为富不仁。就算是尊贵如天子,有的人非常的暴虐,而有的人则非常的仁慈。”皇上说:“你觉得是什么决定一个人的善恶呢?”房乔说:“天性和经历。”
皇上捋着胡须说:“你能看出一个人天性如何吗?”房乔说:“孔子曾经说过,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说人的天性是非常接近的,而人的风俗习惯却因地域而各有不同,不同风俗底下长起来的人也有鲜明的区别。所以大多数人往往很难看到一个人的天性,而只能看到他的经历。”皇上说:“你说的这种东西,朕可能一生都弄不明白。”房乔说:“陛下不明白,臣其实也不明白,之所以能够说出来这么多,不过是鹦鹉学舌而已。人的天性或许接近于道,一个人只有在独处的环境下静坐,一点点放下个人经历对自己的影响,在内心处于一片澄明的情况下还可以看到看到自己的天性,那种感觉应该就像透过一线天,看到光明。天性原本是非常洁净的,只是人们在各自的旅途中把它弄脏了而已。”皇上说:“这么说未必对,在丛林当中,那些动物未必像人一样,因为他们各自不同的经历而受到多少影响,为什么不同的动物看起来性情也是如此的不同呢?”
房乔笑着说:“世间生物的形态是不断跟着环境发生变化的,人是如此,其他的生灵也是如此,人会受到自己经历的影响,其它生灵也是如此。陛下一定见过截断的树木,里面有年轮,通过这些纹路能够判断哪一年的雨水比较多,哪一年雨水比较少。连树木都是如此,何况是丛林当中的动物呢?”皇上说:“你说的天性到底是什么呢?”房乔说:“也许就是清晨穿过一线天的阳光,那种洁净那种明朗,强名之越曰道,字之曰大。”一听这话皇上双目放光,说:“真不知道这些日子房先生都想了些什么,如果朕再不召见你,你是不是就要悟到了?”房乔说:“臣是红尘中人,只怕有生之年不能悟道了。”
皇上说:“朕答应你,百年之后一定让你入住太庙,让你得到历代天子的祭祀,这样就算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能够得到源源不断的供养。”面对皇上的好意,房乔自然不能拒绝。但他心里想的是自己身为一代名臣,百年之后一定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到他的坟前祭祀,怎么会断了供养呢?相反如果是被供在太庙里,李唐总有一天会被推倒,到那个时候自己就要跟着遭殃了。皇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不想让自己的排位留在太庙里?”房乔说:“臣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臣只是觉得这件事来的太突然,没有心理准备。”皇上说:“朕不仅要让你陪祀太庙,还要让你陪葬在朕的身边。”皇上的这一番盛情,让房乔感动了。从古至今,谋臣在皇帝功成名就之后,都会变成他的心腹大患。而房乔一旦没有遭遇兔死有狗烹的悲剧,反而一直呆在尚书左仆射的位置上,皇上对他的信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更加难得的是,皇后与他非亲非故,总能够在关键的时候出手,保护他支持他。作为臣子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相比之下,长孙无忌的感受就不同了。他对自己的评价很高,却碍于外戚的身份而被皇后猜忌,而这个对他不放心的皇后不是别人,却是他的妹妹。魏征虽然得到了皇帝前所未有的信任,但他并不满足于现状。他不同于房乔,作为尚书左仆射房乔有实实在在的成绩摆在那里,而魏征就不同了,他的贡献主要是给皇帝进言,一旦时过境迁,那些事情不再被人们提起,他的那些谏言,同样也会随之消失在尘埃之中。出于这样的忧虑,魏征有了私心。每次给皇帝上书都会留下备份,希望将来有一天可以将这些谏言结集成册流传后世。这一天黄昏,一阵阵西风吹来,我躲在一棵树底下,与一僧一道谈论佛法,只见那位道人不停的挥动着拂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