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盟结束之后,唐俭与酋长们一一告别。这个时候的突利可汗的想法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大唐天佐是草原上的大可汗,突利仍然是二可汗,而大唐天子远在中原,这是不是意味着草原上实际的主人就是他突利呢?他越想越觉得兴奋,在这种状况下,他也就不希望颉利东山再起了。但许多时候,人越想怎么样,实际上就越不可能怎么样。无论突利可汗多么努力的想把颉利找到立功,可这个家伙就像是钻到了地底下。几乎翻遍了整个草原大漠以及丛林,都没有颉利的踪影。唐俭临行之前对大家说:“务必要在草青马肥之前将颉利找到,如果你们一直不能找到颉利,诸位将军的功劳就会被自己所犯下的过错吞噬。”李靖说:“请你放心,我一定把差事办妥,绝不会让皇上失望。”唐俭满意的走了,因为他相信李靖一定能够找到颉利,从大漠返回的路上,唐俭的心情逐渐从豪迈变成了惶恐。
等他终于到了长安城的脚下,他想到自己一生最风光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也许是时候应该收敛锋芒,夹着尾巴过日子了。于是在向皇帝复命之后,连续多日托病没有去跟皇帝下棋。与唐俭下棋每次都输,这就是皇上一直要跟他下棋的原因。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可以赢唐俭一回。于是在唐俭自称已经病愈之后,终于在一天中午赢了唐俭。唐俭将棋子放下,跪在皇上的面前说:“恭喜皇上,终于把臣赢了,臣的棋力已经不如皇上了。”以往唐俭在跟皇上下棋的时候,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得意。现如今他的身上再难看到那种意气风发的感觉,皇上说:“这一次你从漠北回来,朕感觉你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你说朕是应该为你感到高兴呢?还是应该为你感到遗憾呢?”唐俭说:“皇上,皇上钻研棋艺,日进千里,就算超过程也并不让人感到意外。”皇上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这分明就是欺君。”
一听这话下了唐俭赶紧跪倒在地,唐俭的反应把皇上反而吓了一跳。以往唐俭每次来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无论皇上如何暗示他,他似乎都不往心里去。皇上心中十分不解,说:“告诉朕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唐俭说:“回皇上的话,在狼居胥山主持会盟仪式,说明臣一生最风光的时候已经过了,《易经》早就教导过我们了,现在已经过了耕种的季节,所以不宜再做加法,而要做减法了。”对于手底下的大臣动这种小心思,皇上是非常反感的。于是说:“你不是喜欢做减法了,那就把你的冠带留下,回去做个平民吧!”唐俭一脸平和的将冠带摘了下来,然后站起来向皇上告别,说:“这几年人几乎将皇宫当成自己家,如今臣变成了百姓,以后再想见到皇上就比登天还难了,愿我们各自珍重,愿天下太平,愿百姓逃生记不再艰难。”然后一步步退了出去。
对眼前的变化,皇上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望着唐俭离去的背影皇上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他脑袋里乱的像是一团浆糊,泪珠像是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停的滚出眼眶。回到后宫,皇后看皇上这副光景,于是说:“皇上这是怎么了?”皇上说:“朕免了唐俭的官职,让他回去做百姓了。”皇后笑着说:“你把唐俭的官职免了,将来谁跟你下棋呢?”皇上说:“朕已经在棋盘上胜过他了。”皇后说:“这件事恐怕没这么简单,自从他与你下棋,就从来没有失过手,为什么会突然输给你呢?”皇上说:“难道朕的情谊就不能进步吗?”皇后说:“皇上曾经常年争战,对于这样的道理,应该不难明白,一个人如果实力不济,遇到天才永远没有机会。”皇上说:“你把他比作天才,把朕比作蠢才。”
皇后说:“皇上可曾记得做工的匠人是如何评价你们几张弓的吗?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一个人如果能够成为一名圣君,就不可能在棋艺或者什么别的领域有大成,反过来一位圣君,绝不可能花费大部分的精力去钻研于一艺。因为只要那么一干,就荒废了天子应该做的事。”皇上说:“那好吧!就算你说的对。”唐俭在返京之后迅速的被削去了官职,这件事给漠北的人带来极大的震撼。他们都以为在这次会盟当中,唐俭的表现可圈可点。李世勣说:“这件事我真的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吗?因为唐俭输了棋,皇上觉得他们不用,就免了他所有的官职?”李靖捋着胡须说:“把这件事忘了吧!”李世勣说:“让我不议论这件事很容易,我是担心他给大漠的人带来不好的影响,会不会觉得皇上这个人不可信,会不会因此而想起来那个反复无常的颉利可汗。”
说到这里,李靖也沉默了。空气似乎也一下子凝固了,过了很久,李靖终于说:“放心吧!其实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我们也能够应对,就算是我们的应对,出了什么问题,政事堂的人一定会有办法化解即将出现的危机。”果然如同李世勣所预料的那样,大漠一时间人心惶惶。突利可汗说:“制史回去之后迅速的被免去了官职,真的是传闻中所说的原因吗?”底下一位幕僚说:“可汗,我觉得事情不会想我们所以为的那样,制史去职完全是他自己的缘故,并非皇上在为难他。”从前在离开长安之前,悄悄的去拜会了孙思邈。午夜时分,馆驿的一间上房之内,唐俭与孙思邈一边品茶一边聊天,唐俭说:“外人很难想象我与孙师父竟然有交情,外人都以为我是个弄臣,靠着下棋接近皇上,骗取功名,现如今我把这些东西都还给了皇上,你说天下人还会议论我吗?”孙思邈说:“许多东西的取舍不取决于你自己而取决于天命。”
唐俭说:“我之所以这么说,就是为了顺应天命。”孙思邈说:“天道与人道不同,天道是万物总纲,是万物运行之原力。而人是万物之一,处于万物之中,受万物影响,却不能等同于万物。天道是恒定的,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而人道则不然,时刻都有分离聚合,时刻都有生老病死。所以人生在世,必定要求富贵求功名。”听到这话从孙思邈的口中说出来,实在是让唐俭感到有些诧异,孙思邈说:“和尚和道士都是修行之人,这就好比道观和寺庙都是供奉神仙和佛菩萨的地方,可不同的道观和寺庙贫富也不同。道观和寺庙都有贫富之分,都有等级之序,又怎么能指望所谓修行之人不受贫富和等级的影响呢?人若想超脱人道归于天道,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化作青烟、驾鹤西去。”
唐俭说:“天道是统御人道的,这种没有问题吧!”孙思邈说:“在天道之中,九州不过是一粒灰尘,人生在世不过是一个瞬间而已。他们看起来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不起眼。而人道则不仁,每个生命的诞生和消失都是大事。”唐俭说:“人道难道不是从天道而来吗?”孙思邈说:“老子说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由此可见天比地要大,地比人要大。天是全局,地是一域。相比于人地又是全局,而人是一域。”唐俭拱手说:“没想到你这个老道说的话跟我以为你会说的话完全不同。”孙思邈说:“不过你能懂得盛极而衰的道理,这很好。鲜花总有败的一天,青草总有枯的一天。你能够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说明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只不过一个很聪明的人往往也很难压抑自己内心的需求,有于需求有时候就是煮在锅里的沸水,经常把锅盖掀掉,然后溢出去害人害己。”
唐俭说:“如此看来你不是很看好我日后的生活。”孙思邈叹口气说:“摊开一张白纸,如果上面点上一个墨点,所有人注意的就不是白纸,而是墨点。其实生活中人也是这样的,你所注意到的永远是那么一点,而大片的空白被你忽视掉了。当有一天几乎满纸都是黑色的时候,残存的那么一点,留白又成了你梦魂萦绕的所在。于是你就发现人经常处于轮回之中,当他寂寞的时候,热闹就在世界的另一头朝他招手。当他各种热闹恭维的时候,却又与彼岸的寂寞互相抛媚眼。我之所以要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现实与你的想象永远有一段距离,至少有50%的差距。”唐俭耷拉着脑袋,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之中。孙思邈进一步说:“有迷惑不要紧,回去之后可以慢慢想,只是你要提醒自己,有些东西一旦做了就不能再回头,否则就是给自己招祸。”
没过多久,唐俭便带着行李和家人离开了长安,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过起了平淡的生活。孙思邈仍然要滞留在长安,他希望能够尽最大的努力,挽回杜如晦的生命。这一日清晨,杜家又派人来请他,他带着药箱来到了杜如晦的府上,看见杜如晦躺在病榻之上,整个人看起来显得非常憔悴。他把手搭在杜如晦的手腕上,微微的闭上双眼,片刻之后又睁开,说:“不要待在长安了,回老家吧!”一听这话,杜公子就急了,说:“你这老儿好生可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想毁了我杜家的富贵?”孙思邈说:“我只是觉得长安是争名逐利的地方,这里实在不宜养病。”杜如晦强撑着做起来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你也说过,病可以医,命是医不了的。”
孙思邈说:“如果你能够回自己的老家,放下所有对功名的想法,我可以保证再给你十年的寿命,要是情况足够理想的话,或许不止10年。”杜如晦说:“我现在头脑昏昏,精神不振,有什么办法可以暂时化解这个问题吗?”孙思邈说:“没有办法。”杜如晦抓住孙思邈的手腕说:“孙师父,你一定有办法的。”孙思邈说:“或许我可以用针灸的办法帮助你提振精神,但是这会大的伤你的元气,所以我不会这么做。”杜如晦说:“我想为朝廷尽最后一份力,把我心中酝酿已久的改良军制的方略写出来常送给皇上,如果这个方略能够实行的话,可以让百姓赋税减少大办,从而确保在未来数年之内,大唐将重现往日的繁荣。”孙思邈说:“隋朝的繁荣是驴粪蛋面子光。”杜如晦说:“你就帮帮我吧!我在这里提前感谢你了。”说着他又让杜公子跪在孙思邈的面前,孙思邈因为实在拗不过,只好答应了。
不过轻轻的用了几针,杜如晦就感觉自己头脑清楚,心如明镜,双臂充满力量。孙思邈提醒他说:“请记住,只能维持两个时辰。如果两个时辰还没有完,我就无能为力了。”杜如晦斜靠在病榻之上口述,杜公子提笔誊录,没过多一会儿就写完了。之后又经过反复斟酌修改,终于在两个时辰快要结束的时候形成了定稿。杜如晦躺在那里奄奄一息,孙思邈说:“要记住,一天之后再给他进食,宜少不宜多。”杜公子说:“一天不吃饭,还不把人饿坏了,怎么还宜少不宜多?”孙思邈说:“我之前说过了,因为我给他用了针,以至于他元气外泄,元气是支持五脏六腑运行的原力,元气的衰减,意味着肠胃消化之力跟着衰竭,所以新陈代谢之速度会大大减慢,要是吃的多了,杂物就会储存在体内,无法排出,或杂物越积累越多,羸弱之身,而体内有淤积着大量的粪便,没有比这个更凶险的了。”
不久之后,皇上在大内看到了那一份方略。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赶紧到府上来看望,杜如晦说:“臣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所以提前把方略逞上来以备将来之用。”皇上说:“你说要改军制,为何要这么做?”杜如晦说:“贞观朝伊始,我们就修订武德律,革新官制,为的是减轻百姓的负担,让天下更容易治理。其实官制所呈现出来的弊病在军中也非常的普遍。所以军制如果不改,皇上的宏愿就不能实现。”皇上说:“难为你想的这么周到?有你在朕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从杜如晦的府上回去之后,皇上立刻把房乔宣进大内,说:“杜如晦病成那个样子,还在想着改变军制,而你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呢?我看你就是一个尸位素餐的布偶宰相。”
房乔说:“改变军制的事情,臣很早就与杜公商量过了,都觉得非改不可,只是眼下战事还没有结束,如果在这个时候释放出这样的消息,前线的将士们会怎么想呢?”皇上说:“我说让你马上改了吗?我是说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件事?”房乔说:“关于这件事我们的想法也是只言片语似的,并不知道具体应该如何做,把一个原本不成熟的想法报告给皇上,只是让皇上徒增烦恼而已。”皇上说:“你知道吗?你这是欺君。”一听这话房乔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因为抖的太厉害,所以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听说了左仆射右被训斥了,马周在当天晚上前去慰问,结果房乔选择避而不见。生怕皇上以为他们是一伙人,从而连累马周。马周当然明白房乔的这一番心意,于是在房乔家的门口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不久之后皇上听说了这件事,说:“看来房乔在朝中虽不是一呼百应,但也差不多了。”
不久之后,皇上又拿这件事情咨询长孙无忌,对方说:“秦府之中的人大多数都是有房先生居间的,所以朝中大多数人都是他的故人。”皇上说:“这么说他真的已经搭建起了自己的秘密班子。”对方说:“这个有点言过其实了。”皇上说:“真有心解雇房乔,你觉得如何?”长孙无忌说:“我知道皇上的心思,可你也知道,皇后不支持我辅政,其实他这么想是正常的。毕竟汉朝的衰落跟外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不想让大唐重蹈覆辙。”皇上笑着说:“我相信全天下的人都反了,唯独你不会反朕,我们彼此相处这么多年了知根知底,这样怎么能使别人能比得了的呢?”说这话的时候,皇上不经意间我说服了自己,而想要回到后宫说服皇后。因为皇后在反对长孙无忌辅政这件事情上态度非常的坚决,甚至多次跟皇上吵了起来。这种情形,在一贯温良的皇后身上是极难见到的。
回到后宫,皇上耐着性子说:“这个房乔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他早就已经跟杜如晦在讨论改军制的事情了,却从来没有对朕提起过,实在是可恶,你说朕应不应该罢了他的官。”皇后轻描淡写的说:“人家没有告诉你,自然有不告诉的道理,皇上又何必着急呢?反正这些事情没有办法,再不通过你的情况下让它付诸实施。”皇上说:“你为什么这么护着他?为什么你对自己的哥哥如此冷淡呢?为什么你宁愿相信房乔,而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哥哥呢?”皇后说:“皇宫是经天纬地的栋梁之材,皇上能有今日离不开皇宫的谋略,皇上不应该用人唯亲。”皇后把话说的这么直接,毫不掩饰自己对房乔的欣赏,这件事让皇上既没有办法理解,却又不得不按照皇后的意思办。
不久之后,皇后在后宫支持房乔的事情又一次传开了。大多数人都觉得当今皇后真的是一位贤后,而在长孙无忌的家里,对这位皇后充满了抱怨。在长孙无忌表现的非常克制,说:“你们都给我闭嘴,你们的抱怨越多,越证明我想干政,再说皇后那么说也自有他的道理,毕竟从汉朝到现在那么多的外戚不是都倒了吗?”一位小妾说:“隋朝皇室不就是北周的外戚吗?”一听这话长孙无忌,紧张的冒出一身冷汗,说:“你要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人割了你的舌头。”按说这个时候的房乔应该感受到一股春天般的温暖,然而事实上却不是那么回事。房乔的夫人卢氏,出自范阳卢氏,北方著名的名门大姓。这个女人张着自己的门第很高,所以表现的格外强势。在他看来,如果房乔一定需要一个人保护的话,那一定是她们老娘,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好在皇后之前已经保护过魏征了,所以卢氏也没有嫉妒的太厉害。
这件事让房乔很受伤,自然也就萌生了隐退之意。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开始给底下的人交代后面的事情该如何处置。等他认为把这一系列的事情都处理妥当之后,便正式向皇上提出请辞之意,皇上脸色铁青,说:“你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恶了,你还得振德皇后公开个朕对着干,现在连你自己都跳出来了。”房乔拱手说:“皇上说的没错,臣的德行原本不足以担当此大任,现在请求去职,臣想回自己的老家在母亲的膝下尽孝。”皇上说:“杜公说要改军制,你却想着要溜掉,两个人相比为什么反差这么大呢?”不出所料,房乔的请求被驳回了。不久之后,皇后派人安慰房乔,说:“房先生是朝廷的栋梁,若是栋梁被撤走,贞观朝就要塌了,请你务必留在朝中,本宫在一日便要保你一日,希望你能够用心而办差,不想其它。”又一次下朝,皇上回到后宫,俩人见面都显得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