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紫要去东云客栈住十日。
阖府众人皆以为,公主是被伤透了心,连驸马爷的面也不想见,因而待素云很是苛刻。
下人亲眼瞧见,驸马爷试图挽留公主,公主仿佛心如死灰般道:“驸马,让我静一静罢,十日后我会回来。”
她走得干净利落,不像是十日后回来,更像是要抱着极度的悲痛消失在世上。
因为,她连一个侍女也不带,只收拾了几件衣裳,取了一百两银子,便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里走出了大门,一句话也不曾留下。
秦初派了个轻功上乘的护卫跟在她身后。他不能强行留下她,但亦不能安心地任她离开。
天色半灰半白,下着细细的轻沙似的雨水,慢慢地从廊檐上滴落在他的脚下。
他站在厢房门口,举目望天,夏末微凉的风凄切无力地摇动他的袖摆。
素云已做了府里丫鬟的打扮,一件深绿色对襟裙,简单而贴身,更显出她娇弱窈窕的身姿。
哪怕是丫鬟,她也要做最美的那一个。
她乌黑的长发挽成了一条长辫子,垂在胸前,低垂的发髻处别着一支素淡的玉兰花。
但她失策了。
或许秦初是为公主的离开而难过了,可他并没给她趁虚而入的机会,她想要给予的温情与爱意被他拒绝了。
在她从背后极为温柔地抱住他的腰时,他只说了一句话,“素云,已经不行了。”
“因为我是个丫鬟了?”
他与她保持了距离,目光平静到近乎冷酷,“因为我不能让她伤心。”
素云竟是温婉乖觉地致歉,“是我逾矩了。”
***
东云客栈的大小姐欢喜地招待了苏紫。
在客栈的最上头是一间宽敞的阁楼,养着珍奇的花草,那是林清清随父亲游走四方时搜集所得。无疑这是个漫着淡香的舒适地儿,一扇半米宽的大窗子,透进的明亮光线照在下面的两把长藤椅上面。
藤椅中间搁着一张矮桌,桌上放着一本《江湖散记》,还有些香甜的点心。
苏紫与林清清便躺在藤椅上面闲散地谈话。
“公主殿下怎么想起来寒舍了?”
“散散心。”
嗤笑一声,林清清瞥眼看她,“鬼信你,当谁没听说么,这阵日子,你的风头是比那位颜公子还大得多了。”
“颜公子?”
“哦,你没听过?住在西门的一个极其神秘的银面男人身边的一个……小厮?”她又摇摇头,“朋友?恋人?”
苏紫忍不住笑了,“到底是什么?”
林清清瞪起眼睛,“就是不知道嘛!这也正是颜公子风头正盛的缘故啊,长得好看极了,却与一个神秘莫测的男人住在一起,大家能不好奇么?”
“这也没什么罢,朋友或者家人都是可以住在一起的。”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也说不清,就感觉怪怪的。”林清清对她笑了下,“怎么样,你去看看就晓得了。”
“不去。”
“为什么?”
苏紫转头看着她,“没时间。”
林清清翻了个白眼,“你逗我?”
苏紫表情认真,“真的,我要打胎。”
“打什么胎啊……”林清清随意地笑
了一声,却又忽然一怔,瞠目结舌地盯着她,“你……你说打胎?”
这也正是苏紫离府的真正原因。
若是要寻求林清清的帮助,那么坦诚相对是必然的,她只隐瞒了一点,那便是孩子父亲的身份。
“所以……你与你夫君各自与旁人有了私情?”林清清问。
苏紫点头。
林清清面上嬉笑的神情敛了,“你们的感情差到如此地步了?”
苏紫道:“是。”
林清清道:“那么孩子的父亲是谁?”
苏紫道:“清清,我不想提。”
林清清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好,那么你确定非打掉它?”
苏紫毫不迟疑地道:“从一开始就不被期待的孩子,让他离开是最正确的决定。”
***
林清清代她露面,去了一家生意冷清的药铺。
柜台边的二十来岁的伙计在打瞌睡。
林清清直接叫醒了他,在他惺忪的睡眼里,压低声音道:“有没有那种药?”
伙计呆了呆,“哪种?”
林清清性情虽大方爽朗,此时也难免有些窘迫,她微红着脸,道:“打胎药。”
不知是伙计没睡醒,或是她声音太含糊不清,伙计又问了一遍,“什么药?”
林清清急躁地吼道:“不是已经说了嘛!”
伙计也被吼得恼了,分明是姑娘说不清,这样的态度是瞧不起他?他便又趴回了柜台,眯起了眼睛,将姑娘给晾在一边儿。
“抓药。”音色低沉的声音乍然而起。
伙计抬起头看了一眼对方,问:“什么药?”
那人道:“你随意抓些治刀伤的药。”
伙计依言而行,安静的大堂里只有药柜推拉的声音。
林清清忘记了要与伙计发一顿火,她的眼睛已发直地望着身边的男人。
他穿着一袭玄色锦衣,面上一张银色面具,只露出了略显阴柔的薄唇,以及微有些青色胡渣的下颌,像是熬夜之后憔悴的表现。
直垂到脚踝的黑色披风,更为他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银面男人啊!颜公子家的那位!
他与颜公子的关系已成为京城的一大争议,林清清目光灼热地盯着对方,像是能从中看出些什么似的。
忽然,男人转头看了她一眼。
漆黑的眼似浓墨的夜,邪光飞散。
不但神秘……且妖异的一双眼睛。
林清清忙转开了视线,仿佛偷看他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他也没有在意,伙计将包好的药递给他,他提了过来,付了银子。
“公子慢走。”伙计这时倒显得礼貌了。
男人却没有立即走,问了身边的姑娘一句话,“外面那人是在等你?”
对方的忽然搭话令她有些惊愕,愣了下,方道:“啊……是的。”
为避免人猜疑,苏紫只在门口站着。
有片刻岑寂,他转过头,道:“再抓一副打胎药。”
伙计与林清清皆傻了。
男人付了银子,却并不接药,只对着林清清扬了扬下颌,道:“送你。”
“……”林清清的表情怪异。
他听见了啊!不过哪里有男人送姑娘这个的!
苏紫望着街上来往的人群,有
些怅然若失的滋味,她叹了口气。
“姑娘,让一下。”
她便往左边站了站,只瞥见一抹黑色的影子晃过,她转过头,林清清已走过来了。
“你的表情怎么这样怪?”
“你还记得我昨天提的那位颜公子么?”
苏紫点了点头,“你遇见了?”
林清清摇头,一脸怪异地举起手里的药,道:“我遇见他家那位了,这药便是他送的。”
“……啊?”苏紫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
林清清对这件事的谜团甚是执着,苏紫只好替她做出解释。
“对方或许将你当成了未婚先孕的可怜姑娘,因此善心大发地援助了一下。”
***
药是在夜深人静时端进她房间的,浓烈的苦涩味道顿时溢满了整间屋子。
苏紫那份坚决的心却因苦涩而产生了动摇。
“你怎么还不喝?”她已盯着药看了半晌,林清清忍不住问她。
“我怕苦。”苏紫表情平静。
“鬼信啊,你是不是舍不得了?”林清清直视着她的眼睛。
“没有。”她回答得很快,“我真的怕苦。”
林清清去楼下拿了一罐子蜜饯,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般,揶揄地笑道:“公主殿下,现在总可以喝了罢?”
苏紫吃了几颗蜜饯,药却是一口未喝。
对着林清清那张笑得极是奇怪的脸,她认输般叹了口气,“清清,我有些下不了手,这种杀人的事情不干最好。”
林清清道:“那么我拿走这碗药?”
苏紫却又摇了摇头,然后望着她,道:“清清,不如你喂我喝罢。”
林清清不禁无奈地摇头,“你这是掩耳盗铃。”
苏紫道:“那也比亲手害死他要好。”
然而,这个孩子无疑是要将未来一生的运气都用在今晚。
苏紫并没能喝下这碗药,因为她名义上的夫君如从天而降般来到了她面前。
在林清清将第一勺药喂进她口中时,门被人大力推开了,门口的男人喘着气,额头有些薄汗,他的表情看来有些阴沉。
“你是谁?”林清清差点以为他是来入室抢劫。
“她的夫君。”秦初目光锐利地盯着她。
凭着女人本能的直觉,她选择避开这个是非之地,夫妻两人的事情,外人也不好插手。
她走之前,还很是贴心地将门重新关上,也关住了一室的寂然冷凝。
“这才是你离府的原因?”他胸口有些剧烈地起伏。
“是。”
他仿佛倒吸了一口气般,目光直直地望向她,声音里有着一分颤抖,“孩子是他的?”
“是。”
秦初将双手撑在了桌上,才避免了在她面前失态地跌倒,他喘气更急,“是他强迫你的,对不对?”
苏紫平静地道:“没有。”
他沉默了许久,“那么……是你背叛了我?”
苏紫的表情忽然有些奇怪,她笑了笑,“这种话,不该用在我们之间。”
秦初觉着像是个傻子,他自嘲地一笑,有些用力地道:“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要的地位与荣华,他能给,我便成全你!”
秦初走的时候,如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只留下一阵寒凉的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