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隆庆二年二月十五,又到了朔望早朝的日子。
高拱午夜就被叫醒起来,坐在椅子上先眯了一会,缓缓神。
早朝午夜就得起身准备,初一十五各一次,简直是一种折磨。但是不少官吏,渴望着能有这样的折磨。
高拱洗漱后吃了一碗红枣小米粥,在婢女的伺候下,换上绯袍官服,戴上乌纱官帽。
隐约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还有巡城兵马哒哒的马蹄声。
隆庆帝赐下的宅院,就在长安街东边,是朝官们集中居住的地方。
“几时?”高拱问道。
“老爷,丑时一刻。”
“轿子备好了吗?”
“备好了。在轿房里候着老爷。”
“那就走吧。”
高拱坐在轿子里,稳稳当当就像是坐在原地里不动。
京城里的轿夫,抬轿子是一绝。
他的轿子走进长安街,汇入到轿子长龙。只是他的仪仗一摆出来后,很多轿子都自觉地闪到一边去了。
现在高部堂的行情又看涨,仅次于内阁阁老,其它京官都叫轿夫们避让一二,不要挡了新郑公的去路。
快到午门,听到嗡嗡的喧闹声从轿窗窜进来,就像从清冷的山野间猛地走进集市里。
高拱撩起轿窗帘布一角,目光扫视着聚集在午门前,等着验腰牌进去参加朝会的百官们。
那一群人是赵锦、张翀、杨思忠、董传策,现在是徐阶门下年轻一辈翘首者,号称徐门四杰。
再过去那三人,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的状元申时行、榜眼王锡爵和探花余有丁,同科前三甲,同殿为官,又关系密切,感情笃厚。
国朝数十科同榜中,他们三位算是异数。
稍远一点聚集着一群人,以嘉靖三十八年状元,翰林院侍读学士丁士美为首。这些人平日里与王遴和自己往来密切。
自己的门生和党羽,程文义等人,就站在旁边。
再稍远一点,站着翰林编修、御史,如郜永春、杨四知、沈鲤、许国和蔡茂春等人。
这些人自诩清流,想学海瑞做孤臣,自成一派。
高拱的目光在蔡茂春的脸上多停了几息。
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科试会元,而那一科的状元正是丁士美。
当初浙江人赵祖鹏为翰林官,有一女为权臣陆炳的继室,倚仗陆炳的势力,富贵一时。
赵祖鹏还有一个小女儿,才貌双全,当时丁士美已丧偶,赵祖鹏欲将小女儿嫁给他,丁士美拒绝了这门婚事。
而蔡茂春仰慕赵家的权势,竟入赘为婿,一时清议沸然,大家都鄙薄蔡茂春,而推崇丁士美。
不久陆炳去世,失去靠山的赵祖鹏遭政敌攻击,被贬谪边地,家境立刻衰落,蔡茂春亦在官场屡遭不顺。
与十余年来仕途也不顺的丁士美为一时卧龙凤雏。
高拱看着这些一张张或年轻,或不年轻,但是都充满激情和热血的脸,反倒觉得像是看到一群秃鹰豺狗。
伺机而噬。
自己年轻时又何尝不是如此。
刚中科试,以为天下兴亡尽系于自己一身。指点江山,评定奸忠,仿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天下大定。
那时的自己,也是如此这般,目光炯炯地看着一位位身居高位的前辈们,盘算着哪位能成为自己的垫脚石。
到了午门,以高拱的身份,肯定能先验牌进去。
身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兼佥都御史的王遴也有这个资格。
两人在左掖门遇到,只是互相拱拱手。
验过腰牌,进到午门,沿着空地往朝房里走去,周围的人骤然变少,王遴这才轻声开口。
“新郑公,今早有好戏可看。”
高拱捋着长胡须,轻声问道:“此事是后溪谋定的?”
王遴心头一颤。
码得,什么都瞒不过你高大胡子,难道我们那伙人里出了一位叛徒!
不过这很正常,高拱在朝中为官多年,又非常有手段,不知道暗地里笼络了多少人。自己身边的人,就不知哪位是他的暗桩。
还徐门、太子一党,那些自诩孤臣清流里,说不定也有高拱的人。
朝廷就是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根本分不清!
王遴不动声色,轻声答道:“新郑公放心,这一次先让那些孤臣清流打头阵,惹恼了太子和皇上,我们再上。
到时候陈逸甫就百口难辩,这罪名他不想背也得背!届时他被踢出阁,新郑公,伱就是众望所归了。”
高拱的脸色稳如泰山,轻描淡写道:“辛苦继津和几位了。”
王遴谦和地说道:“这些都是为了澄清朝政,让我大明正本清源!”
有人从后面跟上来,拱着手打招呼:“新郑公!”
高拱转头一看,马上满脸堆笑,拱手回应道:“镇山公!”
王遴看着逐渐远去的高拱背影,心中多少有些怨气。
高大胡子,你不要这么自傲,要不是我们中间,只有你最有资历、也最有把握入阁,大家会如此纵着你,让着你?
跟高拱打招呼,现在一起肩并肩交谈的是南京工部尚书朱衡,字士南,号镇山。
振武营兵变后,朱翊钧以隆庆帝名义下诏,把南京六部的尚书、右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南京都察院只有右都御史),翰林院,五寺卿全部召回北京。
南京现在只留下六部的左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以及国子监。
被召回北京的南京六部尚书,各归北京六部,挂着尚书的头衔,干左侍郎的活。
朱衡如此,南京兵部尚书刘采也如此。
两人说着话往朝房里走去,路上看到一群勋贵在轻声说笑着话。
有英国公张溶、阳武侯薛翰、镇远侯顾寰、恭顺侯吴继爵、西宁侯宋世恩、固安伯陈景行等人,南京召过来的灵璧侯汤世隆站在其中,相处得不错。
高拱不由地在陈景行的脸上扫了几眼。
待会不知道你还能不能笑得这么开心。
徐阶年纪大了,走路走得慢。
验过腰牌后进了左掖门,提着前襟慢慢地往朝房里走去,一路上不断有朝臣从他身边越过,拱手叫了一声:“元辅早!”
徐阶笑呵呵地答道:“早!”
突然有人从后面赶上,扶住了他左臂,转头一看,原来是门生、光禄卿赵锦。
“元朴啊。”
“恩师,门生听说今早朝会,会有大风浪。”
“大风浪,什么大风浪?”徐阶看了看暗蒙蒙的天色,呵呵地说道:“风定天平,会有什么大风浪?”
赵锦一愣,不知道恩师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迟疑一会又说道:“恩师,门生听说今早朝会会有御史弹劾外戚。”
“元朴,那次朝会没有弹劾?不弹劾,那些御史靠什么过日子?还有外戚被弹劾,他们一月不被御史弹劾一两回,好意思叫外戚吗?”
徐阶不慌不忙地答道。
看着老师风高云淡的样子,赵锦心有所触,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再出声说什么,专心扶着徐阶到了阁老们的专用朝房外,拱拱手,自去九卿们该待的朝房里。
午门五凤楼上,朱翊钧站在暗处,双手笼在袖子里,看着下面的朝臣们,三三两两,轻声说着话往各自朝房走去。
“这朝会,完全就是个形式主义。”朱翊钧嘀咕了一句,转头对身后的冯保说道:“走吧,马上要早朝了,我们过去了。”
“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