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躺在书房里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嘴里含含糊糊地哼着昆曲小调,摇头晃脑,好不惬意!
这种躺椅,也叫世子躺椅,是太子殿下为裕王世子时,亲手为先皇设计,叫御用监打造的。
先皇嘉靖帝非常喜欢,尤其是嘉靖四十五年后,几乎天天躺在上面,在湖边钓鱼,悠然自得。
此椅很快在京中官宦人家流行,并向地方传播。
徐阶今天躺在湘妃竹和楠木打造的超豪华版躺椅上,十分惬意。
躺平了就是舒坦!
难怪皇上在紫禁城躺平了就不想动弹。
老夫也彻底躺平。
宦海沉浮数十年的徐阶,深知官场的一切规则,政治嗅觉也远超一般人。
正旦早朝,朱翊钧当众宣布辽东大捷,图们汗只身逃窜,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北元大汗金印,成吉思汗传下的九斿白纛被缴获,献于太庙。
在那一刻,徐阶知道,自己告老还乡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太子本来就权势熏天,现在心腹兵马在辽东打出了前所未有,媲美二祖的军功,名归隆庆帝,实归皇太子。
如此威势,他做什么都不敢有人吭声。
太祖皇帝敢废丞相,文臣武将和开国元勋,被杀得人头滚滚,却没有人吭半声,为什么?因为他手里有一支刚刚打下江山的军队。
现在太子手里有一支军功武德堪比洪武时的兵马,试问天下,谁敢吭声?
依照太子的脾性,他肯定会挟势在隆庆三年大刀阔斧地全面推行新政,他会全力支持愿意改革的高拱、张居正等人,全面打压阻碍改革的清流保守派。
局面一破,自己这个用来平衡局势的裱糊匠,就失去作用了,该告老还乡,把阁老位置腾出来。
可徐阶还不敢主动告老还乡。
太子比先皇还不好伺候,心眼一样小。
你叫他一时不痛快,他叫你世代不痛快!
没叫你走,你急着走,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徐阶可不想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大家都是聪明人,该懂得都懂。
次子徐琨端着一杯热茶,轻手轻脚地进到书房里,放到徐阶身边的茶几上。
“父亲大人,这是刚沏的福鼎白茶。”
“嗯。”徐阶闭着眼睛,鼻子一哼。
长子徐璠坏了事,被徐阶对外宣扬,因为痛失爱妻一时失心疯,然后强行送到寒山寺,出家当和尚。
必须在里面待上三年,等风头过去再说,要是敢私自跑出来,立即把腿打断,叫你做个瘸腿高僧。
现在徐琨接管家事,忙前忙后,忙里忙外,俨然一副徐府下一代家主的模样。
“父亲大人,你今儿又休息了?”
“老夫都要七十岁了,七十古来稀!老夫休息一日,不可吗?”
“父亲大人,当然可以,你想休息就休息。只是儿子担心,西苑那位据说十分苛刻,父亲大人隔三差五地休息,儿子.”
“怕西苑雷霆怒火,祸及了你?”
“儿子不敢,儿子确实是为父亲着想,为徐府着想。”徐琨连忙解释道,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徐阶躺在躺椅上,摆了摆手,“你不懂。为父该休息了。还有啊,西苑苛刻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谁的跟前都不要说。
现在是大变之局,人心思变,人心难测。”
徐琨马上恭顺地应道:“儿子知道了。”
“要是你能做实事,有用处,西苑那位,比二祖列宗任何一位都要好伺候。戚元敬、胡汝贞,一个主持北伐,一个主持南征,酣战胶着时,内阁六部和督理处,无不焦虑。
偏偏西苑一言不发,只收战报,不发令旨。这份信任,这份定力,你在史书上见过哪位先皇有?”
徐琨不以为然,“儿子倒也不觉得怎么样?”
“你是不觉得怎么样,所以就是个庸才!”徐阶毫不客气说道。
“节将在外,最怕的是什么?不是敌人,是背后的蝇营狗苟,是自己人的背后一刀。西苑对戚元敬和胡汝贞的信任,不仅是对两人才干的认同,也是对他自己的用人和军略部署的自信,甚至不惧两人战败,因为西苑有信心挽回败局。
正是有了这份自信,西苑才会如此镇定自如。信任啊,君臣之间最难得的东西,却毫不吝啬地拿出来。定力啊,一位十六岁的少年,有这样的定力,你敢相信吗?
你不明白这些,不觉得怎么样,所以你这辈子也就这样。”
徐琨喏喏不敢出声。
徐阶瞥了他一眼,转问其它,“元春、元秋、元华他们在国子监,书念得怎么样?”
元春是徐璠长子,也是徐阶的长孙。
元秋和元华分别徐琨和徐瑛的长子。
徐琨支支吾吾不敢答。
“混账,说啊!”
“元春三人说,国子监现在变得奸邪横行,浑浊不堪,他们不想学。”
“混账!”徐阶的眼睛狠狠一瞪,“李学乃阳明心学一脉,与老夫源出一门,浑浊不堪,那是不是老夫的学问也浑浊不堪!”
徐琨连忙跪下劝道:“父亲息怒。元春三人自幼受大儒名士启蒙指点,苦读程朱理学,已有一定功力,现在又教他们改学其它,实在是勉为其难。”
徐阶闭上眼睛,无力地骂道:“一群庸才啊!学问学问,在于精进钻透,学进去了还要能出得来。沉溺其中,只能做个书呆子。只有跳出来,广纳博学,才能成为真正的大家。
对于世家子弟而言,学问只是明事理、通时务的根本,是问榜折桂的台阶,他们钻得那么深干什么?徐家不需要什么大儒,需要进士翰林,需要阁老尚书!
更何况他们还不是什么大儒,是酸儒腐儒!
程朱理学大兴,那是因为二祖皇帝列它为科试课目。正德年后,阳明心学大兴,虽然无朝廷明令,但科试阅卷座师,阳明弟子比比皆是,自然学子们会择此终南捷径。
现在李氏新学大兴,以后必为科试课目。老夫费尽心思,调教元春三人,叫他们去一念堂,不过几日就跟人争执,愤而退学。
现在送他们去国子监,又嫌弃这嫌弃那,登阙青云之路他们不走,他们想要干什么!”
徐阶气得白胡子一翘一翘的。
徐琨这才明白老父亲的苦心。
说得没错,不管它什么理学心学,能做官的学问都是好学问。老父亲目光敏锐,判断出未来科试的趋势。
当初他就是看到阳明心学会大兴,择机拜在阳明先生名徒双江公(聂豹)门下,进而在士林渐得名望,在仕途步步高升。
“儿子待会就去劝劝元春三人,把父亲大人的一番苦心说给他们听。”
徐阶长叹一口气,“元春三人,年轻气盛,自负才识,不知道这世上不缺才识之人,却缺的是机会。
他们无心李学,就会失去机会,徐府也会失去机会。告诉他们,要是被国子监退学,老夫就要把他们从族谱里除名!”
“是!”
一位管事慌张跑进来,站在在书房门口禀告:“老爷,二少爷,西苑有中使到。”
徐阶一愣,脸色满是惆怅不舍,“终于来了。是哪位中使?”
“回老爷,是少府监掌印太监杨金水,说带着诏书来的。”
“怎么是他?”此时的徐阶也顾不上多想,连声吩咐,“快,摆香案,伺候老夫换衣衫,好去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