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袁熙颓然地跪在地上,双目失神地喃喃自语道。
他恨极了袁绍,若非袁绍如此狂悖,袁氏岂会惨遭族诛?
他如今位列三公,若袁氏若在,那袁家便是显赫至极的五世三公!
可如今,一切都被袁绍给毁了!
过了良久,袁熙目光呆滞地站起身,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步履沉重地地走出泰安殿,踏入纷飞的大雪之中。
沿途退朝的群臣见到他无不避让远离,谁都不敢靠近,就像是在躲避瘟神一般。
郭嘉和贾诩二人也行在路上。
看着袁熙的背影,郭嘉摇着头道:“袁绍执迷不悟,妄图以世家之力令陛下妥协,落得族灭的下场实乃咎由自取。”
“文和以为呢?”
贾诩瞥了一眼四周,并未回答,只是笑道:“今日好大雪,奉孝不如去我家一坐?你我二人好久未聚了。”
郭嘉眼神微动,露出笑容。
“善!”
……
贾府,后院。
带着郭嘉回到府上后,贾诩命府内下人们支起炉子,又将一盘盘切好的羊肉、温好的酒水端上来,并邀请郭嘉入席。
“大雪时分吃古董羹涮羊肉。”
“你这老头倒是会享受。”
郭嘉见此不由得调笑一句,此乃古董羹,乃是富贵人家冬季流行的吃法,贾诩也算是个老饕了。
贾诩笑道:“我平生爱好不多,口腹之欲算是一项。这可是小羔羊肉,奉孝你今日算是有口福了。”
说着给郭嘉酒樽中斟满酒水。
郭嘉戒酒有段时日了,闻到酒香,肚子里的酒虫顿时蠢蠢欲动,但他还是强行压了下去。
“给我上茶水吧,我已经戒酒戒五石散,如今滴酒不沾,伱可莫要害我。”
为了身体考虑,他已经开始养生了,接下来打算慢慢将亏损的身体给补回来,免得英年早逝。
“倒是太阳从西边出来。”
贾诩诧异地看了郭嘉一眼,倒也没勉强,让人给郭嘉奉上茶汤,然后自顾自地饮了起来。
郭嘉眼馋不已,只能强行转移注意力,问道:“今日陛下族灭袁氏,文和怎么看?”
今日过来做客是其次,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和贾诩讨论一下今天在朝堂之上所发生的大事。
“还能怎么看?”贾诩砸了咂嘴,看向郭嘉,“奉孝心里应该有数,袁氏必须族诛,世家必须要震慑。”
“今日朝堂上袁绍为什么那么有恃无恐,敢以世家之力逼迫陛下?无非是因为袁氏四世三公,无非是因为袁氏和其他世家往来密切,利益、姻亲方面的牵扯太深,他断定那些世家不会袖手旁观。”
“那些人心里也清楚,他们也在借这个机会试探陛下,看看陛下是否会妥协。”
“但他们却低估了陛下的手腕和果决。”
“世家,这是一整个阶层。”
“如杨彪、荀谌他们维护的其实并非袁氏,而是这个阶层的利益。”
“今天陛下株连袁氏九族,那日后他们若是出了什么事,岂不是也要被诛连九族?”
“这也是他们求情的根本原因之一。”
“其次便是试探陛下的态度,以此来判断陛下的底线在何处,此后他们心里也就有了底。”
郭嘉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脸后怕的叹道:
“毕竟一步退,步步退。”
“陛下如若今日妥协,代表着日后也要在更多事情上妥协。”
“这是那些世家大族愿意看见的,只是陛下的反应超乎他们的预料。”
“幸好接连两次妥协之后,陛下并没有继续退让,而是二话不说就杀了荀谌。”
“如此雷霆手段、反复无常,不止是朝堂上的那些世家大族,便是我也感到心惊胆颤。”
贾诩颔首道:“无论是诛十族还是九族,都会给朝堂带来极大动荡,可见陛下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族灭袁氏。”
“但若是一开始就提出族诛的话,就达不到目的了……陛下的帝王之术运用得越发熟稔了啊。”
株连九族前所未有,便是被族灭的也少之又少,通常触怒天子最坏都是株连满门而已。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
从今日始,所有人将会对天子之怒有一个准确的认知。
那就是族灭!
不是诛十族,也不是诛九族,而是单单诛你这一族所有同姓之人,不算多么暴虐,却能让人明白触碰到天子底线的下场!
“不过……我有些担心,陛下这么做之后,那些世家心中难免有其他想法,荀谌毕竟是功臣。”
“如今大局未定,会不会为时尚早?”
郭嘉还是说出了心中的忧虑。
此时屠戮袁氏,利用好了当然是利远大于弊,能够极大提升皇权权威性,更能震慑士族并且传达出一个信号——
让他们收起自董卓乱政、袁绍挟持天子出现以来的某些小心思,皇帝依然是不容挑衅的,是需要高山仰止的神圣存在。
当然这样做也是有风险的。
比如说果断杀了荀谌这样有功勋在身的世家代表,搞不好会让那些世家们人人自危,甚至另投他处。
“这就是奉孝你拎不清了。”
贾诩微微一笑,从铜釜之中夹起一筷子涮好的羊肉,沾上些许酱料然后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接着他睁开眼睛看向郭嘉,悠悠说道:
“袁绍造反不族诛,日后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学他?”
“况且此番陛下击败袁绍,挟大胜之势归来,又接连退让妥协两次,已经给足那些世家面子。”
“此时陛下若是放弃这个机会不去震慑那些世家大族,那等到天下一统之后,再想对那些世家动手就难上加难了。”
“须知尾大不掉啊,光武皇帝的先例可还历历在目啊。”
光武皇帝刘秀,毫无疑问的雄主。
但就是这样一位马上天子,只因前期没有对世家下刀,导致一统后世家逐渐做大、尾大不掉,再想动手已经晚了。
所以贾诩觉得天子拿袁氏开刀的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
“而且奉孝你不要忘了,陛下自起事以来,所依仗的乃是吕布、甄家,其余那些世家对于陛下而言并没有起到多少帮助。他们多数都是望风而降罢了。”
“只要陛下手中牢牢掌握着兵权,那么谁敢有意见,谁又能有意见?袁绍造反都被族诛,难不成他们还胆敢造反吗?”
“即便他们胆大包天,可与袁绍相比又如何?王师一到,顷刻间便能覆灭。”
贾诩冷哼一声,满脸不屑。
天子可不是董卓。
那些世家可以联合起来反抗董卓,但绝不敢联合起来反抗天子,尤其是一个兵权在握并不依靠他们的天子。
而且杀了荀谌又如何?
天子两次妥协了,荀谌还敢自持身份和功劳,想要以世家之力逼迫天子做出让步,已有取死之道。
不杀反而才会生出乱子。
族诛袁氏,固然会带来许多弊端,但终究还是利大于弊。
贾诩年长许多,眼光到底是比郭嘉要毒辣不少的,所以看事情也要更加深刻。
在他看来,天子这次若是退缩了,日后难免会沦为那些世家大族的傀儡。
经过贾诩这么一番剖析后,郭嘉也放下心来,感慨道:
“陛下年纪轻轻,手腕却是格外的高明。”
“我越来越看不透陛下了。”
他遥想当年初见之际,天子还很稚嫩,甚至在误以为他是袁绍派来的人时都不敢动手杀了他。
但这才过去短短三年时间,手腕便让他感到心悸。
贾诩笑道:“奉孝你着相了,我们不必看透陛下,我们只要遵循陛下意志行事、为陛下着想即可。”“记住,陛下就是我们的依靠。”
“陛下好我们才能好。”
他就不用说了,出身寒微跟世家毫无牵扯。
郭嘉虽然出自颍川郭氏,但只是一个旁支中的旁支,早已没落。
所以他们和崔琰那群人不是同一阵营的,他们的依靠就是天子,说难听点他们就是天子的忠犬。
但能做天子的忠犬又何尝不是一种荣幸呢?
天底下多少人想做都没这个机会。
郭嘉深深点头,这时他看见贾诩快要把温的酒喝光,心中终究是难以容忍,一把将酒壶夺了过来。
“今日破个例。”
贾诩哈哈一笑,拍了拍手,又命下人再度送上几壶酒,笑道:“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郭嘉自是大喜过望。
接着两人涮着羊肉喝着酒,一边观雪一边闲聊,直至天黑方才散去。
在郭嘉临走之时,贾诩意味深长的说道:“奉孝,我年长你几十岁,视你为忘年之交,有一句话要赠与你。”
郭嘉顿住脚步,问道:“嘉洗耳恭听。”
贾诩面色肃然道:“不要去尝试看透陛下的想法,即便哪一天你能看透陛下的心思,也要假装看不透。需知,此乃取死之道。”
郭嘉闻言一怔,随后恍然大悟,郑重的对贾诩作揖行了一礼。
“文和放心,郭嘉明白。”
目送郭嘉离开之后,贾诩微微抬了抬手,一名不起眼的仆从躬身前来。
“这段时间给我盯好崔琰那群人。”贾诩目光幽深,沉声说道。
仆从恭恭敬敬地点头,接着如同幽灵一般悄然退下,消失在贾府的阴影之中。
……
袁府。
退朝之后,袁熙一路返回府邸。
他回府后也不去处理头上的伤势,就坐在大堂里面发呆,一直坐到外面的天色都完全黑了下来。
就在府内管家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询问一下情况的时候,袁熙缓缓起身,向着袁府深处的一处小院走去。
那是他母亲刘夫人住的地方。
刘夫人一身素衣,坐在榻上,正低声诵读面前摆放着的老子五千文。
“母亲……”
袁熙来到刘夫人的榻前,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嘶哑地喊道。
但刘夫人却跟没有听到一般,依然自顾自地诵读经文,连看都不看袁熙一眼。
自从袁熙弑弟囚父后,刘夫人就终日呆在屋里,日日斋食诵经,不踏出房门一步,袁熙过来见她她也从不搭理。
袁熙双目通红,自顾自地道:“父亲兵败,被陛下抓住了,今日在大殿上他不但不愿向陛下臣服,反而大放厥词。”
“陛下下旨,除我之外,袁氏族诛。”
“母亲,我不明白,我更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如此倔强,他为什么就不肯屈服呢?”
“他明明做出了挟持天子造反这种事,他明明只要屈服,我袁氏就不会遭受牵连,袁氏一门还能在我手中兴旺。”
“可是他把这一切都毁了!”
“他不仅害了我们袁氏全族的命,更害了母亲!”
“我恨他,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袁熙表情狰狞,泪如雨下。
袁氏族诛,他母亲刘夫人身为袁绍正妻,当然在被诛杀的范围内,而这也让他感到无比痛苦。
这可是生他养他的嫡母!
他如何能看着生母赴死!
袁熙流着泪道:“母亲恨我杀了三弟、害了大哥,但我做了这些并不后悔,因为这就是生在豪门世家的无奈,我别无选择。”
“不管母亲认不认我这个儿子,母亲始终都是我的母亲。”
“我已经决定了,稍后就会入宫面见陛下,向陛下为母亲求情。”
“孩儿若是回得来,那一切都好,我们袁氏一脉不绝;孩儿若是回不来,那我们母子二人便在刑场上相见。”
“儿袁熙拜别!”
袁熙向刘夫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将伤口再度迸裂开来,在地上留下刺眼的血迹。
随后他抬手擦了擦泪水,转身向屋外走去,但这时他身后忽然响起幽幽一叹。
“够了,显奕。”
袁熙虎躯一震,转身看去。
只见刘夫人停止诵经,正抬头看向他,略显枯槁的面孔上充满了复杂的神色。
“母亲!”
袁熙再度跪下,泪流不止。
自从邺城事变之后,这是刘夫人第一次与他说话,更是第一次称呼他的表字!
刘夫人走下床榻,从怀中取出一方手绢,一点一点、仔细擦拭掉袁熙脸上的鲜血。
“我死便死了,这是你父亲作的孽,我陪他受着。”
“但等到袁氏族灭后,你就是袁家最后的血脉,你要好好活下去,记住了吗?”
“娘不怪你了。”
轻轻的一句话,却让袁熙瞬间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得肝肠寸断。
刘夫人抚摸着袁熙的头。
久久无言。
然而就在此时,管家慌慌张张地闯入院子,急切道:“二公子,府外来了大批兵马!带队之人乃是温公吕布!”
袁熙闻言,心中的悲痛更甚。
他知道这是吕布前来拿人了。
刘夫人神色如常,说道:“走吧显奕,送娘最后一程,别让人家为难。”
袁熙含泪点了点头。
母子二人一同离开小院,来到袁府之外,果然看见府外聚集了大批兵马,各个皆是全副武装。
吕布骑着赤兔马,手持方天画戟立于阵前,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袁熙。
“见过温公。”
怀着沉重的心情,袁熙走上前向吕布行礼。
但还未等他开口向吕布求情宽限几日时间,吕布就从怀中取出一物丢到了他的怀里。
袁熙定睛一看,是一封圣旨。
“陛下有旨,念袁熙功勋卓著,免其母死罪,幽禁府中颐养天年!”
吕布传达完旨意后,直接调转马头,对身后一众士卒们冷声道:“传我将令,全城搜捕袁氏族人,凡有包庇者——杀无赦!”
汝南袁氏一脉,在袁术身死之后基本上都迁到了邺城,在城内各处居住。
如今就是瓮中捉鳖。
言罢,吕布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在袁熙呆滞的目光下,向其他袁氏族人的住处奔去。
邺城好大雪,正是杀人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