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圆明园再美, 不过是座华丽的牢笼,我想振翅高飞,却折了羽翼……)
我立于园中临河敞厅南眺, 不见西山尽染的红叶, 缓缓伸手, 迎接故乡方向吹来的轻柔暖风。
思绪随风, 将我包围。
漫步江畔的童年, 无忧虑的往事,画面一般在脑海中重现。
不能去往,唯有怀念。
翻飞香雪的游园, 留有我与哥哥们的欢笑,如今, 是否还若最初的模样?
二哥哥, 我的心纠缠在一起, 眼泪就要下来,赶紧别过脸, 不让旁人发现我的感伤。
“额娘,”福惠轻唤我,问道,“额娘在想什么?”
我将小阿哥拥入怀中,淡淡笑了起来, 回答道:“额娘在看故乡的云。”
福惠疑惑的看着我, 不解的问:“额娘的故乡比圆明园更美丽么?为何额娘总是看着那个方向?”
领着福惠在含韵斋回廊坐下, 我抬手为他整理脖子上的长命锁, 轻声说道:“惠儿前些时候与哥哥们去木兰秋狝, 回来时不是嚷着想念阿玛、额娘么。”
福惠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往我怀里靠了靠, 我抚着他的发,接着说:“额娘思念故乡与惠儿想念阿玛的心情是一样的,这是内心无法控制的最初情感。”
“惠儿如今已回到额娘身边,额娘可会回到故乡?”福惠紧搂着我,问道。
我淡去笑容,流露出无奈的表情,“额娘连出宫省亲都难以实现,何况是回家乡呢?”
“额娘去求求阿玛,”福惠直起身,定定的看着我的眼,“只要是额娘说的,阿玛没有不允的。”
我摇摇头,无声的扬起淡淡的笑。怎能跟他要求,这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仅是想也是一种奢侈。
“额娘,”福惠认真的开口说道,“不要再有这样悲伤的眼神,惠儿这就去求皇阿玛准允额娘回乡探望。”
话音未落,福惠沿着游廊跑出老远,阻止不及,眼看着小阿哥往深柳读书堂方向跑去,我慌乱了神情,急急跟在福惠身后,“惠儿!惠儿!快回来!”
福惠却越跑越快,转眼没了踪影。
我焦急的左右找寻,不意脚下步子,一个跄踉,几欲倒地,却跌进一个温柔的怀抱。
抬起头,对上他的眼,见他责怪道:“怎的这样不小心,有没有摔着?”
由于方才快步行走的缘故,我只得靠在他怀里平复急促的呼吸,“没事,只是走得急了,有些难受罢了。”
“额娘……”福惠回到我身边,见得我面色苍白,满脸歉意的喃喃问道,“额娘,您不舒服么?”
他扶着我坐下,忽然沉了脸,呵斥道,“六十阿哥!你疯了么?!你难道不知你额娘身子不好?让她这样跟着你跑,若你额娘出什么事,朕定不饶你!”
“阿玛……”福惠哪里见过他如此严厉的神色,慌忙跪下来解释,“惠儿瞧见额娘思念家乡,惠儿就想求阿玛允许额娘回家探望……惠儿不知额娘跟在后面。”
“好了、好了,我没事……”我拉着他的手,劝道,“不要生气了。”
“没有不舒服?有否头晕?”他将手搭在我腕部诊了会儿脉搏,素知他通晓些医理,我也不拒绝,任由他看顾。
想着不过走得急些,喘不上气儿,见舒缓了紧皱的眉,我扯出一抹笑,对他说道:“让惠儿起来吧。”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焦急不安的福惠,略点了头,福惠才敢起身。
“额娘。”福惠小声唤着我,未因得到他的宽恕而放松,反而含泪看着我,一脸的歉意。
“傻惠儿,额娘没事,别哭了。”我心疼的抹去小阿哥满脸的泪,“额娘抱抱惠儿,不哭了,跟额娘回屋用膳,好么?”
福惠点点头,我刚抬起脚步,头忽的一阵眩晕,他见状一把将我抱起。
“皇上,”我轻声阻止,“旁人看见了会说的。”
他不理会我的劝阻,径直抱着我走进室内。
“你想回家么?”他边走边问道,“我不许,我不许你走!想也不可以!”
“我不走……”我依偎在他怀里,轻声保证。
我哪里也不会去,他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
其二 ⊙ тt kдn⊙ C〇
(这位就是《盛京》一章里,素馨说的“云淡风清、儒雅大方、重情重义”的那个人,诸位知晓本篇写的是谁么?)
我眺望汉水江畔,绵绵悠远,不可抑止忧思。
人生已过太半,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空。知己已去,我全然没有了留下的意义。
对于离别,我没有太白“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明媚轻快,只是,一切都淡了,亦无何等样的悲伤。
江水承载的回忆,浮现脑海的总是昔日的欢快,与他,及他最疼爱的小妹妹在江边疯玩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
透过窗台望向江边,艳阳下,几个孩子无忧无虑的玩耍,光线太过强烈,模糊了那些孩子的身形。
我看到的,恍惚是他年青俊雅的面庞,以及他身边跟着的那个洋溢无邪笑容的小妹妹。
“二哥哥,”他妹妹看着我,天真的宣布,“馨儿以后要嫁小哥哥。”
他哈哈大笑出声,与我对视一眼后,说道:“怕是不能了,你小哥哥已与汪家定亲不说,人家汪家小姐可是个人人称道的大才女,丝毫不亚乃父呢。馨儿若要嫁,只能委屈做个妾室了。”
小妹妹疑问的看了我一眼,见我微笑着认同了她哥哥的说法,低下头思考片刻后,她开口说道:“馨儿不做妾室,馨儿不嫁了。”
他笑着弯下腰,捏捏他妹妹的小脸,认真道:“妹妹以后若遇到心仪之人,要告诉哥哥。二哥定会为你守护那个人一辈子,即使失去性命也不后悔。”
他妹妹一知半解的眨眨眼,并不理解这个承诺的份量有多重。
我取出缝在中衣里的那页素笺,那娟秀字体的主人已然不在。我们做出决定的时候,估不到这个结局。
只要你站出来弹劾大将军,便可保命,大将军昔日引进之人都争相弹劾以求脱罪。冰冷监牢里,审讯的官员们这样告诉我。
我淡淡笑了笑,始终不言他的不是。
士为知己者死,何等抒怀壮阔,岂是尔等见利忘义之徒可以理解的。
静静的靠在狱墙上,我等待死亡的来临,春去了冬又来,始终等不到那白绫一条,毒酒一杯。
数不清第几个月圆,看守的狱卒冷冷的看着我命令:“出来。”
我从容的站了起来,侵染湿气的腿脚站立不稳,几致踉跄,扶着狱墙,我缓慢的向外走去。
掩了掩习惯牢狱阴暗的双眼,阳光这样强烈,我尽情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劳烦打听一下,现在是雍正几年?”我拉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轻声问道。
那路人满脸惊异的看着我:“世宗皇帝早已薨逝,现下已是乾隆年了。”
乾隆年?我微笑着道谢,抬头看见夫人领了家人站在我面前。“回去吧。”没有过多的言语,她看着我柔声说道。
我点点头,挽着夫人的手,离开了纷扰的京城。
“少爷,行李俱已收拾妥当,是否即刻启程?”仆人进屋询问打点行装去往扬州的时辰,我才从回忆中惊醒,低头看了看手中退了色的素笺,我轻声吩咐:“你让夫人在车上略等等,我即可便来。”
既然我们都料不到这个结局,谁对谁错,再不用纠缠不放。
我引燃素笺,看着它一点点的化为灰烬,轻轻一扬手,燃烧剩下的灰黑忽的消散成空中的尘埃,随风远去。
关上屋门,我永远离了这片云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