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五年四月-雍正三年十二月事)
康熙三十五年四月——
看着这个刚出生的粉嘟嘟的小女婴, 我莫名的生出一阵疼爱,但想到故去的娘亲,我忿忿的撂下一屋子欢天喜地的人, 独自出府游荡。
始终抹不去阿玛对娘亲绝情的介怀, 若无意, 为何还要招惹身为府上侍婢的娘亲?为何在纳了娘亲为侧室后, 仍无法保护她短暂的生命。
我降生人世的那日, 阿玛可会流露这样会心的欣喜?握紧拳,他们是感情融洽的一家子,我这样突兀的存在从来不该出现在这片和谐中。
心知肚明, 府里人都说我闹事,我不服教管, 又怎样?阿玛、大哥对我的打骂, 我全然不放在眼里。
大街上, 遇到个凄惨述说身世的老伯,原来欠了钱, 欲用命抵。
我问清缘由,欠的却是我家的银子。“无妨,你且等我。”说着我跑回府,偷拿了老伯的借据。
“如今我当着你的面撕了这借据,从此, 你再不欠我家半分。”
老伯千跪万谢, 我又给了十两银子, 让他自去营生。
待回到家, 阿玛已知晓这件事, 少不得又是一顿教训。
我无谓的承受,不去解释所作为何。只是, 挨打过后,我会躲到无人的角落,偷偷想念未曾谋面的娘亲。
相士说,我是白虎转世,身负灾星的不祥命运,小会克亲人,大则乱社稷。
周围人都惧怕这个预言,难道娘亲的去世是因为我的不祥?难道破相士说的一句话便可以左右我的未来?
我握紧了拳,心里满是对不公正待遇的愤恨。
“哥、哥……”小丫头发现了躲在黑暗角落的我,高兴的叫着。
我摇摇手,阻止道:“小点声。”她听懂似的点点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嘴角弯成弧状,荡漾出未名的无邪笑意。
面对这样天真的小妹妹,我哪里还能对她疏远,不自觉地将她抱了过来,宠溺的捏捏她粉嫩的小脸。
便见她伸出小手放到我的脸上,嘟囔着:“暖、暖。”
妹妹的手,有些冷,我忙捂着轻轻的呵气,为她取暖。她开心的看着我,挣扎着拿出袋里挤得变了形的点心,送到我面前,一字一顿的说:“吃吃。”
“傻妹妹!”我好笑的看着她,接过甜腻腻的糕点,掰成小块喂她吃下。心中再无一丝愤恨,对阿玛、对她额娘、对这个家的不满,全都消散在她的笑容中。
眼看着她一日日长大,像春日里灿烂的桃花一般,接受全家人的宠爱,无忧虑的玩乐。
“馨儿不要夫子教,馨儿只要二哥哥。”妹妹坚决反对家人安排的教书先生,倔强的与阿玛瞪视。
“馨儿!真是胡闹……”阿玛无可奈何的败下阵来,对我使了个眼色,令我规劝这个顽固的幺妹妹。
许是亲密的缘故,府里人都说,她执傲的脾气像我。可我不敢再在她面前坚持,上次不知何事与她吵嘴,小丫头竟然两日不吃东西,虽然知晓她偷藏了点心在屋里,但,面对她的眼泪,我怎能不心软……
“二弟,你去劝劝那个倔丫头。”大哥叹息一声,对我说道。他的亲妹妹,却与我更亲密,他总是淡淡的不介怀,但我心里清楚,对妹妹的疼爱,他不比我少半分。
我走到小丫头身边,笑着说:“馨儿,你看这样可好:上午乖乖跟夫子学书,下午哥哥带你玩。”抱起妹妹,只有对她,我才有这份耐性。
“还有晚上呢。”她看着我,认真补充道。
“晚上哥哥也跟馨儿玩。”见我应允,她方才妥协阿玛为她安排的学习。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她是个男子,怕不输我与大哥吧。今生却注定是个女子,不知她未来的夫君能否容下她的天真与聪慧。
心里隐隐担忧数年后她的选秀,身为旗人女子不可逃避的命运。在那之前,看着那张笑颜,我心下作了计较,在那之前,尽力为妹妹寻到合适的人选,即便万劫不复,也不允许她勉强嫁人。
“二哥哥,馨儿喜欢灿烂的桃花。”她笑着在风里说。
我走到妹妹身旁,笑道:“到馨儿及笄时,起个‘灼’作字,可好?”
“为何起个‘灼’字呢?”她歪着脑袋好奇的问。
“馨儿不是喜欢桃花么,难道不知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诗句?”
“那馨儿可不可以叫‘幺幺’呢?馨儿是最小的幺妹妹呢。”她天真的问我。
“此‘夭’非彼‘幺’,”我抚着她可爱的额发,说道,“不过,‘幺幺’倒是适合馨儿。以后二哥便叫馨儿‘幺幺’,好么?”她高兴的点点头,搂着我咯咯笑个不停。
我蹲下直视她粉嫩的小脸,说道:“幺幺,以后若遇到心仪的人,要告诉哥哥。二哥定会为你守护那个人一辈子,即使失去性命也不后悔。”
她看着我,虽然不甚明了我所言的“心仪之人”是何意,却拉着我的手,认真说道:“二哥哥最重要的人,幺幺也会为哥哥保护。”
傻妹妹,哥哥最想保护的,是你天真的笑颜啊……
康熙四十二年三月——
自三十九年进京得中进士后,便很少返乡。三年来在京为官,经历了结婚生子,发妻离世,复又娶妻等等变化。面对官场的虚伪,心里总想着幺妹妹纯真的笑容,虽然厌恶人情险恶,却有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是年,我以庶吉士身份陪同皇帝第四次南巡。到了大妹夫府上,才知道她偷跑出去玩耍。
她,还是那样顽皮,只是,她不知晓现下外面的险恶,太子一党分外横行,甚至随手抓了南边女子回府。她,才七岁啊。
一家人闹哄哄的没个主意,我与大哥、大妹夫正欲出去寻她,却见个穿龙褂,着黄带的黑衣男子抱着她,与另一位天青色衣着的人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
“主子吉祥,给主子请安。”我一家跪下请安时,妹妹还不明所以的看着她眼前的男子。
如此,每个人的命运都已决定。我外放作了一省巡抚,而她却是交换。
她不知道,若她不愿,我可以不要官位,不要前程,只希望保护她最天真的笑……
康熙六十年五月——
她,真正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在我怀里傻傻叫着“哥哥”的小妹妹。
“二哥哥,”她说,“我身边的这个人,是我舍了性命也要保护的人。请你发誓,向他效忠一辈子,即使,失去性命也……”
“我知道了。”我抚着她的发,小妹妹终于找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我会守护他,为了妹妹……
她,却不知晓,她心仪的男子多么聪明,动静之间,掌控一切,最终在惨烈的争斗中夺得皇位。
雍正三年十二月——
监狱里的墙壁分外冰冷,却比不过人情的淡漠。
人们皆言我向皇帝求情免死一.,呵呵……何其可笑,死又何惧?!我今生唯对不起阿玛、大哥,累他们于此番境地,失了官职、前程,从此再不能涉足朝政。
欣慰的是,我未对不起妹妹,允诺她的事,保护那个人一辈子,我做到了,为他而亡,此生再无遗憾。
我的梦,长长久久、混混沌沌的梦,终于醒了,看清了周遭,看清了那个人的真实,该醒了……
“二哥哥……”我眼前出现妹妹的身影,她轻声对我说,“与我离去吧。”
好的,馨儿,我用我的生命换他明日朝政的辉煌。你既来接我,了无牵挂的尘世,我们同去了吧。
闭上眼,我平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我未怕,走过忘川,饮下孟婆汤,我仍会记得妹妹天真的笑容。
注:
一.临死乞命折:“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天恩怜臣悔罪,求主子饶了臣,臣年纪不老,留下这一个犬马慢慢的给主子效力。
若是主子必欲执法,臣的罪过不论哪一条哪一件皆可以问死罪而有余,臣如何回奏得来。除了皈命竭诚恳求主子,臣再无一线之生路。伏地哀鸣,望主子施恩,臣实不胜呜咽,谨冒死奏闻。”
附录:雍正给其的最后上谕:“尔自尽后,稍有含怨之意,则佛书所谓永坠地狱者,虽万劫亦不能消汝罪孽也。”(冯尔康《雍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