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它

“金乌海之底,孕灵异之气,化奇物踞之,方圆万里,鱼虾藻草绝迹焉。”甘真缓缓吟道,“这段传说大约记载于两亿多年前。”

我沉吟道:“如果传说属实,那么在脉经海殿建立之前,附近应该是荒无人烟,生灵绝迹。而奇物,所指的就是‘它’。”

“脉经海殿原名脉经殿,始建址于罗生天东南的碧甘屿,到了海沁颜这一代,才率门人远赴金乌海,建殿于此,更名为脉经海殿。据传金乌海底灵气兴旺,适宜修炼,是一块罕见的风水宝地。”楚度如数家珍,攻打罗生天之前,他一定做足准备,对各大门派的底细了如指掌。

“也就是说,金乌海底本是‘它’的地盘,后来才被脉经海殿占去。多半还是强行霸占的。”我猜测道,“而‘它’则被海沁颜带人围杀,含恨而死。”

“绝非如此简单。”近,可见‘它’当时就有极为恐怖的力量,海沁颜未必杀得死‘它’。”

“这很容易解释。海沁颜她们一定是用卑鄙的手段暗算了‘它’,所以才会在日志里留下‘罪孽’之类的言词。而‘它’当时身受致命的重伤,逃入怨渊后,留下临终诅咒一命呜呼。后来海沁颜疑心‘它’未死,才会追入怨渊,查访真相。”

“怨渊是宙的裂缝,拥有时间的无限可能性。只要‘它’逃入怨渊的这一刻没有死,就还有机会,重新经历另一条时光的岔路,从而逃过死亡的命运。”

我目瞪口呆,楚度说的不是没有可能。怨渊是一座时间地岔路迷宫,而“它”本就是从这里诞生出来的生物。说不定真可以自由地再次选择,逃离某条时间岔路上的死劫。但既然如此,“它”又为何会丧命呢?除非“它”是在怨渊外被杀死的,可“它”的尸体明明白白地在这里。

“你我、海沁颜都有机会在怨渊目睹未来,难道‘它’无法预见日后会死在海沁颜手上吗?如果可以预见死亡,‘它’又怎会被海沁颜暗算?”楚度接着道。

我苦笑,这实在是一个无法解释的悖论。原以为大致解开了“它”的死谜,谁料却更加扑朔迷离。

楚度明澈的目光也闪过一丝迷茫的烟雾:“‘它’理应可以逃过必死的命运,为何还会丧命呢?能够预见未来,不就意味着能够趋福避祸么?为什么?‘它’会躲不开呢?”

我哑口无言。作为宙地裂缝的独特生命,“它”拥有令人无比艳羡的重新选择的神奇力量,“它”是真正可以选择命运的生命!

甘柠真道:“海沁颜的日志被撕去了几页,真相也许就隐藏在其中。”

“继续向下走。”楚度宛如苍鹰掠起,直扑地底。裂开的沟壑足有几百丈深,随着我们不断深入,岩石地色泽也愈加多彩。形态离奇,倒真有点像肝脏、胃肠之类的东西。

最要命的是,眼前常常会浮现出鲜血横流的幻象,有时候,身畔的岩石忽然变成一道道血河,奔流而淌。厉嚎凄哭声纷纷从岩石内涌出,越来越刺耳。像恶鬼凶煞四面八方扑上来,要把我的心肺肉脏扯碎抓烂。

好不容易下到壑底,四周恍然变成了血地沼泽,黏稠蠕动。我和楚度浑身鲜血淋漓,都有些心悸神摇,难以自持。偶尔一个不察,我就觉得自己被拖入了血沼,越陷越深,掉入了一条茫茫时光长河。永无休止地漂荡。借助那头人形七情六欲怪的刺痛力量,我才恢复了正常。

甘柠真出奇地安然无恙,比楚度还好一些,后者不时闭目凝息。许久,楚度吐气,挥拳,击出。高度浓缩成团地劲气犹如一枚花炮,砸向壑底。

“隆!”山岩崩炸的声音震耳欲聋,石块浪沫般飞溅,壑底被贯穿一个深洞。周侧的岩石纷纷外卷,如同被撕裂开的伤口。凄厉的叫喊声如同迅猛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扑来。与此同时,一偻诡秘的气息从洞内射出,将我和楚度攫住。

像是完全失去了控制,我的神识仿佛和这缕诡气连在了一起,犹如飞蛾扑火,不由自主地向洞内飞去,连七情六欲怪也无能为力了。楚度同样如此,只有甘柠真呆立须臾,紧紧跟来。

洞内静寂无声,像一个死气沉沉的坟墓。我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寒战,犹如陷入了最可怕地梦魇,无法喊叫,无法动弹。然而,我的心反倒平静下来。这是最触近真相的一刻,我们为此而来。

最底下,有一大团隆起,两头尖中间椭圆,仿佛一只紧闭的巨大眼睛。当我们落到洞底的一刹那,眼睛倏然睁开了。

它是最阴森的深渊,最腐烂的血肉,最怨毒的恶魂。这是“它”的眼睛!

我们陷入了眼内,随后,眼睛在身后闭上了。

四面忽然都是山,奇雄陡险的峰巅白雪皑皑,冷冽地天风从空中呼啸吹来,打得我的衣衫猎猎作响。

白云低垂,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往下看,景物如蚁。我茫然站在山顶,这是怪眼内地天地,还是自己又陷入了幻境?楚度正在不远处,呆呆地望着一棵高耸入云,傲岸雄伟的苍劲古树。

枝干似铁,霜皮龙鳞,古树宛如参天巨人,不可一世地傲立,铮铮枝叶风撼不动,散发出狂烈迫人的威势。周围寸草不生,蝼蚁绝迹。偶尔有秃鹫从高空飞过,也远远避开古树,飞出很远才发出“哇”的怪鸣。

“沙罗铁树!”犹如内心最深的一根弦怦然触动,从我的嘴里,发出嘶哑的喊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过去。沙罗铁树像最艳丽璀璨的焰火,诱惑着我这只飞蛾的靠近。

“停下!”楚度喝道。但我身不由己,一步步走过去。我如同踏入了一条光阴的河流,只能随波而漂。

沙罗铁树猛然摇颤,似在竭力抗拒我的接近。但这一刻,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就像无法阻止干渴欲死地旅人,冲向沙漠中甘甜的泉眼;就像弱小的羔羊,无法逃过饿狼的猛扑;就像命运闪亮的果子,在这一刻瓜熟蒂落。

满树白花霎时盛开,如雪如云。我仿佛陷入了梦境。

山下,蓦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吼叫声。旌旗飞扬。妖头撺动,无数妖怪匍匐在山脚,叩拜呐喊。我站在山巅,站在满树白花中,站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我是魔刹天最闪亮的星辰!

“不可能!”楚度青衫颤动,猛然爆发出一声狂吼。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失态的神情,怀疑、不甘、愤懑、悲厉。

我清晰感到了他目光中的杀

然清醒过来。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宛如天及。

没有甘柠真,这不是幻象。我唇干舌燥,一颗心狂跳不止。“铁树花开。魔主出世。”这句话被我死死压在喉咙口,像一团熊熊烈火。烧得我血脉贲张。沙罗铁树为我盛开,这意味了什么?我不敢去想,却又情不自禁地去想。

这是否是未来的某一个片段?我们不约而同地进入了一条时光的河流?这是多少年以后才会发生的景象呢?

“这只是时间的无限可能性之一。”过了很久,楚度涩声道。

“这只是幻象。”我强笑一声,笑声却在发颤,拖着嘶哑的尾音。

“这只是时间地无限可能性之一。”楚度重复道,声音冷得像千年寒冰。

“你也在,沙罗铁树是为你盛开的。”我艰难地开口。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沉闷而压抑。

“这只是时间的无限可能性之一。”楚度缓缓地道。“沙罗铁树,只为自己盛开。”

“先想办法离开这个幻境吧。”我拙劣地转移话题,心里却明白,一颗剧毒的种子已经深埋在了我和楚度的心中,再也无法移开。

幸好,我早先逼得楚度定下不杀我们三个的承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暂时敛去杂念,我施展神识气象术地“刺”字诀,向天空冲去,试图强行破开幻境。眼角余光扫过。楚度兀自立在原地,如一尊沉默的孤独石像。

怨渊地外力冲入神识。这一次,外力比过去庞大强悍了无数倍,差点把我的神识在一瞬间拽出去。

我脑袋仿佛膨胀得要炸开,神识内,千万个漩涡旋转,七情六欲怪纷纷腾跃,眉心内丹破出轮回妖术的种子,三方合力,苦苦抗争。

恐怖的怪眼幽灵般出现在神识内,霎时,脑海一片空空荡荡,神识潮水般泻出,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到天昏地暗,冥冥渺渺,一点微弱的神智如同残余的火星,在极为遥远的地方闪烁。在那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到处奔腾着黑气缭绕的汹汹河流。

无论怨渊的外力怎样疯狂暴涨,一点神智地火星始终不灭。我真切地感觉到了,这点火星不仅仅属于我,也属于那个遥远的异域,属于另一个共同呼吸的灵魂。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我合一的力量,两个自己的力量!”我仿佛听到龙蝶在狂笑,“这是轮回的力量!是颠覆生死的力量!是生灵们梦寐以求的对抗天地法则,对抗道的力量!”

微弱的火星慢慢涨大,一念化百念,百念化万念,如同黑暗中亮起漫山遍野地火把。脑海中“轰”的一声,神识倒卷而回。

“砰”,我地身体不由自主地翻滚,撞入一个软绵绵的香躯。甘柠真紧紧抓住我,我们正在一个奇异的世界里漂流。

“终于回来了!”神识内,月魂和螭如释重负地道。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四周像是充满了无形的波浪,时而柔缓起伏,时而猛烈震荡。我和甘真随波跌宕,楚度就在身后,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你也逃出来了。”我说不上是应该庆幸,还是自认倒霉。虽然楚度脱困,增大了我们逃出怨渊的希望,但从今以后,楚度怕是不会放过我了。仔细想想,我又觉得不对劲,几年前,沙罗铁树怎会为楚度盛开?难道魔刹天亿万年来的预言是假的?而如果我没有逃出刚才的时空,是否会在那里成为妖众拥护的魔主?又如果刚才的一幕在未来真实发生,那么,我是否早已注定了能够脱困,能够逃出怨渊?预见了未来的命运,又是否意味着真的可以从容选择,可以高枕无忧?

一连串的疑窦弄得我有些糊涂了,或许如楚度所说,刚才只是时间的无限可能性之一么?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甘真忽然道,我们在无止境地漂流,一点望不到出路。

“老楚,你的解结咒揣摩得怎么样了?如果‘它’真的死了,那我们只是困在了‘它’的诅咒里。”我大大咧咧地道,意图缓和我和楚度变得有些僵硬的关系,然而这一声“老楚”,叫得我自己都觉得十分勉强。

楚度微微摇头:“千千结咒号称天下第一咒术,岂能一蹴而就?咒诀看似不难,运转起来却断断续续。”长啸一声,喝道,“月法!”

一轮金黄色的满月浮出,清辉流溢,光影斑驳,变幻阴晴圆缺。在满月完全变成黑色月轮的瞬间,整个空间仿佛被黑月一口气吸入。

黑月消失了,“哗啦”一声,空气中仿佛裂开了一个洞,滚出来一只残破的怪眼,顷刻碎裂。我骇然发现,我们正站在一个幽深的洞底,立脚处,是一大团的隆起,两头尖中间椭圆,仿佛一只紧闭的巨大眼睛。

一切仿佛重新返回了起点,眼睁开,再次将我们吞入。

我们依然在无形的波浪中,无休无止地漂流。

楚度陡然变色:“月法分明已破怪眼,为何我们还会被困这里?”

没有人回答他,只听到三个人强自压抑的呼吸声。我想楚度也清楚,只是无法相信:我们陷入了一个重复的怪圈,就像在错综复杂的时间迷宫里绕,从一条岔路走出,又从另一条岔路拐回去。

“‘它’到底死了没有?”我涩声道,“为什么海沁颜的日志里说,感觉‘它’还活着?”

“‘它’不可能还活着!此时此地,你我若再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恐怕真会像海沁颜那样疑神疑鬼,最终彻底崩溃。”楚度森然道,金黄色的圆月又一次浮出,变幻阴晴圆缺。月法之下,整个空间被吸入。

一切再次重复,黑月消失,怪眼滚出碎裂,我们重新回到洞底,立脚处隆起的怪眼睁开,将我们吞入。无穷无尽,循环往返,无论楚度施展了多少次月法,结果千篇一律,永远返回到虚无的波浪中漂流。

在螭枪射出了数千次后,我也放弃了。很长的时间里,三个人都沉默无语,谁也不知道,我们能否活下去。

“要是能射出传说中的极限之枪就好了。”螭不甘心地叫嚷。

“小真真,你不怪我吧?”我低声问道,“也许,你不该相信我的。要不是跟着我,你根本不会被困在这里。”

她凝视着我,目光温柔而明亮。许久,她缓缓地道:“我不会被困在这里。”

“因为我相信你会带着我出去,我相信你会保护我和海姬离开怨渊。”

“因为你从来都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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