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本斋:“李专家学识之渊博,涉猎之广范,确实让人佩服。但是我们还有几点疑问:首先,李专家也认同,这幅画是民国时期创作的,对不对?”
“对,时间是1938年春,大致是二月左右!”
网友们精神一振:好家伙,能将创作时间推断到年已经不可思议了,李定安更是精确到了月?
他怎么做到的?
但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个,又有大V接着问:“之前由金老师品鉴,可以确定画绢用的是民国时期最为有名的吴江白龙绢,李专家有没有疑议?”
李定安点头:“差不多……39年张大千回四川之前,一直都用的是吴江绢!”
“油墨、颜料,都用的上品,是吧?”
“对,上好的紫徽墨,上等的石青和花青,以及朱膘、赭石……包括布局、构图、意境等,皆属上乘之作……”
说到一半,李定安回过了味,“你们是想问,这样的画,怎么才值八千八?”
公屏上出现了好几个竖大拇指的表情,意思是你猜对了。
李定安顿时就笑了:“其实近代时期,技法比这位娴熟,作品风格比这位突出的画师如过江之鲫,整体意境与质量比这一幅还要上乘的作品更是一大堆。
但在收藏品市场,几千块钱依旧流拍的比比皆是……不过现在我们不论其它,就说这一幅……”
稍一顿,李定安又往画上一指:“因为这是胡若思画的!”
“我靠……”
“靠什么,胡若思又是谁?”
“张大千早期的弟子,后被逐出师门!”
“他干啥了,和这幅画只值八千八又有什么关系?”
“哥们,真的,关系大了去了……”
公屏上刚飘过几行信息,直播间又传出李定安的声音:“有据可查,及大风堂门人自行统计,张大千一生收徒共计一百一十余位,而胡若思是唯一被逐出师门的弟子,具体原因就和这幅画有关。”
“不过咱们得从头讲,先说他父亲胡治庆:上世纪初,胡治庆就已经是闻名‘上海滩’书画商,有专门的书画经济公司‘一爿阁’,当时主要活动在江南一带的陈半丁、刘海粟、吴昌硕,以及四任等名家都通过他卖作品……
大概二零年左右,张大千通过吴昌硕认识了胡治庆,自此后,胡治庆便成了张大千唯一的经济人,他所有售出的画作,必经胡治庆之手。二人关系也日渐深厚,于1925年,张大千成立大风堂,公开收徒,年仅九岁的胡若思便拜到了他门下……
这位自幼就受熏陶,天份也确实很高,深受张大千喜爱,几乎是倾囊相授……只是学画六年,就已能‘临石涛几能乱真”,尤擅石涛浅绛山水,笔墨风格却又神似张大千。
所以到十六岁的时候,张大千便开始让他代笔,专仿石涛:就是胡若思画,张大千盖印,至多再加上他的亲笔题跋,然后当作张大千的真迹出售,那仿的有多像?
反正如徐悲鸿、陈半丁、吴昌硕、潘素,以及潘素的爱人,民国四公之一的张伯驹等人都上过当。而据统计,从1932开始截止到1938年,由胡若思代笔,张大千题跋盖印的作品,多达一千多幅……
等于每两天胡若思要画一幅,更关键的是,不管是字画名家还是著名收藏家,竟然无一人发现,直到师徒二人绝裂,才被爆了出来?这是什么概念:约等于流传至今的张大千仿石涛的三千多幅作品中,有三成是胡若思画的……
所以,大家再反过来想想:这幅画已经不是仿的像不像的问题,而是本身就是他画的……”
公屏上飘出清一色的我靠……好像除了这两个字,网友已经再没办法表达自己的心情。
“意思就是,这一幅也是!”
“不!”李定安摇头,“如果是代笔,价格反倒不会太低:毕竟有张大千的亲笔题跋,印也是真印,所以既便被人认出来,几十万还是有的……而这一幅,从头到尾都是胡若思独自完成,没有张大千一丝一毫的痕迹……”
“1937年,张大千在京城举办画展,恰逢七七事变爆发。传言说是他同民主人士一同游行,又登台演讲骂日本人,结果被日军抓了个正着……真相是不是这样不知道,但张大千当时确实是被日本人抓走了,又关了十个多月……”
“而当时,许多游行抗议的民主人士陆续遇害,而张大千也一直杳无音信,久而久之,就有传言说他也遇害了……”
“几个月后,消息传到沪上,而且描述的有鼻子有眼,所有人信以为真,其中就包括大风堂众弟子,以及胡氏父子。俗话说财帛动人心,胡治庆当即就动起了歪心思:举办张大千遗作展!
他本就是张大千的经济人,又是张大千的大管家,所以手中真迹不少,而刚开始卖的也确实是这些,但没想到,刚举办了第一场,而且是加价抢购,就被一抢而空……胡治庆一看,这不等于从天上掉钱?
然后,父子二人就合谋:胡若思画,胡治庆卖……画工技法自是没得说,专业代笔六年,这难不倒胡若思。张大千正用的那些印不在,也同样难不到胡治庆:张大千弃用的印全存在大风堂,且足足上百方,而他又极受张大千信任,类似于大管家,弃印都由他保管,当然是想怎么盖就怎么盖……
如果事后被人认了出来,质疑这些印张大千早不用了,胡治庆照样有说辞:老板,看清楚,这是‘张大千遗作展’,张大师前些年就画的,用之前的印不很正常?
就这样,父子二人配合的天衣无缝,以近似流水线式的创作模式……也压根不是事后胡治庆所说的一百余幅,而是近三百幅,分摊到三个半月,胡若思平均每天要画三幅……所以这一幅并非是他仿的不像,而是画的太急,质量严重下降……”
稍一顿,李定安又叹了口气:“但谁能想到,张大千活的好好的?1938年五月,张大千回到沪上,自然真相大白……胡氏父子没办法,只能仓惶出逃。
有人肯定要问:为什么要跑?因为受害的不止是张大千,还包括买了数百幅赝品的收藏家: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张大千死了,既然是遗作,当然买一幅就少一幅,所以每一幅都能称之为是天价,再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能买得起的都会是什么人?
赔钱算什么,小命都有可能不保,所以就只能跑路,而且一不做二不休,父子二人还带走了张大千最值钱的几幅藏品:其中就有这一幅的真迹,石涛的《搜尽奇峰图》……后来他们送给了日本人,之后又流落于美国,七十年代左右才由“国家文物秘密收购小组”从国外找回来,最后收藏于故宫……
另外还有石涛的《庐山观瀑》,现收藏于日本著名的私人博物馆:京都住友收藏。还有一幅朱耷的纸本巨幅山水墨画,现收藏于日本京都相国寺……
还有一幅,还是朱耷真迹,《四鸟图》,同样收藏于住友收藏。而这几幅放现在,哪幅的价值不在十亿以上?
至于为什么会到日本人手里?当然是父子二人为了保命,为寻求庇护,主动送的……所以大家可以想像一下,这在当时代表什么?
不单单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更是十恶不赦……借用一句极具时代特色的话:这是自绝于人民……所以这次事件所造成的影响,足足延续到了近百年,包括现在:
只论作品本身,胡若思的水准其实相当高,不然也不能以假乱真,骗过那么多的内行和名家。而且创作速度极快,流存于世的作品至少有上万幅。但要说价格……嗯,大家可以自行查一下……”
“李专家,在哪查?”
李定安笑了笑:“当然是上网查!”
“我去,竟然是法拍网,而且是好几幅,篇幅都不小……时间是两年前,执行人是他孙子……哈哈,起拍五千块,却流拍了?”
“这也有,997788,老牌收藏及艺术品拍卖网站……我去,价格怎么这么低:最高的几万,低的几百都有?”
“不对啊……看他某度词条:《桂林山水》被中国美术馆收藏,《黄山松云图》藏于JS省博物馆,《万古长青图》陈列于人民大会堂,《万壑松风图》陈列于中南海紫光阁……
15岁时所作的《匡庐瀑布》更是参加过当时比利时举办的世界博览会,而且获得金奖……这样的名家,作品怎么不得几百上千万?”
“这不扯谈吗?民国时期就压根没有艺术类作品获得世博会奖项的记录……还有紫光阁,满共十二间,陈列的书画作品拢共二十四幅,哪有胡若思?大会堂陈列的近代名家作品倒有六百余幅,但仍然没有胡若思……” “但这一篇报道,却说胡若思的作品价值,比张大千的还高?算了,我发出来你们自己看:丹青焕彩,师徒同场竟价,暨2006年张大千、胡若思专场拍卖会:此次拍卖会计59件作品,大部分为张大千及其高徒胡若思的精作……
前三名全是胡若思,最高价是《桂林山水》,成交价六百万……嗯,某度词条却说,这幅画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了……这么离谱的吗?”
“还有更离谱的……伱再往下看,看第四名,竟然是张大千仿宋代巨然的《晴峰图》,成交价才一百零八万?开什么玩笑:这幅画只有两次成交纪录:最近的一次是2019年嘉德拍卖,成交价一亿五千万……
再上一次,则是2008年保利拍卖,成交价七千九百万……先不说2006这次拍卖到底有没有这幅画,只说才时隔两年,成交价格相差几十倍?没这么扯淡的,真要是一百万出头,保准新闻联播都得报道一下……
“哈哈……还有第六名,李可染的巨幅山水《伏波迭翠》,才七十二万?这幅画就在大会堂江苏厅,什么时候流出去的?”
“什么流出去,现在都还在好不好……如果上拍,少了三个亿,我从楼上跳下来……”
“还有这一篇报道,胡若思的《黄海松云图》,也是2006年拍卖,成交价360万……词条中却说,被收藏在JS省博物馆?还有之前的《桂林山水》,这都是怎么回事,难道同一幅作品,胡若思画了好多张?”
“看报道单位:前者是某浪财经,后者是沪上证券,而且时间都是2006年的八月份……这两家名声早臭了,只要给钱,你让他报道他是他爹的爹他都敢……所以哪还用问为什么:摆明是有资本想炒作胡若思的作品,结果没炒起来……
至于词条,八成是后面有人又收了胡若思的作品,想高价转让,所以给他建了专门的词条,然后又搜了一堆似是而非的东西照搬上去……友情提示,除非有相关认证,这玩意谁想改都能改……”
“意思就是,这幅画确实只值几千块?”
“如果是胡若思的作品,确实只值这么多……但前提是,确实是胡若思画的……”
又来了,这是非要在鸡蛋里挑出来点骨头,对吧?
李定安刚要说话,屏幕上又跳出一条非常长的评论,再看ID,真眼熟:
中国画研究院项志清:“没必要争了,就幅就是胡若思仿石涛的仿作……左边的题记看到没有,其中两条,一条是‘青绿勾神韵,墨香醉人心。’这仿的是吴昌硕的行书,不过只有三分像。如果比照胡若思年青时的笔迹,却有八分相似……
再看题章:《缶记》,吴昌硕确实有这么一枚象牙材质的自用印,现在收藏于ZJ省博物馆,网上就有照片,大家可以对比一下:两者完全就不在一个水平线,所以这一方印是临时仿刻,而且刻的很急……
还有一条题记:挥毫可范,下笔成真,题章是《吞吐大荒》。也一样,字体是胡若思仿徐悲鸿最擅长的魏碑,但只有两分相似,印也是仿刻的,原印作者是齐白石,同样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位是谁?”
“中国画研究院的名誉院长,原国家画院副院长,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政府津贴……”
“我的个天,项院长都被惊动了?我们院长,就西安美术学院院长,就是他学生……”
“西安算什么,从中央美术学院开始往下排,但凡是教授中国画的知名院校,从院长到教授,有两成以上都是他,或是他学生教出来的……”
“岂不是国画界的泰斗?”
“泰斗谈不上,不过八十年代初,我刚到沪上画院任画师时,胡若思退休返聘,也是画师。我和他用同一间画室,同一间办公室,大概一起共事了三年,直到他再次退休,所以比较熟悉……
也是巧,沪上画院就收藏有不少胡若思的作品,画作和字帖都有,印章也有……恰好我也比较熟,可以让人拍些照片发过来,然后再和大家探讨一下,对比一下……”
我去,这还争个屁?
不止是网民,还有那些藏友、大V,以及专家。
之前还能说是一时头脑发热,被人带了节奏,但随着一样接一样的证据被罗列出来,更有权威中的权威人士佐证,再心有不甘,再是抛开事实不谈,也只能偃旗熄鼓。
再要头铁死犟,就是自找麻烦了……真以为李定安泥捏的?
所以,直播间再次陷入之前那种“仿佛静止一样”的画面,公屏异常的干净。
但与之前相反的是,右上角的人数不再是增加,而是减少……起初只是几百几百,随着沉寂的气氛越来越诡异,就跟塌方了一样,几乎是一秒几千几千的往外退。
而点开在线粉丝,带“V”字的越来越少,再仔细一瞅,之前义正言辞,大义凛然的那些专家、收藏及拍卖公司的官方号,竟然一个都找不见了?
一时间,李定安只觉意兴阑珊,索然无味。怅然了好一阵,他又叹了一口气:“各位,今天就到这里,散了吧!”
意思是,就这么算了?
募名而来的粉丝颇有几分意难平:李定安也太好说话了,至不济,也该指着摄像头问一句:来啊,谁还敢BB……哦不,谁还有疑问,尽管来!
而且有粉丝直接私信李定安,问他为什么不这么干?
李定安也看到了,却付之一笑:太中二了,也不符合他现在的人设和身份。
而且有什么用?
要想涨教训,就要让他痛到骨子里……
转着念头,郑万九跟了上来:“李老师,接下来怎么办?”
“不怎么办,该干嘛干嘛!”
啊……意思是就这么算了?
确实有点憋屈,但能么办,总不能顺过网线追过去打人吧?
郑万九叹了一口气:“那我现就订机票!”
李定安笑了笑:“不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多逛逛,多看看!”
“也对!”郑万九下意识的回了一句,“那具体去哪,要不要作一分详细的行程计划?”
“也行……那就先到沈阳故宫看看,再到安本斋、盛世收藏之类的收藏品公司转转!”
安本斋、盛世收藏,怎么这么眼熟……嗯,我去?
刹那,郑万九瞪圆了眼睛:就说这么憋屈,怎么可通讯产算了就算了?
李定安淡淡的一笑:“怎么,不能去?”
“去,当然能去……”
这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要发生大事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