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3

前尘往事3

结婚后没多久孙慧就意外怀了孕,恰逢她刚在那个人才济济的大公司站稳脚跟,年底老板又承诺升职,所以第一个孩子他们放弃了。

江非均当时还不到三十,对当父亲并没有太迫切的渴望,既然孙慧坚决不要,那就不要吧,过几年再要也不迟。

没想到这次人流造成了孙慧单侧输卵管堵塞,受孕难度增加,所以当孙慧两年后再次怀孕时,夫妻俩都非常高兴。

这个孩子从怀孕到出生简直多灾多难,怀孕初期有先兆流产的症状,孙慧为了保胎在床上躺了接近两个月,到了后期又由于患妊娠高血压担心早产,同样只能在家静养。孩子最后提前了一个多月出生,出生时体重不足五斤,低于正常婴儿水平。

为了孩子孙慧辞职在家呆了整整一年多,对她的职业生涯产生了无法挽回的影响。

新公司排在五百强后半段,和之前的顶尖企业相比差距不小,刚入职就遭遇海外总部战略调整,政权更替带来了下层一系列的人事震荡,她任职的部门精简人员,下属一月内走掉一半,工作量增加了近一倍,而最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新任外籍老板对她的不信任。

孙慧是个很骄傲的人,这种骄傲来自于她的底气和能力。

她是独女,父母虽然只是浦东区很普通的事业单位员工,但她从小学业优秀,身材高挑,能力出众,本科时年年一等奖学金,毕业论文成了后辈敬仰的经典,出国后又跨专业读硕,钢琴已达到演奏级,还学过芭蕾……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不骄傲。

人在年轻的时候受点挫折,经历摔打,其实对于成长是很有好处的,你会知道世界上的事情不可能都按着自己的意愿去发展,个人再优秀,也不得不对强悍的命运妥协。这个认知的过程总是很痛苦,像蝉的蜕皮,像毛毛虫的蝶变,会把骄傲,轻狂从你的骨肉里狠狠地撕扯出来,让你从九天堕入尘世,变成和普通大众一样的凡人,让你不再高高在上,从猛虎变成家猫。

孙慧年轻时一直太顺了,从来没有跌过跟头,没经历过摔打,所以当外籍老板指责她的项目操作得不够完美时,她当着老板的面说“**!”,利利落落就把那个红发大肚老外开掉了。

后来她去了另一家新兴美资企业,职位比以前略高,但是平台却低了几个档次,她从大池塘里面的大鱼变成了小池塘里面的大鱼,这个变化也改变了她自己。

在别人眼中孙慧已经很成功了,留过学,双学位,外企金领,高薪高职,家庭幸福,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遗憾?

可她却郁郁寡欢,患得患失。

江非均发现,孙慧变了,变得暴躁、多疑、坏脾气一触即发。江非均惊愕,难以适应,而最让他难过的是,她开始对自己挑剔不满。

和孙慧不同,江非均是个个性相对淡泊的男人,他也有激情,也有野心,也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年少轻狂时光,但他不会做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对自己的能力有很清醒的认识,他知道自己不是天才,资质只算中等偏上,所以他清楚自己这一生的目标是什么,也清楚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该怎么走。

他的这些特质,却被孙慧认为是消极逃避,没有大志。江非均劝她别着急,做技术的不要把政治斗争看得太重,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实在不行换家公司也行,或者就在家休养一段。

孙慧对这种劝解深恶痛绝。她可是杜克的高材生啊,她曾是全球顶尖公司的it经理啊,她才三十出头,正是驰驱戎马,十万云烟的大好时节,凭什么,为什么,怎么可能“在家休养一段”?自己读了快二十年书,难道只是为了给一个男人做老婆吗,难道只是为了给一个男孩当妈妈吗?难道为儿子为家庭做的牺牲还不够吗?

她对江非均很失望,别人不理解她没关系,最亲爱的丈夫怎么能够不理解她呢?她总觉得“漫云女子不英雄”,等闲男人都是那“浊物”,因为他们不如她聪明,偏偏还要做出一览天下的虚假气概出来。没想到从来爱她懂她纵容她的丈夫,现在和那些俗男人一样,也叫她回归家庭,让她怎么不灰心失望,怎么不气愤欲狂。

于是他们开始吵架,冷战。

最初的争吵之后,两个人会很快彼此妥协,当然大多数时候是男人先妥协。但平静一段时间后,很快又有一个新的刺激让孙慧发怒,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有时候是工作不顺心里有无名火,有时候是孩子哭闹影响了孙慧晚上赶工,有时甚至是为阿姨做的菜不好吃,江非均帮阿姨说了句好话,孙慧就怨气连天撂了碗筷……

那段时间他们总是不停吵架,冷战,再妥协,再争吵……周而复始,只是爆发的频率一次比一次快,从争吵到和解的间隙也越来越长,到最后江非均甚至怀疑孙慧是不是得了产后抑郁症。

小吵怡情,大吵伤心,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风霜刀剑的日日逼迫。

江非均不知道他们的婚姻哪里出了问题,他们不穷,不像别人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也有感情基础,以前曾经那么相爱过,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侣,他们的婚姻也没有第三者插足,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满目苍夷。江非均觉得自己心力交瘁,回家慢慢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

夫妻俩都要兼顾事业,矛盾得不到及时解决,负面情绪越积越多,终于像火山一样在某一个临界点野兽般爆发了。

江非均永远都记得两年多前那个夜晚,那天之前他刚拒绝了一个调到香港分公司的升职机会,那是让公司好多中层热血沸腾的通天台阶,升职调任两年,加薪不说,回来还有机会变成合伙人,最最不济也会荣升部门总监。

江非均没和孙慧商量,思前想后拒绝了这个调任,他不想他的家庭在这个风雨飘摇的非常时间再经受任何考验,他珍惜婚姻,对两年间的变故没有信心,不敢拿婚姻冒险。

“我当时想,事业的机遇也许还有,但感情往往一经变故就无以为继。”他对我说。

世上有几个男人能做到这一点呢,当年郎冬做不到,也许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做不到,爱江山不爱美人的帝王古今中外也只得个爱德华八世,更别说现世中像蝼蚁一样求生的普通人,谁会舍得为了飘忽不定的感情放弃手里的蜗角虚名,蝇头小利。

江非均却做到了两次,可悲的是他的妻子却并不感念他的牺牲,她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勃然大怒,她认为江非均把自己的职业生涯当儿戏,这么轻而易举就放弃了别人梦寐以求的大好机会,这不是牺牲,是不负责任,是不尊重妻子,独断专行。

他们大吵了一架,孙慧指着江非均叫:“我怎么当初没看出来你是这么没有出息的男人,你在va的书都白读了,你看看你的同学现在在华尔街是什么职位,你呢?你呢!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老公到现在还在做中层!”

字字诛心。孙慧已经忘了当初江非均是为了谁才从华尔街回国的,她也忘了江非均早就告诉过她,他这辈子想做个什么样的人。孙慧被好强和虚荣驱使,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在云端上下不来,再也看不到她丈夫身上那些她自己缺乏的品质。

一个男人被他的妻子看不起,这是什么样的锥心之痛!江非均在孙慧的大声指责中冷了心肠,挫败感和无力感让他愤怒,他失去了一贯强大的忍耐力,操起桌上一只咖啡杯砸到了地板上,在那尖锐的器皿破裂声中,他们的感情也碎成了一地渣子。

这次争吵之后一个月他们就离了婚。离婚是孙慧提出来的,当江非均从孙慧嘴里听到那两个字时,他红了眼睛说:我不同意。

孙慧却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你单方面不同意有用吗?我决定的事你能改变吗?江非均,你什么时候强过我?”

江非均霎时心灰意冷,是啊,他什么时候强迫过她,她是那么优秀,那么聪明,江非均看着眼前这个眼袋深浓,姿容憔悴的女人,在她脸上再也看不到那年纽约春天阳光下恣意洒脱的笑容了,难道真是家庭的琐碎拖累了她,让她没有飞上更高阔的天空吗?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还要自私地用婚姻去约束她,勉强来的幸福有什么意思?

江非均一辈子都不会勉强别人,说他被动也好,说他隐忍也好,说他消极也好,说他绅士也好,他就是这么个不贪婪,懂得退让的男人。孙慧曾经也喜欢,但是如今她厌倦了。

当一段婚姻不能让婚姻中的两个人都得到自由自在的平和快乐,当一段婚姻已经失去了彼此尊重怜惜的感情基础,当一段婚姻让身在其中的两个人日日窒息的时候,这段婚姻已经成为了爱情的负累。

离婚的门槛,是男人一生中最高的道德门槛,它会将这个男人的所有面具剥得干干净净,让他的灵魂**裸地面对世人。

值得庆幸的是江非均是个君子,在离婚时,他把东方路两百多平米的复式房给了孙慧,同时还有大量的有价证券,除了现在这套房子和他一直开的沃尔沃,他几乎没留下其他什么资产。

他觉得孙慧是孩子的母亲,为家庭做出的牺牲比自己大,而且女人离婚后总会比男人更困难些,所以没必要和孙慧纠缠细节。

这些所有的退让让孙慧两年后悔恨得肝肠寸断,是她没有好好珍惜自己的丈夫,没有珍惜这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那晚我长久没有睡着,黑暗中我似乎还能看见他述说往事时那双眼睛,好像平静无波,却又止若死水,越过我的脸,看着虚空的前方,在那里有他的回忆,有他十年的感情,是我永远都走不进去的异度空间。

他平板的声音在我耳根像魔音一样袅绕不去,他给我讲伊索寓言,苍蝇与蜜,狮子与兔,小孩与栗子,都是关于贪婪的,他说华尔街里面的rd ekk毁于贪婪,他在十年间看到了太多的成功与失败,他说他也许是老了,所以才会那么淡然。

他对我说:忻馨,你现在知道了,其实我是个多么消极的人,我很无趣,得过且过,你却那么有活力,开朗活泼,谢谢你。

我心酸得想掉眼泪,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他,手掌轻轻按着肋骨下面心脏的地方,那里规律起伏的勃动从手心里传递过来,奇妙的触感仿佛从他的心脏通过我的手掌传到了我的心脏。

我想,消极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爱我,我不介意陪着一个老男人,因为我自己也老了,我的心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年轻,老鞍配老马,老驴子配老嚼头,老花配老盆,老牛吃老草才协调,只要他要我陪,我就陪着他。

我抵着他的背闷闷地问:“你爱我吗,还是仍旧挂着孙慧?”问的时候其实很紧张,因为知道自己在问蠢问题。

过了好久,他似乎叹了口气,“如果说对孙慧完全没有感情,那是在骗你,毕竟我们这么多年走过来,还有孩子,没有爱情也有亲情。”

“那我呢,你爱我吗?”我绞着他的手指固执地问。

他转过来面对我笑了,像以往对小妹妹一样拍拍我的手背,说:“忻馨,你不是一直很自信吗,这个问题还需要答案吗?我早就说过喜欢你。”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黑暗中那里是深不见底的海洋。

我很想说,“喜欢”并不是“爱”,我要的是爱,是让人疼,让人想流泪,让人想不顾一切燃烧的那种“爱”,让人想排除万难一辈子在一起的“爱”。我给他的是“爱”,可他一直在说“喜欢”,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沉沉地掉进了心的最深处,让我空空的没有着落。

但是我一个字也没再说,甚至连呼吸都控制得很正常。燃烧过的木炭要再燃烧起来,总不会那么容易了,我们需要的也许不是承诺,而是时间,让时间来为彼此建立信任和依靠吧,既然现在幸福着,就别给大家找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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