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美还有个好消息,她升职了,当了多年的财务主管,明年一月起升任财务经理,年薪也相应上涨百分之二十,年底参加完总公司的培训考核就正式走马上任。
君美封闭培训的时候,我很意外的接到了高中同学杨皓全的电话,杨皓全十几年前是个有点轻度话唠的小胖子,我们之间胡吹乱侃从不忌嘴。
我说县太爷您老今天怎么有空打我电话呀,有何吩咐小的洗耳恭听。
杨皓全没接我的茬,简单直接地告诉我,周跃病了。
“三十岁的大老爷们会生什么病?杨县长想搞同学会,拜托别编这种损人不利己的烂借口呀。”
“没和你开玩笑,周跃真病了,不是小病……”
“什么病?”
“……癌症。”
我听见了自己倒抽冷气的声音。
我说杨皓全你猪啊,现在告诉我还不如不告诉,早干嘛了,语言功能障碍了吗。
“是周跃不让讲,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个性,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他不想你们担心,不想你们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那他现在怎么样,还好么?”
“忻馨,瞒你没意思,他没多久了……”杨皓全在电话里很大声地吸鼻子,“你们不知道周跃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他的病都是累出来的!他才三十一岁……”杨皓抽抽鼻子,说不下去了。
周跃去年由于胃疼,反酸等原因就医,结果确诊罹患二期胃癌,切除了原发病灶后,预后较好,但今年初复查时发现淋巴转移了,在一系列的检查和诊断后,医生推测即使采用化疗和靶向治疗复合疗法四五个月,乐观估计也只能延长一到两个月生命,周跃最终决定放弃治疗,办了出院手续回到C市家里休养。
怪不得周跃会在分手八年后联系君美,怪不得周跃去年会那么憔悴;怪不得我们讨论生死时,周跃会说“今后老了,有谁先走,剩下的人在心里偶尔想想他。”……
那个其实只比我们大半岁,却总是容忍我们,照顾我们,好脾气的大哥哥;那个家境贫寒,却从不怨天尤人,曾梦想着做一流通讯工程
师的好男人;那个曾经爱过陈君美,也许到现在还爱着陈君美的周跃,真的要走了吗?
去看周跃的那天,是暖洋洋的太阳天,太阳从冬天一大团一大团的阴云里突围成功,把灰蒙蒙的天和城市撕开了金色的口子。
周跃住在C市一个很普通的小区,电梯间和楼道里到处张贴着牛皮癣小广告,房子不大,两房改装成小三房,住着四口人,朝南的阳台加上玻璃隔断,做成了周跃的小书房。
我买了一大把康乃馨,把花递给周跃的时候才发现,这么鲜艳的红颜色送给这么青白蜡黄的人,是多么残忍。
我和杨皓全用轮椅把周跃推到阳台,周跃让我们把他手提里的音乐放给他听,汪峰 “怒放的生命”。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巅,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我用我的生命得到解放……
周跃带着毛线帽子,缩在羽绒服里,腿上搭着毛毯,表情恬淡地微闭着眼,对着阳光养神,好像灵魂已经脱离了病躯,飞翔在高阔辽远的大气层之上。
杨皓全握住他的一只手,那手细骨伶仃,只剩一层皮,上面布满输液扎针的青紫瘢痕,我不敢细看,怕再多看一眼,忍不住在周跃面前掉下眼泪。
最应该握住周跃手的是君美,可君美参加封闭培训,没法请假,我也没办法告诉她周跃的情况有多么糟糕,君美电话里着急:“忻馨,周跃没事吧?我请不了假呀,财务总监和集团副总裁亲自挂帅,谁也没胆子请假,还有六天,过六天我就回来好不好,你给周跃说,过六天我就回去看他。”
我把电话拿给周跃,君美在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周跃笑了,金色的光晕柔化了他削硬的颧骨,已经脱形的脸恢复了几分颜色,那点笑意温柔又残酷,仿佛最后一束阳光在缱绻留念着海浪,回光返照般的动人。
周跃对着电话说:“没事的,君美,你就当我和以前一样,啊,乖乖的,把工作忙完……别说对不起,不用说。”
很自然地,还是当年他们在一起时的语气。
这是周跃和君美说的最后一句话,两天后的深夜,周跃多脏器衰竭,送到医院抢救无效,于次日凌晨撒手归去。
根据周跃的遗愿,他被安葬回本市最大的一所公墓,和我的爸爸,高中班主任李老师做了邻居。
周跃的追悼会他父母和妻子都没有参加,我们这边的习俗,白发人是不兴送别黑发人的,周跃的妻子也已经六神无主了,被自己的父母接回家压惊养病,所以周跃的后事全赖一帮同学和周跃的堂兄妹出面办理。
杨皓全和我搜集了周跃从小到大的数十张照片和各个时期的视频片段,按照时间顺序剪辑了一段MV,配乐是吴奇隆的“祝你一路顺风”和水木年华的“再见了最爱的人”,追悼会上一帧帧的影像投放在大屏幕上,我和君美挽着彼此,在泪光中重温了周跃短暂的一生。
周跃墓碑上的照片是他大学的毕业照,二十二岁的好年纪,青葱的书卷气,眼神温和淡泊。
君美在墓碑前席地而哭,隔着玻璃一遍一遍描摹周跃冰凉的脸,牛毛细雨倾天而洒,青松与翠柏滴着绿色的眼泪,北风激起松涛,阵阵嘶吼低咽,像没有语言的挽歌,祭奠我们牵挂的人从此归于尘埃。
“忻馨,我们以前说过,死的时候要埋在一起,墓碑上名字靠在一起……周跃没孩子,墓碑上都只能孤孤单单一个人。他那天叫我当他和以前一样,叫我别说对不起,我听懂了,他到死都没怪过我,你说他为什么不恨我,啊,你说他为什么不恨我?我恨死自己了,忻馨,我恨死自己了啊。”
我热泪盈眶,无法回答,君美的哀泣很深地震动了我,死则同穴,也要名正才能言顺,感情的路上,从来没有后悔药,一步错就是错失整个世界。
下山的时候,君美不断回头,背后的山是青灰色,上面密密麻麻挤着黑色的墓碑,活像一张张洞开的大嘴,那是另一个世界,冰凉,死寂,无悲无喜。
我猜想,君美心里面有一块东西必定也死去了,和周跃一起埋在这寂寂山间,那是我们最好的青春,最初的最纯粹的爱情,往后五十年,她也许日日长相思,夜夜梦不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