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脑空间,渊梦监狱内,日。第二天。
“你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吗?”
老儒在审讯桌前喘着粗气,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自己的双手。他的浑身因为缺氧而发紫,脸上的青筋突兀而起,仿佛肋骨下寄宿着一只恶龙,即将从他体内喷涌而出。
“明明身体渴望着氧气,明明自己发了疯一般想呼吸,可是气管就像被黏上了一样,无论你怎么吸气都吸不到丝毫。你因为无法吸气而变得慌张,更可怕的是,因为外部的空气没有了,体内巨大的压强正试图将你撑爆,你能感觉到每根血管的胡乱地跳动,头颅内几欲撑裂地膨胀,甚至浑身的内脏像气球一样鼓起。最后——”
最后是一声黏稠的爆炸声。
樱虽然有意识地背了过去,但在那爆炸声后,红色的血液和黄色的浆状物还是沾了些在她脸上,她拿出纸擦了擦脸,再转身回去时,那本该被大气压炸得血肉模糊的老儒又重新喘着粗气坐回了审讯椅上。
四周,是以他为圆心的一大片红黄相间的溅射物,像一朵用大红色泼墨雕琢的彼岸花宣示着刚才一幕的血腥。
“会社有尊重前辈的传统,您作为一个老前辈我不想太折磨你,给你几分钟缓缓。趁这个时间你也可以考虑一下合作,我想知道你们的目的,你可以主动告诉我,否则过一会求饶的时候会显得不太体面。”
并不是她好心,而是不得已。
刚才那个场景稍微有点过了,老儒的数值达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如果真把这个人逼疯了,就算疯言疯语里能冒出几句有用的话,如此低的信噪比会很不经济。
最有效的审讯,依然只有在威胁和博弈中寻求“合作”。
“不得不说,以您的年龄,对拷问的承受力已经超过了正常人三个标准差。上次我遇到上能承受住这么大压力的人还是8年前的一对夫妇,他们不肯供出他们的孩子在哪。不过最后他们都疯了。”
虽然人已经恢复了原样,但老儒的手还在发抖。他握紧着自己的手,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恐惧,让自己平静下来。
樱仿眼见老儒无动于衷,若有所思,转回身来看着全身颤抖的老儒,接着说。
“你知道超过三个标准差的概率是多少吗?”她的脸贴近老儒,看着老儒苍白的嘴唇。“千分之一。由我亲自审讯的人不到百人,竟然出现了三个人的忍耐力千里挑一的精英,作为一个崇尚科学的科学既得利益者,我算了算,好像不太符合概率。”
“你这些小伎俩……不足道也。这种程度的痛苦,我早在这座城市里经受过千倍万倍。”老儒说。
“还是聊聊那对夫妇吧。”
看着老儒不打算松口,樱把自己的椅子拖到老儒的身旁。她也不急,跷着二郎腿坐着。
“8年前,会社安排徐世杰、艾尔莎两位天才科学家开始研究入侵式子脑空间方案,内部称之为渊梦计划。——也就是,你现在所经历这场子脑空间审讯的设计雏形。
“直到他们泄露会社机密被捕,被他们自己创造的这套系统拷问的时候,渊梦计划也只进行到可以利用织梦者自己的回忆来形成死亡梦境的地步,那只能算个潦草的半成品。靠自己记忆编制的这套半成品,叫做《渊梦回廊》。”
说着,樱打了一个响指,整个场景仿佛是舞台剧换幕布般骤然变化。本还坐在桌前的老儒瞬间被绑在了一个中世纪的绞刑架上。四周,是他熟悉的一个又一个亲人朋友,穿着肮脏残破的衣服,冷漠地看着即将受到绞刑的他。
整个场景里,只有樱的装束和她身后的那把铁椅还保持着原貌,在这个饥饿绝望的背景中显得格格不入。
“你看,现在作为织梦者的我可以随意调整空间,制造各种各样甚至我都没见过的场景让你感受不同的死法。这才是这套系统完整模样,而这一套完全体也不再叫《渊梦回廊》,是一套崭新的系统,叫做《渊梦监狱》。从那两位科学家夫妇死后一直到渊梦被会社大规模用于审讯,渊梦技术进入一级机密,再也没有泄露过。”
她站起身,帮老儒理了理缠在脖子上的麻绳。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给你说这些?”
“当年那两个科学家之所以能承受住拷问。为什么,因为父爱母爱的伟大?即使承受再大的痛苦,也不愿用女儿的生命换得一丝残喘?”
她轻笑一声,脑海里不经意翻起山口隼那张脸。场景里,山口隼好似就在人群的看客里,冷眼注视着绞刑台上准备行刑的樱。
“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我不相信所谓的父爱母爱,我只相信遇到千分之一的概率足够小。所以,更可能的原因是他们创造了渊梦,那些死亡体验他们本就自我测试过无数次,所以相比普通人而言更有抵抗力。
“而你也一样,你之所以能承受住拷问,是因为你早预料到我能抓住你,会对你实施渊梦审讯,于是你提前用那套半成品对自己进行了实验。这事做得很高明,但是也漏洞百出。你不会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什么都审不出了吧?”
“活着的这些人里,这套渊梦系统除了会社高层,只有一个人能使用它。”
樱凑到老儒的耳边,饶有兴致地轻声说了什么。只见老儒的瞳仁瞬间放大,一时间竟然慌了神。他的心理防线本就被摧残得不经折磨,勉强靠着少说话来确保意识。可当他发现自己地慌乱时已经晚了,那阵惊慌足以出卖他所有的抵抗。
樱看着他的仓皇,启动了绞刑架。木板上的暗门打开,老儒整个身体突然悬空,随着一声脖骨的断裂,老儒再次死去。
后来林锋问过樱,问她当时说了什么。
她说。8年前那对夫妇的女儿,就在入侵大楼的那队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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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脑空间,渊梦回廊内,日。
“喂!你怎么样?快醒醒!”
耳畔传来不知听过多少次的重复话语,李昌浩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瞳仁里,拾二焦急地呼喊着他,试图将他唤醒。
可是他明明是李昌浩呀,为什么拾二会叫他疯丫头呢?
他看了看手里那两把属于疯丫头奇怪的枪,又看了看自己一身JK装的制服小裙子,再次陷入了迷茫。
……我怎么成女装大佬了。
脑海里两重身份反复跳转,仿佛自己的灵魂突然屈居在了另一个肉体体内。
这是在哪?我在干什么?
眼前,他蓦然回到了那间气动实验室里,除了关切的拾二以外,远处正站着一个穿着白袍的战术人形机器人。那个战术人形他认识,它叫“武士”。认识的原因很简单,昨天下午,他亲眼见着拾二把那家伙的头拧了下来。
那个头挂在拾二腰间一晃一晃,好像一个大小不太合理的钥匙挂件。
随着武士的再次靠近,警觉的肌肉记忆立马形成了躲闪动作。这一躲什么都没躲掉,但随着身体的本能反应,他想起来了。
什么都想起来了。
第7次,这是他死的第7次。
最开始他和姜涛演了一出戏,以受伤为由,他成功溜进了医疗室,借着要脱衣服支走了疯丫头,钻进了通往核心机房的通风口。可是到了核心机房他依然没找到那个叫做“螃蟹”的黑客机器人,而此刻疯丫头也等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在疯丫头开门的瞬间回到了医疗室穿好了衣服,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差点就骗过去了。
可惜,“差点”。
他取下的项圈还没来得及戴好。就在疯丫头的眼前,项圈堂而皇之地从他的脖子上滑落,摔在了地上。当那声清脆的声音从地上响起,一切的一切,都在此时此刻不言而喻。他记得疯丫头癫怒的笑容,感觉被她推了一把,接着,他便坠入这永劫无间的梦里。
这是疯丫头的子脑空间空间,也改编自她真实的记忆。眼前李昌浩要做的,是像昨天的疯丫头那样,和拾二一起击败“武士”的斩杀,逃出这场死亡循环。
不等他完全清醒,武士已经弓下身子握紧刀把,做出居合姿势。
明明离他还有三四米的距离,武士抽刀瞬间骤然消失。死了7次,这次他终于记得了,看见架势的他立马转身把枪举向空中。
几乎是他按下扳机的同一瞬间,面前的空间突然皲裂,白色的武士如仙鹤一般从一团漆黑的虚无中穿出,拔剑砍向了他。不过这次,他的枪口已经提前对准了武士的脑袋。
只听嗖嗖两声,武士偏了偏头,两颗子弹毫无花巧地与它擦肩而过。他只觉得视线突然开始倾斜下坠,最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滚了起来。接着,他看见了他站立的身体。
“哎?”
他下意识地想摸摸自己的脸,然而头已经不在身体上了。
呕——
“喂疯丫头,你没事吧。”
在意识到自己人头落地时,他再次回到了疯丫头那娇小的身躯里。胃里一股翻江倒海奔涌而来,随着那声干呕,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灌满了他的大脑。
8次,这是他第8次复活。他终于明白疯丫头为什么要把他扔进记忆里了,这是对他的惩罚。每死一次,都能让他再次复活时感受到巨大的恐惧。
那是生理上的恐惧。
随着他的死亡又复活,整个身体也会因为濒死反应,自发做出急救。他的心炸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呼吸也急促的喘不上气,他明白那是肾上腺素分泌过量的结果,可是,他只能任凭那种痛苦灌满他的每一个毛孔,任凭绝望颓然涌上心头。
“愚蠢的小贼,你以为你只要站得够高我就砍不到你了吗?那你可是小看了武士,我能轻松让你死在我的刀下。”
这次复活的时间比上次要早,此时的他还站在气动实验室高处的观测台上,至少相对安全。
剧本他已经照演了7遍了。
接下来武士会对他发起两次试探性的进攻,都会被拾二挡下来,不过第三次,武士会借助气动实验室墙壁的弧形绕过拾二,走壁砍上来,那时他会为了抵挡进攻,摔下观测台,在一阵昏厥后到达他上次复活的位置。
然后便是武士那空间穿梭的伎俩,正面冲向他的同时却转瞬出现在他身后,将他一刀斩杀。
那把倭刀速度极快、锻口极锐。他尝试过了几次,然而除了拾二的苗刀,没找到任何能挡住武士斩击的东西。可是疯丫头真实面对过这样的困境,甚至她的命只有一条,没有重来的机会,而她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
锵——
就在李昌浩分神的同时,武士已经发起了攻势,以蜻蜓八相劈刀冲来。对他而言李昌浩的远程手枪对他行动的阻碍更大,优先处理掉他才好解决拾二,可是,拾二并未给他机会。
两展刀刃交织在一起,拾二的苗刀更长,在用刀身近处压制住倭刀的同时远端依然挑向武士,武士不得不大步弹开,重新调整位置。
这是第一次进攻。
一招不成,借助机械关节巨大的爆发力,刹那对拾二突发进攻,再次被拾二以刀身挡住。
可是这次没这么简单,武士突然松开刀把借着冲力加速旋转起身体,等他带着那股转力再次握住刀把时,拾二只觉一阵狂澜贯穿而来,握刀的虎口猛然开裂,长刀几欲挣脱双手,只能拼死用肩扛住自己的刀身抵挡力量。
可是这一抗,倭刀就离拾二的脖子太近了。
不假思索间,武士已经转换刀向,压向拾二的脖子。刀锋与脖子仅隔一展苗刀,液压关节的力量不是人力可以阻碍的。只要武士再用点点力,就能抵开苗刀,将拾二斩首示众。
嗖嗖嗖——
几颗子弹再次被武士轻松躲过,不过这一走神也给拾二创造了逃脱的契机,刀擦着拾二小巧挺拔的鼻梁而过,只在鼻尖上掠过一条或深或浅刀痕。
他想起在今天早晨,拾二鼻尖上这一条刀痕贴上了可爱的创可贴,昕也给了他两张。
“好家伙,差点就失去这个小鼻子了。”她捏了捏鼻子,“都还说我鼻子挺好看的。”
这是第二次进攻。
武士意味深长地望向观测台上的李昌浩,他正举着那两把枪大口喘着气。武士直勾勾地盯着李昌浩,再次举起倭刀。
第三波进攻开始。
一阵钢刀划过地面的声音如刺耳的长鸣直驱而入。趁着拾二还来不及站稳跟上,武士如鲤鱼登瀑攀上铁墙,再次对李昌浩发起了进攻。
这次,拾二是拦不下了。刀光拖在地上,所到之处铁融成水、飞星四溅,像一根连接核爆的火星顺着引线径直燃向李昌浩的眼前。
明明危险越逼越近,李昌浩反而扔掉枪把手揣在了兜里,仿佛是要直面死亡一般欣然放弃。
“果然,我的东西带不进来。”
兜里当然没有昕递给他的创可贴,只找到一盒没吃完的泡泡糖。
“小心!”拾二喊道。
他重新抬起头,刀刃的锋口汇成一缕金光,如圣光般明亮锐利。
“火星”即将燃到尽头。说时迟那时快,刀锋即将斩落的瞬间,一个画着兔子图案的巨大气球猝不及防地膨胀在两人之间,好似被赛博坦星人吹起的一个超大号粉色泡泡糖,硬生生把李昌浩和武士朝着相反的方向弹去。
他再次从观测台坠落,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这次她怀里抱着个球形机器人来。
“主人,是选择启动辅助作战系统、还是自动作战系统?”
“全自动全自动!”
李昌浩刚要落地,短裙下大腿绑带挂着的玩偶熊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抱熊,把他护在了怀里。这次终于不用摔得七荤八素了。
“卧槽,你哪藏的这么多宝贝?”
“这手臂上有个微端电脑能调用设备,我也才发现。”
他一边回答一边连忙起身,做好迎接后续进攻的准备。他指了指肩膀旁漂浮着的一个粉色画着兔子模样的球星机器人,刚才他怀里抱的正是这东西。
“这玩意儿叫喵咪,是个战术分析机器人,应该能管用。”
“喵咪?我以为你会叫它兔子。”
拾二看着那个球上的显示的兔子表情,完全看不出这东西跟猫怎么建立起的联系。
“估计是兔子不会爬到人的肩膀上吧。”
“那猫也不会呀?”
“这不系统上写的嘛,我还以为它叫精灵球呢!”
“疯丫头,”拾二一脸怀疑地看着他,犹豫了半晌才抖出一句话。“总觉得你从刚才开始说话怪怪的。”
“啊呀不重要,这玩意儿会空间跳跃,小心他的招数。”
“你别说,那货哪去了?”
拾二没有注意到,正在她胡乱张望的同时,头顶上正从虚无中伸出一只机械手臂把空间撕开,如同楚门撕碎幕布重新踏进现实中。
而虚无中的另一只手,正握着用玉钢精心雕琢的那把日本刀,刀尖朝下,如悬挂在她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即将斩落。
哐!
就在倭刀砍下的当下,漂浮在李昌浩肩上的喵咪伸出一如伞骨般的伞盾挡了过去。虽还是没挡住那削铁如泥的倭刀,但还是成功让刀锋的角度偏了一点。拾二扬了扬头,刀光顺着她那修长的睫毛砍了个空。
“你这刀刀往毁容的路线走啊,得亏我下巴短。”
她摸了摸自己劫后余生的下巴,随手一个撩刀朝着武士的脖子挥去。武士向后撤去,再次遁入虚无之中。
“他们管这叫‘武士’?这上天遁地该叫‘忍者’吧。”
“‘忍者’是二代AGI通用人工智能战术机器人,已经量产了。‘武士’是三代,还在实验阶段,主攻的是图灵化自我意识,通过上传人的意识改进迭代演算,希望能在突发战况下随时进行调整战术的bh-AI超级智能。我做课题的时候了解过一点,这次也算是会社拿我们做实验了。”
李昌浩看着地上被砍成废铁的伞盾,他还没习惯这种时刻戒备的状态,但是相比无限次重来的折磨,和那种死亡之后陷入无尽的恐惧,他是真不想死了。
“没事,你远程火力掩护我就行。管它什么家伙,我都能给它砍了。”
他看着拾二那头蓬松惬意的短发,几缕彩色的小细辫子随意地扎在耳后,不知为什么,明明她手上握着冰冷锋利,肩头担的却是明月清风的自信。
这种盲目的自信,难得让他有种找到知己的感觉。
“我有个思路,你要不听听?”
拾二一脸惊讶地看向他。
“这么巧,我也有个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