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扬展的哭泣和下雨同时出现,而且除了他没人在哭,那么现在的天气必定是因为扬展。可他们当时都呆了一呆,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个搞的,这事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这么强烈而又绝望的心情让所有人立刻想到了死亡,而这样的事以前从没真正发生过。扬展穿过客厅割断了电话线,然后不是去洗澡而是径直走进他的卧室。然后,他躺在了床上。

我必须出去,封肃看了唐青一眼,喊道。他没等唐青回答就朝天文台跑了过去。他在离扬展两米左右的地方起跳,用膝盖把他顶出天文台后占据了身体。然后他突然哆嗦起来并跪在了地上,嘴唇渐渐变成了青紫色。把他给我拖远点,封肃嘶哑地吼叫,接着他就象烈日下的一条老狗般急促地喘息。必须先把电话线接好,唐青冲着封肃大声喊叫,同时跟蓝靖阳一起把扬展拖走,并且叫沈俊把他看着。大家焦急地看着封肃哆哆嗦嗦地用牙齿去剥电话线的塑料表皮。他简直没力气吐掉剥下来的皮,完全是靠呼吸把它们吹掉,吹不掉的就任由它们沾在嘴唇上。没有胶布,这种状态下即使是有胶布也没法缠好。他只能勉强用手指暂时把电线压在了一起,拨打了120。

“说啥?”封肃没有力气说多余的话。是啊,这该怎么跟对方说?大家都面面相觑,他们都还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喂,你好,这里是120急救热线。”电话里传来一位年轻女士的声音。

“嗯,我不舒服。”封肃在电话这头说道。

“告诉我你那里不舒服。你叫什么名字?”

“我……头疼……浑身都疼,我……象是中毒……”封肃说得断断续续,他在大口喘气。

“告诉我你的地址。”

扬展站在灵台上时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唐青跟蓝靖阳突然同时灵光一闪,瞪着对方一声大叫——蒸锅水!

封肃用眨眼代替了点头。大家都希望这没有猜错,这应该是唯一的可能,他们都没料到熬了一个星期的蒸锅水简直可以当毒药了。

“我叫扬展,我刚才喝了……蒸锅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感到……冷,呼吸……困难。我住在真理道45号……?”封肃皱着眉头朝着唐青眨眼。唐青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着数字,封肃跟着他在电话里接着说,‘4幢,2单元,4楼,10号。请你重复……,对,没错。我可能没法帮你们开门。我躺在……地上。”封肃说完就扔掉电话,然后朝着大门又爬又滚。他爬到了门口,但趴在地上够不到门把手。白沫开始顺着他嘴角流了下来。门口有个鞋柜,封肃想扶着它稍稍站起来,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他看上去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侧躺在地上,门把手仿佛就象是另一个星球那么遥远。封肃把手指伸进自己喉咙,有气无力地呕吐了几下,其他人冲着他大声吼叫,希望能够鼓励他。柳幽河跑上了灵台,一边哭一边踢他。突然她软绵绵地倒下了,唐青赶紧把她拉了出来。在这个家里封肃的身体最结实有力,此时必须让他一个人完全控制这个身体,这时候谁要去帮他话只会是越帮越乱。突然间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并且深呼吸了几口大气。他终于扶住了那个鞋柜,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靠墙跪着,但也勉强能够握住门把手,他就在一片嘶声力竭的吼叫声中打开了大门。阳光穿过楼梯间照了进来,整个天文台瞬间明亮了。此时的院子阴沉得就要垮下来一样,而灵台上却明亮耀眼得无法逼视。它强烈得仿佛可以扫荡整个世界——现实的世界,以及这个内心的世界。封肃跪在那里,停留了片刻,然后就象一根木桩似的倒下去,失去知觉。唐青最先跑过去,把封肃紧紧抱在怀里。其他人也都陆续跑到天文台里面。他们看了看封肃,接着也就跟着坐下了。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有等待命运的裁决。所有人都手拉手围成圈坐在一起,封肃则躺在唐青的怀中昏迷不醒,林梦霜一直掐着他的仁中。此刻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身处这天文台之上,最后一次看见所有家人相聚于此,最后一次拥有真实的感觉。

唐青讲述完之后呆呆地望着外面,这番话费了他不少力气。他从没想过跟谁吐露过这些,即使在家人之间他们都对这件事闭口不谈。他们讨厌、甚至憎恨扬展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是他们心里的一直没能打开的死结。

“救护车是不是很快就赶到了?”杜若兮问。

“不。结果是封肃倒下去的声音惊动了邻居,后来听说是他自己开车送我们到医院。医生给我们狠狠地洗了几次胃,我们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才恢复健康。从此我就不准扬展私自出来,而他自己就去睡觉。”

“就这些了吗?”

“是的,就这些!”

杜若兮拍拍他的肩膀,点支烟站了起来,她走到窗户面前望着外面。月亮已经沉了下去,夜色漆黑得几乎要挤进她的房间。她想如果扬展的遭遇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是否也能这样活下来。他把痛苦的遭遇交给了沈俊;把类似于母性的关爱交给了林梦霜;把对亲情以及友谊的渴望投注在柳幽河身上;把保全的本能交给了封肃;把凶狠野蛮的破坏欲交给了蓝靖阳;他把胸中燃烧得最猛烈的那团火——生的以及梦想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交给了唐青。解离为多重人格是扬展面对暴力、虐待、强权、矛盾以及各种绝望情绪时做出的无奈却又充满智慧的选择。它使得这个错觉——那些虐待并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变得相当真实。在这样严酷的成长环境中,它用最极端、最悲惨的例证阐述了这样一条生命法则:无论环境多么恶劣,生命最终还是会找到自己的生存和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