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囚男

梁芝洁婚礼第二天清晨,下起了刺骨的寒雨,天亮得比平时还要晚。

林易渺窝在宁文胜的床上蒙着被子哭了一夜,眼眶已经红肿如熟桃,眼里布满了血丝。春节正一天一天地临近,对他来说没有丁点儿的喜庆之气。钱已花,人已走,他两手空空,不知道还有什么胆量回家过节。

宁文胜给他端来了馒头鸡蛋稀饭,劝他吃。他靠在床头木木然地看了宁文胜一眼,摇头不语。

宁文胜已经劝了他一晚,也骂他哭得象个小女生,知道再劝也没有用,弄不好又会引来他伤情地大哭一场,就独自去客厅看电视去了。

林易渺的电话响起来,他一看是父亲打来的,以为他要问自己放假的事,犹豫着是接还是不接。电话一直响着,停了一阵又响,响第三次的时候他想再躲也躲不过了,就接了电话。

还没等林易渺开口喊声“爸爸”,就听父亲在那头骂起来:“给老子滚回来!还以为你在学校呢,原来回来了!回来也不落屋了是吧,在外面鬼混起来了!我白养你了!快滚回来!”

林易渺暗暗地诧异,父亲怎么知道自己回来了呢?

木家直见林易渺没回话,又骂道:“看你做的什么好事!你还要不要我们开店了!你不要脸我和你妈还要脸呢!”

林易渺越听越不明白了,带着还没恢复的哭腔说:“爸,你怎么这么说我?”

木家直大声说:“你还在我面前装傻是吧!这下你又出名了,店里的客都在笑话我们一家人了!你躲在哪儿?你知道没脸见人,想没想过我们这老脸往哪儿搁!”

林易渺不解地问道:“我出什么名?”

木家直骂道:“你还嫌名出得不够是吧!自己把脸打花些,去看看今天的报纸,免得让别人认出你来!我看你的脸往哪儿搁!今后,你就别见人了!真是气死我们了!好好的一个店,这下被你弄臭了!”

林易渺更玄乎了,说:“爸,到底怎么了?”

木家真说:“唉,唉。这店是开不下去了,我们都没脸见人了!赶快给我回来,你还有心思躲在外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那些书都白读了,做出些事来比我们这没文化的还不如!快滚回来!”

林易渺见父亲挂了电话,不敢相信昨天找梁芝洁的事会被父亲知道,更不相信那会与报纸有关。但父亲既然提到了报纸,他只好找宁文胜去帮他买一张看看。

宁文胜拿着一份《利音早报》回来了,一脸阴郁:“渺儿,你撞祸了。谁让你昨天不听我的劝!唉!”

林易渺已经下了床,接过报纸一看,只见头版有一行霹雳字体的大标题《昨日文科状元,今日不速之客》。报道配有一张大照片,是他在楼梯上侧身侧面地抓住往楼上走的梁芝洁,梁芝洁回过头要挣脱的一个镜头,当时的混乱场面尽显其中。报道称,据知情人介绍,这位在新房外阻拦新人的小伙子就是去年的全市文科状元林某,新娘是其老师梁某,林某的突然出现影响梁某的婚庆长达半小时,在众人的竭力劝解和开导中林某最终停止了阻拦,事态才得以平息。

林易渺读高中时在这家报刊上发表过一些文章,没有一篇能进入头版,想起自己却以这样方式出现在头版头条,他只觉得血液腾腾地往头上冲,冲得想去揪出那个没有属名的“本报记者”毒打他一顿。他没有去打人,只是把报纸撕得粉碎,扔到地上,骂道:“我的事,他们管得着吗!比狗仔队还龌龊!”

宁文胜也着急了,说:“你呀,真的好糊涂。你本来就算是公众人物,自己不考虑事情的后果!看,这下可好了,这样的名气也有了。”

林易渺说:“他们登我的事情和照片为什么不征求我同意?他们纯粹侵权,也侵害我的名誉,我要告他们!”

宁文胜笑了一声说:“你还嫌名气不够大呀,要把这件事反复挑出来说,好让路人皆知?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弄得全国人民都家喻户晓。”

林易渺说:“难道他们想报道什么就报道什么,不管别人的**?”

宁文胜说:“人家又不是在你屋里偷拍,是你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的事,明摆着的事实,人家记者就是记录事实的。自己反省吧,怪不得人家了。要怪就怪自己昨天没听我的劝。”

林易渺想起父亲催他回去的话来,急得哭了:“我爸在叫我回去了……我怎么能回去呀,他会打死我的……我不回去……”

“都过年了,肯定是要回去的,躲过了今天也躲不过明天的,你还是先回去看看,给大人一个交待。”宁文胜遗憾地叹了回气,然后递给他一叠钱说,“后天我们一家就要回老家过节了,要几天才会回来。你不是要去推销孔明灯吗,这笔钱你先拿去用着,不够再找我。”

林易渺更六神无主了:“她走了,你也走了,我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真的不想回去了,他们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的……如果那天他们给我三万而不是两千,我不会逼得这样惨,落到如此地步……他们害了我,却来骂我……”

“他们当然要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想,何况你做的事本来就难以恭维……”宁文胜见他又开始流起泪来打住了责怪他的话,从抽屉里拉出一把钥匙交到他手里,说,“如果家里实在呆不下去,就到我这里来住吧。我的家就是你的家。现在,他们既然在叫你回去,还是趁早回去看看,不然他们见你不听话就更生气了。”

林易渺失神地说:“我眼肿得这个样子,还能回去见他们吗?等会儿才回去……我要用冷水敷一会儿眼……”

宁文胜说:“是用热水敷吧?”

“冷水。”林易渺说着就去找毛巾敷起眼来。

宁文胜打开电脑在网上搜索了一阵自语道:“妈的,冷敷,热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分不清哪个是正确的了。渺儿,如果冷敷没效,就换热敷吧!”

下午,林易渺在父亲反复的催问声中才冒着飘雪的雨离开了宁文胜的家,他心如鼓敲地回到了家里,眼睛依然红肿着,冷敷热敷都没有给他带来明显效果。

一家人正在屋里等他。关响云开了门对林易渺说了句“终于把你这个大少爷请回来了”就去了厨房。她的两个儿子见他回来都躲到隔壁屋里,却探出好奇的头来瞅瞅客厅里的名人哥哥。婆婆爷爷坐在木家直身边一见到他就发出了叹息声。

木家直盯着林易渺肿眼肿脸的样子看了一阵,站了起来指着他说:“你看看,人不人样,狗不狗样,越学越没出息了!这下,知道没脸回来见人了?真是丧了祖宗的德!我们木家怎么出了你这样的东西……”

林易渺看着父亲时闭时合的嘴并没专心听他在骂什么,他想自己无论怎么解释他们都是不会体谅和理解自己的释。他已经没有心思解释什么了,就象昨晚在宁文胜面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一说就忍不住嚎啕大哭,仿佛成了呼天呛地的弱女子。宁文胜再怎么安慰他都只是换来他无法言语的泪水。宁文胜不能触摸到他最真实的痛楚,就让他象大雨那样尽情下完就停。

梁芝洁的成婚让林易渺难以面对,他本来想躲在宁文胜的家里让自己平复下来,没料到可恶的《利音早报》把这件事大肆宣扬了出去,他想平静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如今,没有家人的关怀,没有节日的祝福,没有真相的过问,只是一谓地责怪与谩骂。不过,什么样的惩罚他都无所谓了,失去了最在乎的人,什么都不必在乎了,他的心在昨晚活生生地被另一个男人掏空了,如果说没有空,那也是被屈辱而又绝望的泪水填满了的。

木家直骂了一通后把那份早报从茶几上拿起来抖了几抖,说:“你看看,你看看,去年你上报出名,今年又上报出名了啊——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狗当?学生一个,就去抢人家的老婆!你看你是个什么东西!唉——,唉——,真不是人做的!你这样的大学生,不如死了清静!”

关响云过来见木家直在那里训了半天也没训出林易渺的一句话来,忍不住也搭起话来:“平时你不开腔不出气的,以为你老实,结果做出的事吓死全城人!你倒是做得痛快啊,也不考虑我们痛不痛快。你好歹还算城里的名人,做事也不俭典些。这下,状元店肯定是开不下去的了。今天你没在场,你去听听人家在店里怎么笑话你就知道我们是怎样熬过来的了。你爸爸在那种场合就哑巴了,啥都说不出来,要不是我在那里帮你说些打圆场的话,我和爸真是羞死到地缝里去了。”

林易渺说了声对不起。

关响云说:“对不起,说起好轻巧!我敢断言,过了春节,这个店别指望有好生意了,人家不指着鼻梁骂我们就是佛主保佑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们辛辛苦苦撑起的这个店就这样被你给毁了。还以为今后能靠你撑起这个家呢,你不把家弄垮就是好的了。”

林易渺的婆婆和爷爷在一旁劝关响云别再多说了,快过年了,一家人心平气和点才是。

关响云对着老人说:“他都这样了,谁能心平气和?你们的意思是我把大家弄得不开心了吗?渺儿就是平时管少了才干出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事来。你们怕管也管不到他,只有我这个当继母的来管管他了,不然还不知道发生啥事。就说那天他回来要钱吧,他说去外面办正事我们还信以为真,结果做了这么一件大事出来!简直把我们当白痴了,哄得一家人溜溜转。”

关响云的话点燃了林易渺压在心底的暗火,他近乎仇恨地看着她说:“就是因为你们只给我两千块,才逼得我走投无路,才造成了这样的结局。”

关响云刚坐下去,一听这话嚯地站了起来:“两千没把老师娶进门是吧?我看给你两万同样也娶不进门!幸好只给你两千,给多了,不知你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林易渺火了:“我玩什么了?你在乱说!”

“玩没玩事实摆着呢!”关响云说,“你还嫌那些钱少是吧?你认为那些钱我们挣得轻松啊!起早摸黑的。你倒好,一个学生,书不好好念,钱不好好挣,只会花钱、玩女人、抢别人的老婆,有什么出息!”

林易渺哪堪她这样的侮辱,迎上前去说:“再说一次,我没玩女人,我也没抢别人的老婆!”

关响云冷笑道:“抢没抢照片摆着呢,抵什么赖呢?”

林易渺知道有理也说不清了,就说:“该说的我也说了,该训的你们也训了。春节了,我不想让你们不开心,我走了,祝你们都过个好节。”

木家直说:“你要去哪?”

林易渺说:“你们讨厌我,我就出去住,免得让你们心烦。”

关响云说:“在外面混惯了的人,哪稀罕我们这个家呀。”

木家直在门口拦住林易渺的去路说:“过年过节的,你还想往哪里跑?不许出这个门!”

林易渺试图推开父亲,但父亲死不松劲。僵持了一阵之后,木家直一气之下操起门旁一把长把雨伞向林易渺挥去:“看来你越来越不服管了!滚到你那房里去,休想再出去鬼混!你这不争气的东西!”

林易渺被父亲赶到了自己的房间里,那里的床铺被褥已经准备妥当。这间屋最先是他的房间,上大学前他让爷爷和婆婆住进了这里,因为光线比另一间好些,离卫生间也近点。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间屋子,懒得反抗。当父亲啪地一声把房门关上时,他干脆倒在铺上休息起来。昨晚一宿没睡,他眼沉得厉害,心身都累极了,头也痛得厉害,倒下去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在一缕悠远的低沉音乐声中,梁芝洁来到了林易渺的床前,她柔柔地坐到床边“渺渺”地呼唤着。林易渺起身抱着她说:“你等我,不要离开。”突然,梁芝洁被一个人影拉走了,他前去抓住梁芝洁的手臂不放。当他冲过去抱住她时,只见她僵硬地倒在了自己身上。林易渺一看,是苍白的母亲,她幽幽地说:“渺儿,你怎么连这种事也做得出?”

林易渺一声惊叫,醒了过来,又是一场噩梦。他看看时间,才晚上九点。

他冷汗淋漓地披上衣服想走出房间散散心,但门怎么也拉不开。他大叫:“开门,开门。”

木家直在客厅里说:“不会给你开门了,今年春节就在那个屋里面壁思过。不关上你几天你不知道好歹!”

林易渺没料到一觉醒来连屋子也出去不了,就拍打着门说:“我要去卫生间。”

木家直说:“翻过窗台就到了。到时我们给你送饭,把你当菩萨供着。”

林易渺猛地踢了几脚门:“你们要囚禁我吗?我又不是犯人!”

木家直说:“我看你和犯人也差不远了,现在不关你,到时关你的就不是我了!你自己想想都做了些什么事吧!你睡得着,我们还睡不着呢!”

林易渺见自己被当成犯人一样看了,又气又急,说:“你们关我,一旦我跑出去,我就不会再回来了!”

木家直说:“我偏要关你几天,让你收收野心。你不回来,死在外头我都不可惜。你这伤透人心的东西!”

林易渺说:“你要关我几天?春节我还有事要做!”

木家直说:“你还会做什么好事?关到你收心为止!”

林易渺所谓的做事其实是指卖孔明灯,但他说:“春节我要给妈上坟。”

木家直说:“都这样了,你还有脸回去给你妈上坟?我都不知道怎么在她坟前交待呢。”

林易渺更是气了,说:“我亲自给妈妈交待,不要你交待。”

木家直说:“等你收了心再去交待!不然,你妈都死不瞑目。”

林易渺见扭不过父亲只好停止了打门。他翻过房间的窗台,来到了小阳台上,打开灯,那里除了一间小卫生间,就是几件晾着的衣服和一堆杂物,通向客厅的一道门也被锁了起来,拉不开。他向周围望了望,虽然天很黑,但外面的雪花已经飘落在了玻窗上,留下星星点点六角形的白色印迹,然后飞快地又飘走了。

一股寒气向他袭来,他连续打了几个哆嗦。这座城市好难得下场雪,这场雪仿佛要埋葬那个圣诞夜里最幸福的记忆。

他心烦意燥,恨不得直接从阳台窗口飞出屋去。他突地想起,这间房子在八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