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稚爱无罪
“你现在仍然可以很体面地做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好女人。”
“我——”苏曦怀疑王教授的话只是为了安慰她。
“我不是为了说好听的,”王教授认真地强调着,“焦凯来过了,我觉得你们似乎没有可能再重新走到一起。”
“对,我也这么想。”
“所以我不是因为你曾经是焦凯妻子才打电话,我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是有根据的,不是每个人在做完这些事以后都会感到羞愧的。”
“苏曦,别软下来,往前走。只要往前走什么事都能随着时间慢慢消失。你听我这么说,像干干巴巴的说教,可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挺过来的。再痛苦再绝望我都挺着,心里想的就是一件事,我一定要把这个状态活过去,我要看看十年后生活是什么样子。如果还是老样子,再绝望也来得及。”
“您说得对。”苏曦这么说并不是被王教授的话打动。这之前她也有过这样的期望,让这一切都过去,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她知道除了时间她指望不上别的。
“你好像现在还在心脏外科?”
“是的。”
“这好像是新兴的一个分科?”
“是的。”
“那你肯定能干点儿什么。”
“您是指——”
“就是指除了做手术以外,你肯定能有所成就,如果你现在开始研究。”
“我——”苏曦被王教授的话振奋了一下,但又怀疑自己的能力。
“这话也许我不该说,不是每个女人都能从婚姻中得到幸福,那么干吗不去工作中学业中找找。要学会听命运给你的暗示。”
“谢谢您,王教授,我懂了,我也很想试试,反正我现在不用做饭,不用干那么多家务,我有很多时间啊。”苏曦被王教授劝慰得十分高兴,如同内心的暗处被注入了明亮。
“试试吧,苏曦,几年后听你的佳音。”
“王教授,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和师母,我——”
“别这么说,当老师当久了,爱说教。”
“如果人人都能像您这样说教,痛苦就被缩短了。”
“常来看我们,苏曦,再见。”
苏曦放下电话,突然想起自己的书架。她从前有过的为数不少的专业书现在肯定落满了灰尘。苏曦感到窒息,没人逼迫她这样生活,现在她才看见在她过去十几年生活中还有另一条道路。如果她选择了那条路,今天可能就不至于有被剥光的感觉。
洛阳手术后的第五天开始发高烧。苏曦和侯博的诊断是术后心内膜炎。在血培养结果出来之前,苏曦已经给他用了大量的抗生素,期望能尽快退烧。但是,期望只是期望,第二天高烧持续,出现心衰和新的心脏杂音。侯博第一次沮丧地跟苏曦坦白,他认为没办法了。
“再做一次手术,换个新瓣。”苏曦说。
“费用太大了,我怕洛阳承担不了。”侯博说。
苏曦没有说话。
“即使他学校能解决一部分……”
“费用我出。”
现在轮到侯博沉默了。他从苏曦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份不寻常的认真。他想,这也许不仅仅关涉着洛阳,也关涉着苏曦自己。
“我想再试试。”苏曦说。
“我能明白你,我考虑的是他的身体情况,再来一次手术……”
苏曦祈求般地看着侯博。
“准备吧。”说话时候博移开自己的视线,他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被苏曦感染了。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和理解。我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同事。”苏曦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在洛阳的床前苏曦站了一会儿,洛阳一次也没有睁开眼睛。他的面色苍白,不停地出汗,护士告诉苏曦已经出现过昏迷,然后把刚刚送来的血培养报告交给了苏曦,苏曦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晃了晃头,好像有人狠狠地打了她一下。根据报告结果她必须做出的诊断是霉菌性心内膜炎,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她把报告单叠好
,揣进大衣口袋,手指碰到了另外一张纸,她掏了出来,是洛阳第二次手术前写的纸条。“我不后悔”这几个字在苏曦的脑海里荡来荡去。
侯博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洛阳,然后对苏曦说:
“现在肯定做不了,看看明天的情况,行的话,咱们就做。为了保险起见,把明天的手术推一下。”
“你不马上走吧?”苏曦问侯博。
“干吗?”
“我出去一趟,一个小时以后就回来,这儿你先看着,好吗?”苏曦说。
侯博点头。
苏曦离开医院,立刻打车回家取存折。当她找到家里的全部存折时,犹豫了一下,奇怪的是王蕾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响起,好像这声音要提醒她一辈子,这钱不是她的,尽管她现在拥有着。但是苏曦顾不上想更多,她有的只是直感,这钱用在洛阳的手术上,没什么不妥。
她拿上存折,离开了家。
苏曦去银行取钱。回到医院,先去收款处交了钱。她说是替病人家属交的。然后她去等电梯,心里很慰藉。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苏曦来到监护室,她看到侯博和另外两个医生背对着她站在洛阳的床前。
“怎么样,好一点了吗?”苏曦轻松地问。
大家都回头看她,但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苏曦好像立刻明白了一切。她稍稍瞥了一眼洛阳的呼吸机,上面所有的显示灯都灭了。
“五分钟前。”侯博轻声说。
“为什么不呼我?”苏曦问的时候声音也很轻,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她声音中透出的只是极大的遗憾。
“太快了。”侯博又说。
侯博试试拉苏曦离开。苏曦对他点点头,说自己还想在这儿呆会儿。
站在洛阳的床前,苏曦脑袋里差不多是空白。她还没让自己适应洛阳的死亡。她曾多次替洛阳这个可爱的年轻人设想过他的未来,当一个受欢迎的老师,娶一个可爱的妻子……
现在,那么突然老天就把一切都截断了,无论洛阳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他都不再有机会了。这时,苏曦心里升起厌恶,“为什么不给人一次机会呐?!”她在心里大叫起来。
苏曦回到办公室,还没有坐下来,护土小周进来。她看周围有人,就压低声音在苏曦的耳边说:
“白冰和她的几个同学来了,她说你前两天说,也许今天他们能见见老师。”
苏曦躲开小周,奇怪地看着她。小周以为苏曦不喜欢人家在她耳边说话,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然后她又说,“学生一片好心,就是想给老师打打气,鼓励老师一下。”
苏曦笑了,笑得很嘲讽,好像在说,这些孩子幼稚得可笑。
“要是不行就算了,我让他们回去。”小周觉得苏曦的态度让人讨厌,便想打退堂鼓。
苏曦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办公室。她来到病房外面,看见白冰和另外的同学等在那里。
“就你们几个?”苏曦问。
“还有好几个,在公园里,老办法。也怕人太多不好办。”白冰解释说。
“跟我来。”
苏曦把这几个学生带到公园,汇合了另外的同学。苏曦看着眼前等着她说话的学生,时间的感觉飘忽得像一条柔弱的细线,在离她眼前不远的地方被风挂在空中。她觉得眼下的自己眼下的学生眼下他们所在的公园都缺乏质感,不给她带来任何压力。
“你们的老师刚刚去世了。”苏曦平静地说。
大家依旧安静地看着苏曦,好像根本没听懂她的话。
“这不可能,我舅没跟我说。”侯博的外甥首先打破了沉默。
有一个女生哭了。
“你们干吗让老洛死了,不是说这病能治吗?!”一个男生把哭泣的女生推到一边,大声问苏曦。
苏曦没有理他,好像他不过是一个常见的无理取闹的患者家属。
除了白冰,女生都哭了。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总是女人先正视残酷的事情,尽管男人一直叫她们弱者。
男生几
乎都走开了,他们互相不说话,在周围转悠。妈妈们说的话这时候生效了,别哭,儿子,男子汉不哭。
侯博的外甥走近挤在一起哭泣的女生,胡乱地对她们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让她们别再哭了。
“我们能见见老师吗?”他走近苏曦说,口气像是在怀疑苏曦撒谎。
“他死了。”
“那也见。”另一个男生受到影响,大声对苏曦喊了一句。
苏曦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好像很在乎学生对她的态度。
“求求你,苏医生,让我们看老师一眼。”白冰没有哭,她拉起苏曦的手摇晃着,恳求着。
苏曦感觉到她的手像冰一样凉。
“跟我来。”苏曦说完走在了前头。
她把学生带到医院的后院,这里是去太平间的必经之路。他们等了大约有半个小时,在学生开始不安的时候,太平间的那个老头儿推车出来了。车上躺着一个蒙脸的人,学生马上围了上去,挡住了老头儿的去路,但没人更靠前。
“干什么,还敢挡我的车?”太平间的老头儿总是与死人打交道,所以有不同常人的勇气和角度。
学生回头看苏曦。
苏曦走到车前。推车的老头儿跟她打声招呼。苏曦掀开白单子,然后又盖上了。
“是洛老师,相信我,他已经死了。你们不要再看了。”苏曦说。
学生都没有动,对死者的恐惧压过了对死者的热爱。
老头儿要把车推走,白冰走了过来。
“让我看看老师。”她说话的时候,手已经掀开了白单子。
苏曦立刻又把白单子盖上,把白冰揽到怀里。
白冰在苏曦的怀里痛哭起来,别的同学随着也哭了。苏曦像柱子一样站着,示意老头儿把死者推走。看着离开的推车,学生的哭声连成了一片。白冰突然挣开苏曦,要去追赶:“让我再看他一眼,让我……”
苏曦用力抱着她,不让她过去。老头儿见状,更加快了回太平间的脚步。白冰努力挣开苏曦:
“放开我,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我跟你说过,我爱他,我爱老师,你不能想象吧,你不能想象我有多么坚强,你根本就不能想象。因为老师我得好好学习,我永远都不想让他失望,因为老师,我也得克制自己,不让他发现我对他的感情,我得装出比别的女生更疏远,因为老师对所有的女生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他从没特别地看过我一眼,我并不好看,所以他没觉得我比别的女生更可爱,他表扬每个女生的优点……我什么都知道,可我说服不了自己,我爱老师,我没有办法,我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不对的,可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让我再看老师最后一眼吧,求求你,我挣不开你,我没劲儿了。”白冰在苏曦的怀里无奈地安静下来。她无力但伤心地哭着。
同学们都围上来,大家没有因为白冰的表白而有不好的感觉,大家都试图安慰白冰,没有人嫉妒,好像大家都在惋惜,老师活着的时候没多注意到白冰。
“我们也爱老师。”一个女生把头伏到白冰的背上,低声地说。
“我真的爱他。”白冰没有抬头,埋在苏曦怀里呜咽地说。
男生都站在一两步远的地方,安静肃穆地看着聚在一处哭泣的女生,任何人的脸上都没有迷惑或不解。爱,在此时,在此处,以各种理解被解释着,广义的,相对的,人对人的,我对你的……
有很多人活着,从生到死,一次也没有往深想过,什么是变化。他们以为搬家调动工作,结婚生孩子,甚至换了一身新衣服都是变化。不错,这也是变化,但还有另一种变化,变化了之后,你可能还住在老地方,干着老工作,穿着旧衣服,但你却是一个新人,新的生命在旧的躯体里开始了。这样的变化往往在巨大的痛苦和震动之后才能得到,残酷的是,并非每个经历痛苦和震动的人都能得到这样的变化。于是,好多有心人想到了神,想到了上帝。
上帝爱每一个痛苦中的女人,但却不能把每个痛苦中的女人带到获得新生的路上。所以除了上帝,还有你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