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么说?
赵禹对这老道的涵养着实佩服的五体投地,若易地而处,自己无论怎样都做不到这样云淡风轻的应对。他再次走上前,面对着张三丰,说道:“张真人,数年前咱们汉水江面相遇,我曾经问过你一句,人活一世,究竟该做些什么?这问题,不免有些空泛。现在,我又想问您一句,对您这位老人家来讲,人活一世,究竟是做过什么事有意思,还是活着本身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不止张三丰,就连场中众人,都觉赵禹的思路飘忽不定,怎的突然又从那尖锐问题转到这种玄之又玄的讨论上来。
不待张三丰开口,赵禹又开口道:“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有一点自己的认识,张真人要不要听一听?”
张三丰微微颔首,他也想瞧一瞧,一别经年,这个自小便杀性十足的年轻人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赵禹往身后招招手,说道:“韦蝠王,你且上前一步。”
韦一笑闻言后,走上前来,先是对张三丰深揖一礼,才问道:“教主,您有什么吩咐?”
张三丰对青翼蝠王韦一笑也略有耳闻,晓得此人乃是一个喝人血练功令人发指的魔头,却未料到竟是这样一个除了脸颊瘦削、略显苍白却无甚出奇的青衣汉子,也未料到这样一个恶贯满盈的魔头竟会对未及弱冠之龄的赵禹如此恭顺。原本他还以为赵禹能够成为明教教主,多半是几方妥协的结果,现在看来,这年轻人的手段的确有过人之处。
这般一想,他心中倒生出许多遐思,暗道这赵禹既是前朝帝裔,虽然脾性不乏激进偏激的一面,但却不失纯良,若能善加引导,或能凭之将魔教纳入正途。生出这个念头后,张三丰益发气定神闲,他一个甲子还要多的玄功坐定功夫,想要消除年轻人心中的戾气,便耐心等着赵禹发出高论。
赵禹示意韦一笑站在自己身边,而后又对张三丰说道:“这位韦蝠王,练功伤了经脉,与张少侠一般,皆是寒毒缠身。他可不似张少侠一般好运有张真人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太师父,无人会不惜损耗苦修多年的内力助其压制缓解体内寒毒,想要活下去,没奈何只能做个吸食人血的恶魔。”
张三丰嘴角抽了抽,说道:“即便是为了活下去,也不该做这种令人发指、毫无底线的残忍事!这样子凭罪孽换来一条性命,又有什么意义!”
韦一笑被张三丰当面指责,面色有些讪讪,只说道:“张真人教训的是,然而千古艰难惟一死,但凡能活下去,在下却没勇气笑赴黄泉。哪怕活得孤魂野鬼一般,绝迹人前,流落荒夷,没有任何希望。为了保住一条小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赵禹接口道:“韦蝠王活得暗无天日,全无希望,哪怕违背了人伦道德,也要活下去。其行事令人毛骨悚然,其心意却令人生悯。于他而言,活着才是有意思,至于做过什么,却不甚紧要。世间大半身怀罪孽之人,皆是此般想法,想要善待自己,却触犯伤害了别人。若我说,人命这一条,人活着本身就是恶的,张真人觉得对不对?”
张三丰想也不想便直接摇头,说道:“人活着,却不是只能做些罪孽之事,大可心存善意,与人为善,造福了旁人,也让自己活得有意义。”
赵禹点点头,又指了指彭和尚,说道:“彭大师,你那一只眼睛,是如何瞎的?”
彭和尚愣了一愣,然后才将数年前在皖北为了救天鹰教白龟寿之事讲了一遍。
张三丰听过后,禁不住点头道:“为全义气,不惜己身,你是一个好汉子!”
赵禹继续说道:“张真人这般说,意思是否是人活一世,活得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做过什么?”
张三丰点点头,说道:“人活着,终究是要做事的,为善为恶,才是分辨一生的道理。”
“那么我又有一个问题了。韦蝠王这般恶人不该活,彭大师这样的善人不得活,张真人可有以教我?”赵禹又问道。
张三丰未料到赵禹在这一串话语中尚隐藏了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他沉吟良久,才叹息道:“你这个年轻人太尖锐,却失了中正平和。极恶者不当生,极善者不得生,然而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不会走向两端,只在当中游离。所以,更应该要惩恶扬善,近善者愈多,近恶者愈少,才可到太平盛世。这是安疆治民的道理,你现在已经施政一方,应该要明白这个道理。”
赵禹点头表示受教,却又向身后招招手,说道:“张中道长,可否将你那无垢世界的桃源胜地跟张真人讲一讲?”
张三丰听到这话,眉头禁不住挑了挑,暗想道这年轻人今次却是专程来为难自己,竟准备了这么多人手实例。
张中走上前,以平实的语言讲述起来,将船山那个无垢世界从诞生到毁灭皆讲述一遍,其中无甚惊心动魄的事迹,单单这样平实缓和的演变,已经足以令人惊心动魄,心情沉重。
当张三丰听过后沉默不语时,赵禹又开口道:“张真人觉得,张中道长这一番举动,到底是善的还是恶的?”
张三丰沉吟良久,才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么,张真人觉得,自己这一生,到底是善的还是恶的?您觉得,我又是善的还是恶的?”赵禹继续逼问道。
张无忌见太师父被赵禹强词夺理逼问的讲不出话,冲上前来,大声道:“我太师父行善一生,武林中人所共仰,自然是善的。至于你这人,在江湖中声名狼藉,不问可知,有什么善可言!”
张三丰却洒然一笑,说道:“老道活了这悠长岁月,原来也是善恶不分之人。你这个年轻人,当真了不起。”
赵禹连忙摆手道:“张真人言重了,您老人家洞悉世情,世事了然于心,我远远不及。世事繁杂纷扰,人心扑朔迷离,善恶本就不能一概而论。为善为恶,心中之念不足恃。依我看来,张中道长此举,善在心存黎民,恶在不合时宜。我明教向来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也绝不是江湖中口口相传的魔教妖孽。善恶操于人口,自古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所以,善也罢恶也罢,我都不去理会,该做的事情总要做下去。”
俞岱岩旁观者清,见到魔君一路引导着话题,师父他老人家虽然豁达洞彻,但却未必及得魔君心机巧妙。未免话题越扯越远,他冷声道:“闲话不要多讲!先前你提的那个建议,到底怀着什么险恶心思?莫非以为我们武当派现在空虚,就是你们魔教的可乘之机?”
赵禹面色一肃,说道:“俞三侠言重了,别的都且不谈,单单张真人坐镇武当,我明教就绝对不愿与武当派兵戎相见。不过,我倒想请问一句,贵派对救回宋大侠等人之事,可有什么主张计划?”
俞岱岩见识过赵禹的舌绽莲花,深知不能从言语中被其抓住破绽,因此只是冷哼道:“这是我武当派自己的事,不劳魔君惦念!”
赵禹却摆摆手,义正言辞道:“此事牵扯元廷,却非一家一派之事。无论是民族大义,还是江湖道义,我明教都不能坐视不理。”
俞岱岩一脸厌恶冷笑道:“真是恬不知耻!若非你们魔教坐视不理,各派人士怎么会落入鞑子手中?现在又摆出这样大义凛然的姿态,你不觉得羞惭么?”
赵禹不以为忤,笑道:“俞三侠若仔细听我方才的话,当会明白,善恶要合时宜。当时的情况,我若行善六派,却是为恶明教。以人命去换人命,我是断断不会做的。而今,明教已经脱离险境,自然不忍瞧着我中原武林被异族践踏。”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张三丰指了指赵禹,说道:“赵教主肯否与我私下谈一谈?”
赵禹点头道:“固所愿,不敢请。”
张三丰闻言,先一步往殿后走去。赵禹紧随其后,摆摆手示意要劝阻的杨逍等人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