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诚大军行进极快,因其持有江浙行省左丞相达识帖睦迩的亲笔调令,一路所过州县,无人敢于阻拦。
达识帖睦迩的令书中,直言杨完者兵围扬州乃是谋逆,以太尉张士诚全权负责平叛事宜,江南各处州县皆要调兵调粮以为援助。
不过,江南各处守军对这一份调令皆心存疑,虽没有出手阻拦,却也并不出钱出粮去援助。现今江南已成割据之势,众人对达识这名义上的上官只是表面上恭顺,却绝不会言听计从。这样的情景,倒让张士诚沿路打秋风的念头落了空。不过这些枝节他也并不在意,若能凭此时机一举拿下扬州城,过后自有大把时间炮制这些人。
此次出兵扬州,张士诚方面负责统率大军的是他的嫡亲兄弟张士德。此人自张氏起兵之后,南征北战,着实打过许多硬仗,也算是个有本领的人,最要紧是如此要紧之事,张士诚也信不过旁人。
张士德大军开拔极快,一俟过江便直驱江都,距离扬州已在咫尺之间。临行前他虽得到张士诚的叮嘱,此战一定要速战速决,在元廷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一举拿下扬州。不过与杨完者苗军斥候部队接触几番后,张士德发现苗军士气仍未堕,若要强攻必将伤亡惨重。他麾下虽有二十万大军,数倍于苗军。可是苗军之悍勇,他早有领教,况且还要保存实力以应对拿下扬州后鞑子朝廷或会发动的疯狂反扑。所以,在到达江都之后,张士德并未急功冒进,而是稳扎稳打,一点点压榨苗军的腾挪空间。
达识的调令内容传到苗军大营中,包括杨完者在内,所有苗军将领皆气得火冒三丈。他们尚不知达识已经被张士诚软禁起来,只当是两方合谋要将苗军赶尽杀绝。而底下的苗军士兵则更是惶恐,他们以为朝廷已经放弃了他们,即刻便要派大军来围剿。一时间人心惶惶,战意全失。
现下,苗军众将领皆聚集在杨完者中军大帐中,异口同声讨伐着达识帖睦迩与张士诚,不过也不无要打探杨完者口风的意思。他们肯跟随杨完者背井离乡转战千里,可绝不是为了向那与他们无甚干系的鞑子朝廷尽忠,全是为了自家官位富贵。若鞑子朝廷真将他们放弃,少不得要另做打算。
杨完者虽然也心下存疑,不过在众将面前却只能保持淡定神色,冷笑道:“达识和张士诚狼子野心,这番自作主张想要吞掉咱们,谈何容易!这几日扬州城里动乱已经渐渐平息,咱们只要进了城里,守住这雄城,等待朝廷天使降临,必定会重惩他们,还咱们一个公道!”
见杨完者如此笃定,众将才疑虑稍减,拱拱手告辞离去。
应付过众将之后,杨完者一脸阴沉出了中军大帐,往那位五毒教少女教主的营帐行去,在营门前远远地便躬身道:“蓝教主现下可方便?杨某有一事要相询,不知可否入帐拜见?”
不旋踵,营帐中便响起少女清脆声音道:“杨大帅即管进来,不必客气!”
杨完者进门后,看到少女正赤足靠在软榻上,那莹白如玉的双足令他心跳都禁不住加快许多。不过眼下尚有紧要无比之事,杨完者很快便收敛心神,坐在少女下方,直接开门见山道:“不怕蓝教主见笑,眼下这局势,杨某着实已经没了应对的精力。蓝教主身负天命而来,未知太子殿下可有交待,后续是否有准备的后招?”
少女咯咯笑道:“杨大帅妄自菲薄了,你在江南这般举足轻重,还有什么是你应对不了的?你要做什么,即管去做,纵惹出天大麻烦来,自会有人替你担当。”
杨完者听到这话,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眼下对我而言,已经是天大的麻烦了。若是以往,杨某自然无所畏惧,纵使无法战之必胜,大不了率领一干兄弟回苗地。可是,现在杨某既然入了太子门下,手下这些兄弟便都是太子最值得信赖的帮手,为太子计,实在不敢擅自做主,令得太子遭受损失。”
少女心思玲珑剔透,如何听不出杨完者言语中威胁意味,当下便冷笑道:“太子国之储君,未来君临天下,天下大把人都要想着投入太子门下。若哪一个招惹了麻烦便要太子出手相助,那么太子殿下还要不要做旁的事情?杨大帅,对太子而言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能帮他做事的解决麻烦的和废物。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杨完者听到这话,脸色蓦地一变,禁不住冷声道:“蓝教主的意思,莫不是太子打算弃我不顾,袖手旁观?”
蓝教主摇摇头,笑道:“杨大帅怎么可能是废物之流!你对太子有大用处,所以太子才专程派我来保护你的安危。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女子,但却也不是闲得什么事情都要管一管。太子派我来,便是表示他不会放弃你。而究竟要太子花费多大代价将你保下来,却全要杨大帅自己去争取。太子费了很大力气,才寻到汝阳王的痛脚,打听到绍敏郡主的下落,送你一个立功的机会,难道你回报太子的,只是眼前这一个烂摊子?”
杨完者听到这话后,冷哼道:“正是听了太子的命令,我才出兵围住扬州,给了达识攻讦我的机会。没能完成太子的交待,只是时运不济,非战之功。若太子这便撤手不理,试问如何能够服众?有我为鉴,天下间又有何人敢为太子所用?”
蓝教主脸上仍是笑意盎然,竖起手指指了指自己,说道:“杨大帅仍是不明白问题的根本,难道还不清楚太子为何派我来?瞧着咱们出身同族,我不妨与你明说了吧,最无情是天家人。父子都能反目,纵使抛弃你这一个爪牙,又有什么出奇的?你若无麾下这几万将士,太子又凭什么对你另眼相看?太子派我来,虽说是保住你杨大帅,但若真保不成了,我自然还要出面来安抚这几万将士。疆场厮杀我虽然不行,但若想平安无损将这几万将士安抚下来交到太子手里,还是能做到的!”
杨完者听到这话,顿时面若死灰。少女虽然一脸笑容,但言语中肃杀之意却令他不寒而栗。苗人擅蛊擅毒,五毒教更是其中翘楚,自然能得苗人景仰。毫不夸张的说,五毒教在苗人心目中的地位,正和汉人心中孔府衍圣公相差无几!若这位蓝教主想要将自己取而代之,根本不费一兵一卒,只要在苗军陷入绝境之后振臂一呼,自有大批苗军会弃他而去!
这般一想,杨完者心中所有骄傲自矜全都抛诸脑后,他将牙一咬,翻身而起跪在少女脚边,颤声道:“求蓝教主救我性命!”
蓝教主瞧了瞧跪在脚边的杨完者,叹息道:“杨大帅,你当真是糊涂。你统帅数万族中子弟兵,这些年转战南北,虽然打下赫赫威名,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官位,又得到什么?多少族中子弟客死异乡,至今咱们苗人却如无根之木,流离漂泊,无所依靠。若这些年你能静下心来,将咱们苗地经营得铁桶一般,如今便是当今天子也不敢将你随意拿捏!”
听到这话,杨完者惊骇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异之色,却连忙叩首道:“杨某对朝廷忠心耿耿,绝不敢有贰心!”
蓝教主见杨完者这般模样,脑海中却蓦地浮起赵禹的身影,她幽幽叹息一声道:“且不说汉人中英才辈出,便连域外苦寒之地的蒙古人都出了一个成吉思汗,一个世祖忽必烈。偏偏咱们苗人里,却只出一些好勇斗狠之辈,却从不出现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上天待苗人何其之薄!”
听到蓝教主的感慨,杨完者心中更加惊惧,不敢开口,额头上已经涔涔冒出冷汗。
顿了一顿,蓝教主又说道:“只要不是瞎子,都瞧得出,这鞑子朝廷气数已经尽了。偏偏还有杨大帅你这种冥顽不灵之辈要为它殉葬!纵使你人臣之极位居一品又如何?我不瞒你讲,鞑子那位太子殿下许我东宫正妃,日后母仪天下,我都不屑一顾。偏偏杨大帅你还为这镜花水月的浮华官位蒙蔽双眼!”
待听到这里,杨完者总算把握到蓝教主的心意,连忙叩首在地毯上,沉声道:“蓝教主训斥,振聋发聩!苗人当自强,杨完者鬼迷了心窍,才对这鞑子朝廷错付赤胆忠心!但若能度过此次难关,必定痛改前非,只为我苗人一族前程打拼!”
听到杨完者这般说,蓝教主才站起身来,叹息一声道:“幸亏你没有愚笨到底,否则我再不管你死活!只是现在再做什么,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能否活下来,还要看你运气。邵敏郡主还倒罢了,她那些手下虽然武功高强,但也彼此知晓底细。最难是魔教那位了不得的魔君也盯上了你。能不能在他手下保住你的性命,我委实不敢断言。从现在起你便待在我身边,片刻不离左右,抛头露面的事情,自然有人去做。”
她说罢,手中银铃一摇,营帐后方走出一个人来。
杨完者抬头看去,顿时目瞪口呆,原来这个人相貌身形乃至肤色气质都与他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