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华浑浑噩噩走出卧房,挨到前厅寻一片地界坐下,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稳,仿佛有什么压在胸口上,百般揉搓反复挑拨。U C小 说网:ww.ucxsw.com/过一会儿他筋疲力尽了,起身将卧榻收拾干净,披一条毯子睡下来,不知何时踏入梦中,遥遥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不由心中一紧,以为自己又陷进梦魇,待行近了才见对方竟是钟二郎,咧着嘴朝自己高声训斥道:“你跑到哪里了,害得老子四处奔波饭也吃不下!”湛华不由大喜过望,早忘了自己身处睡梦中,委委屈屈欲要辩解,钟二郎扯着他大步朝前走,一边赶着步子一边道:“叫你傻头傻脑跟人瞎跑,这地方呆不得,我吃得下鬼魂却管不了它们。”湛华不知“它们”指的谁,满心狐疑正要发问,钟二郎忽然越走越快,自己腿上却似坠了千斤锭,掌心湿滑松脱开对方,钟二郎茫然无知一心朝前赶,湛华急得满头大汗高声喊:“钟二郎!钟二郎!”眼看着对方越走越远几乎消失在远方,他心急如焚汗若雨下,扯开嗓子一声一声大喊钟二郎,一颗心吊在嗓子里不上不下,却见钟二终于闻着动静返身寻回来,湛华扯住他骂道:“你急匆匆往哪里赶!我在这里瞧不清楚路,几乎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
这两个冤家历尽波折终于在梦中相逢,世上一切悲欢离聚依然一刻不停。绛尘孤身立在正殿里,一同做法的道士只看见他凭空消失在正殿中,并不知道长已被扯入另一个境地。绛尘凝神屏息瞠目前视,有个东西披头散发滚在地上,污黑长发撇开来,露出骨肉残破的面孔,溃烂的皮肤淌着浓水,好像泪水蜿蜒爬过脸颊。绛尘抽着气一步步向后倒退,那东西自腰以下被横刀截断,红白的肠子从腹腔淌出来,抻开双臂缓缓逼近。他见状不由倒吸一口气,淋淋汗水染湿了衣服,眼瞧着对方越发逼近自己,毛骨悚然寒毛直竖,恐惧像波浪卷到身上,他怀着无端的惊惶全身战栗,嘴唇哆嗦着不成言语,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畏惧,心肝脾胃肺似乎搅作一团,满身满腔疼痛欲绝。他不知不觉退到墙壁前,身后再没有逃脱的道路,对方依然不依不饶苦苦相逼,绛尘怕得无以复加,抬头看见对方舌一般到身前,一只手几乎碰到自己裤角上,刺骨寒气直逼头顶。他喘着气举起桃木剑,身体却好像僵住一般无法动弹,那东西瘫在地上轻轻喘着气,突然之间仰起脸孔,它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一闪一烁仿佛要蹦出腐烂的脸庞。绛尘哀声问:“你是谁?你是谁?”对方忽然无比温柔拥抱住他的腿,嘬着嘴唇音若细发,绛尘捧着胸口细细听去,却听那东西轻轻说:“多可怜啊。”
绛尘的脸孔忽然泛出青灰色,胸前猛烈震荡,瞪起眼睛仔细辨识,却见那地上的怪物竟是昔时相识,不由脱口惊呼:“怎么会是你!”对方抬高手臂欲要抱住他,绛尘肩膀一轻,猝不及防将剑劈下,那怪物不人不鬼被剑劈作两半,好像一股浓黑的雾气化作须有凭空飘散。黑影散去的同时,正殿中央现出一口瓷缸,正是供在后山破庙容纳和尚肉身的容器,绛尘几步过去定睛查看,缸中赫然盛着被砍去四肢的和尚的和尚,口中念念有词仍然诅咒着罗家。绛尘深吸一口气,知道刚才种种奇异必是这和尚做法所为,镇定心神沉声道:“大师本是慈悲为怀出家人,缘何为昔日仇恨不依不饶,我愿做法送你一程,敬祝你投入轮回再修正道。”言罢提起木剑径直刺下去。只见电光闪烁血光四溅,老和尚当即化作一汪漆黑的血水。正是此时后山庙中狂风乍起,和尚的真身痛苦翻滚几下,从嘴中喷出一口血,跟随幻境嘎然气绝,年年岁岁所有仇恨怨毒终于化作乌有,因果是非再也分辨不清楚。绛尘长抒一口气,正待做法从此处脱身离去,衣角忽然被人攥住,他头皮一阵发紧低头看去,竟见有半截身体泡在缸中血污中,伸出手臂拉扯住自己。
就在绛尘挥刀砍下和尚之际,罗祝坐在屋中沉心静气闭目安神,心中卷起狂风暴雨不得平息。顺娘从屋外款款走进来,怀中抱着一架古琴,凝望着丈夫含笑不语,罗祝睁眼看着她,顺娘垂目柔声问:“妾闻夫君有大事谋,愿意抚琴一曲,祝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罗祝含笑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必了。”他此时已笃定主意,再没有半分犹豫,整理衣冠抖擞精神,捧上一只檀木盒子,大步流星朝父亲栖所走去。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回廊,行至园子,隔着石桥能看到湖面上结了一层青色的冰,待到盛夏草木葱茏,池面上铺着连天的荷叶,远远望去好像从天上坠下一块绿翡翠,画舫中载着衣衫艳丽的歌姬,弹起胡琴唱一曲“游园惊梦”。那时候他跟罗礼喝过酸梅汤,蹲在湖边捉鱼摸虾,水花飞溅将衣衫湿透了,罗礼欢叫着喊他摘莲蓬。快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这宅里再没有昔日的热闹,此时只剩枯枝被大风卷得沙沙作响,天空阴时光霾凝滞,远远听着仿佛又谁低声哽咽。罗弶年轻时狂暴好杀,宅院里随处掩埋着尸体,罗祝想,那些死人一定心有不甘连声叫屈呢,可是自己心中的不甘却连只言片语也不敢发泄出来。母亲是父亲的通房丫头,他自出生便低人一等,及到罗礼来到这世上,自己更是日日被耳提面命,做小伏低小心服侍他,亦主亦奴长到十余岁,他原打算日后能够另立门户建一番功业,哪知生母一朝不慎得罪了父亲,被罗弶斥令赶出罗家,圈进庵里守贞节牌坊。罗祝心如刀割束手无策,望着母亲无奈离去的背影,满心冰凉顿然醒悟,原来人世恩情凉薄如纸,自己跟母亲一个样,在这宅子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有弟弟罗礼,才是父亲的心头肉,高高在上虚如飘影,他看得着,摸不到,较之彼此宛如云泥。罗祝日日辗转难安,他前面横着罗家巨大的影子,注定了此生此世永远逃避不开,然而心中不甘毕竟按耐不住,这些年在暗中韬光养晦,终于赶上今日天时地利,功败垂成就此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