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国民,自助的力量,本来是很大的。只要国内承平,没甚事去扰累他,那就虽承丧乱之余,不过三四十年,总可复臻于富庶。清朝康熙年间,又算是这时候了。而清初的政治,也确较明中叶以后为清明。当其入关之时,即罢免明末的三饷。又厘订《赋役全书》,征收都以明万历以前为标准。圣祖时,曾叠次减免天下的钱粮。后来又定“滋生人丁、不再加赋”之例,把丁赋的数目限定了。这在农民,却颇可减轻负担。而当时的用度也比较地节俭。所以圣祖末年,库中余蓄之数,已及六千万。世宗时,屡次用兵,到高宗初年,仍有二千四百万。自此继长增高,至1782年,就达到七千八百万的巨数了。以国富论,除汉、隋、唐盛时,却也少可比拟的。
圣祖晚年,诸子争立。太子允礽,两次被废,后来就没有建储。世宗即位之后,和他争立的兄弟,都次第获罪,因此撤去诸王的护兵,并禁止诸王和内外官吏交通。满洲内部特殊的势力,可以说至此而消灭。但清朝的政治,却亦得世宗整饬之益。圣祖虽然勤政,其晚年亦颇流于宽弛。各省的仓库,多不甚盘查;钱粮欠缴的,也不甚追究。世宗则一反其所为。而且把关税、盐课,彻底加以整顿。征收钱粮时的火耗,亦都提取归公。如此,财政上就更觉宽裕。而康雍对外的兵事,也总算徼天之幸,成功时多。清朝至此,就臻于全盛。
世宗死后,高宗继之。高宗在表面上,是专摹效圣祖的,但他没有圣祖的勤恳,又没有世宗的明察,而且他的天性是奢侈的,正合着从前人一句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在位时六次南巡,供帐之费无艺。对外用兵,所费亦属不赀。凡事专文饰表面,虚伪和奢侈之风养成了。而中年后,更任用和珅,其贪黩为古今所无。内外官吏,都不得不用贿赂去承奉他。于是上官贪取于下属,下属诛求于小民,至其末年,内乱就一发而不可遏了。
“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清朝历代的君主,对于种族的成见,是很深的。他们对于汉人,则提唱尚文。一面表章程、朱,提倡理学,利用君臣的名分,以箝束臣下。一面开博学鸿词科,屡次编纂巨籍,以牢笼海内士大夫。但一面又大兴文字狱,以摧挫士气。乾隆时,开四库馆,征求天下的藏书,写成六部,除北京和奉天、热河的行宫外,还分置于江、浙两省。看似旷古未有的盛举,然又大搜其所谓,从事焚毁。据当时礼部的奏报,被焚的计有五百三十八种,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二卷之多。清朝的对于士子,是严禁其结社讲学,以防其联合的。即其对于大臣,亦动辄严词诘责,不留余地。
还要时用不测的恩威,使他们畏惧。使臣以礼之风,是丝毫没有的。如此,他们所倚为腹心的,自然是旗人了。确实,他们期望旗人之心,是很厚的。旗人应试,必须先试弓马。旗兵是世袭的。一人领饷,则全家坐食。其驻防各省的,亦都和汉人分居,以防其日久同化,失其尚武的风气。而又把东三省和蒙古,都封锁起来,不准汉人移殖。他们的意思,以为这是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了。然而旗人的既失其尚武之风,而又不能勤事生产,亦和前代的女真、蒙古人相同。而至其末造,汉人却又没有慷慨奋发,帮他的忙的,于是清朝就成为萎靡不振的状态,以迄于亡。这是他们在前半期造成的因,至后半期而收其果。
第三、清初的外交
清初的外交,是几千年以来外交的一个变局,因为所交的国和前此不同了。但是所遇的事情变了,而眼光手段,即随之而变。新事情来,总不免沿用旧手段对付。而失败之根,即伏于此。不过当此时,其失败还潜伏着罢了。
清初外交上最大的事件,便是黑龙江方面中俄境界问题。因为这时候,俄国的远征队,时向黑龙江流域剽掠。该处地方的居民,几于不能安其生了。当1670年,圣祖尝诒书尼布楚守将,请其约束边人,并交还逃囚罕帖木儿。尼布楚守将允许了,而不能实行。及1675年,俄人遣使来议划界通商。圣祖致书俄皇,又因俄人不通中国文字,不能了解。交涉遂尔停顿。1681年,三藩平定,圣祖乃决意用兵。命户部尚书伊桑阿赴宁古塔造大船,并筑齐齐哈尔、墨尔根两城,置十驿,以通饷道。1685年,都统彭春,以水军五千,陆军一万,围雅克萨城。俄将约降,逃往尼布楚。彭春毁其城而还。俄将途遇援兵,复相率偕还,筑城据守。明年,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再以八千人围之。城垂下,而圣祖停战之命至。
是时俄皇大彼得初立,内难未平,又外与波兰、土耳其竞争,无暇顾及东方。在东方的实力,亦很不充足,无从与中国构衅。适会是时,圣祖又因荷兰使臣,诒书俄皇。俄皇乃复书,许约束边人,遣使议划疆界,而请先解雅克萨之围。圣祖亦许之。于是俄使费耀多罗东来,而圣祖亦使内大臣索额图等前往会议。1688年,相会于尼布楚。当费耀多罗东来时,俄皇命以黑龙江为两国之界,而索额图奉使时,亦请自尼布楚以东,黑龙江两岸之地,俱归中国,议既不谐,圣祖所遣从行的教士徐日升、张诚从中调停,亦不就。兵衅将启。此时俄使者从兵,仅一千五百,而清使臣扈从的精兵万余,都统郎谈,又以兵一万人,从瑷珲水陆并进。兵衅若启,俄人决非中国之敌,俄人乃让步,如中国之意以和。定约六条:西以额尔古讷河,东自格尔必齐河以东,以外兴安岭为界。岭南诸川入黑龙江的,都属中国,其北属俄。立碑于两国界上,再毁雅克萨城而还。
《尼布楚条约》既定,中俄的疆界问题,至此暂告结束,而通商问题,仍未解决。1693年,俄使伊德斯来。圣祖许俄商三年一至京师,人数以二百为限;居留于京师的俄罗斯馆,以八十日为限;而免其税。旋因俄人请派遣学生,学习中国语言文字,又为之设立俄罗斯教习馆。
当尼布楚定约前三年,蒙古喀尔喀三汗,为准噶尔所攻,都溃走漠南,至1697年,乃还治漠北。于是蒙、俄划界通商的问题复起。土谢图汗和俄国本有贸易。此时仍许其每年一至。然因互市之处无官员管理,颇滋纷扰。蒙人逃入俄境的,俄国又多不肯交还。于是因土谢图汗之请,于1722年,绝其贸易。至1727年,才命郡王策凌等和俄使定约于恰克图。自额尔古讷河以西,至齐克达奇兰,以楚库河为界。自此以西,以博木沙奈岭为界。而以乌带河地方,为瓯脱之地。在京贸易,与旧例同。俄、蒙边界,以恰克图和尼布楚为互市之地。1737年,高宗命停北京互市,专在恰克图。此时中、俄交涉,有棘手时,中国辄以停止互市为要挟。乾隆一朝,曾有好几次。
清初的中、俄交涉,看似胜利,然得地而不能守,遂伏后来割弃之根。这是几千年以来,不勤远略,不饬守备,对于边地仅事羁縻的结果。至于无税通商,在后来亦成为恶例。然关税和财政、经济的关系,当时自无从梦见;而一经允许,后来遂无从挽回,亦是当时梦想不到的。所以中西初期交涉的失败,可以说是几千年以来,陈旧的外交手段不适用于新时代的结果,怪不得哪一个人,其失策,亦不定在哪一件事。要合前后而观其会通,才能明了其真相。
至于海路通商,则因彼此的不了解,所生出的窒碍尤多。通商本是两利之事,所以当台湾平后,清朝沿海的疆吏,亦屡有请开海禁的。而其开始解禁,则事在1685年。当时在澳门、漳州、宁波、云台山,各设榷关。1688年,又于舟山岛设定海县,将宁波海关,移设其地。1755年,英人请收泊定海,而将货物运至宁波,亦许之。乃隔了两年,忽然有停闭浙海之议。原来中国历代海路的对外通商,是最黑暗不过的。官吏的贪婪,商人的垄断和剥削,真是笔难尽述。二千年以来,都是如此。到了近代,自然也逃不出此例。当时在广东方面,外人和人民不能直接贸易,而必经所谓官商者之手。后来因官商资力不足,又一人专利,为众情所不服,乃许多人为官商,于是所谓公行者兴。入行的所出的费用,至二三十万之巨。所以其取于外商,不得不重。
而因中国官吏,把收税和管束外人的事,都交托给他,所以外人陈诉,不易见听,即或徇外商之请,暂废公行,亦必旋即恢复。于是外商渐舍粤而趋浙。1757年,闽督喀尔吉善、粤督杨应琚,请将浙关税收,较粤关加重一倍。奉谕:“粤东地窄人稠,沿海居民,大半借洋船为生;而虎门,黄埔,设有官兵,较之宁波之可以扬帆直至者,形势亦异;自以驱归粤海为宜。明年应专令在粤。”英商通事洪任辉愤怒,自赴天津,讦告粤海关积弊。中朝怒其擅至天津,命由岸道押赴广东,把他圈禁在澳门。虽亦将广东贪污官吏,惩治一二,而管束外人的苛例,反因此迭兴。1792年,英人派马甘尼东来,要求改良通商之事。其时正值清高宗八旬万寿。清人赏以一席筵宴、许多礼物,而颁给英王《敕谕》两道,将其所陈请之事,一概驳斥不准。
未几,东南沿海,艇盗横行,而拿破仑在欧洲,亦发布《大陆条例》,以困英国。葡萄牙人不听,为法所破。英人虑其侵及东洋,要派兵代葡国保守澳门,以保护中、英、葡三国贸易,助中国剿办海寇为由,向中国陈请。中国人听了大诧,谕粤督严饬兵备。1808年,英人以兵船闯入澳门,遣三百人登岸。时粤督为吴熊光,巡抚为孙玉庭,遣洋行挟大班往谕,不听,熊光命禁其贸易,断其接济。英人遂闯入虎门,声言索还茶价和商欠。于是仁宗谕吴熊光:“严饬英人退兵抗延即行剿办。”而熊光等因海寇初平,兵力疲敝,主张谨慎,许其兵退即行开舱。乃退兵贸易而去。仁宗怒其畏葸,把熊光、玉庭都革职,代以百龄和韩葑。于是管理外人愈严。1810年,英人再遣阿姆哈司来聘。又因国书及衣装落后,未得觐见。于是中、英间的隔阂,愈积愈深,遂成为鸦片战争的远因了。
第四、清代的武功
中国历代,对北方的用兵,大概最注重于蒙古、新疆地方,是不烦兵力而自服的。至于青海、西藏,则除唐代吐蕃盛强之时外,无甚大问题。而蒙、新、海、藏相互之间,其关系亦甚薄弱。自喇嘛教新派——黄教盛行以后,青海、蒙古,都成了该教的区域;而天山南路,因回教盛行,团结力亦较前为强;而此诸地方,近代的形势,遂较前代又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