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所创造的禅宗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大改革,印度佛教没有禅宗。禅,梵语为禅那,意思是坐禅或静思,是印度各宗教共同的修行方法。佛教也把禅定作为修行的方法。这种方法是打坐静思,使心中任何念头都不发作,最后进入一种如同死人一样的境界。
佛教认为,得到了这种精神境界,死后灵魂便超脱生死轮回,进入涅槃世界。这是一种神秘主义的修行方法。佛教大小乘都拜禅定。南北朝时,有一个天竺僧侣达摩,来中国传教,大讲禅学,提倡修壁观,使心安静定像墙壁一样坚定。据说,他把这套禅学传给了中国僧侣慧可,以后传到第五代弘忍。认为人生来就有“清净心”(佛性),如太阳一样,只是被乌云遮蔽,显露不出来,通过禅定等修炼的功夫,断去和烦恼,“本心”便显现出来了。他们都注重“渐修”,即不断地修炼,甚至累世的修行。神秀所倡导的北派禅宗,推行的就是这种禅学。慧能所创建的禅宗,与此不同。它不追求烦琐的宗教仪式,不讲累世修行和布施财物,不主张念经拜佛,不研究经典,甚至不讲坐禅,主张专靠精神的领悟把握佛教义理,总之,提倡“顿悟”。
在慧能一派看来,念经、拜佛、坐禅都妨碍领悟佛理。唐朝有个马祖禅师,最初看重坐禅,每日打坐,谁都不理睬。有一次,他的老师,在他面前磨砖好久。他问道:磨砖做什么?老师说,磨成镜子。马祖说,砖焉能磨成镜?老师说,坐禅焉能成佛?他们甚至把佛像劈了当柴烧,表示悟到“一切皆空”的“真理”。显然,这样的宗派,是中国所特有的,是对佛教传统教义的一次大的改革。它的锋芒在于打击烦琐的经院神学。为了提倡“顿悟成佛”,慧能提出了“本性是佛”说,作为他的教义的理论基础。所谓“顿悟”,是说凭自己的智慧“单刀直入”,马上悟出佛理来。慧能解释说:“一闻言下便悟,顿见真如本性(指佛性)。”
他认为人人都有成佛的本性。他说:“当知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主张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能成佛,这不是慧能第一个提出来的。在他以前的佛教宗派,也有这种说法,如南北朝时期的竺道生就有所谓“一阐提人(指作恶多端的人)皆得成佛”的说法。慧能的佛性说的特点,在于把佛性看成是人的唯一本质,宣扬抽象的人性论。他说:“本性是佛,离性无别佛。”这是说,人性即是佛性,“佛”不是别的,就是自己的本性。所以他又说:“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把佛性说成是唯一的人性,这就为人人都能成佛提供了理论根据。慧能曾对弘忍说,人有南北,佛性并无南北,我的身份和你不同,佛性并无差别。
在慧能看来,所谓佛在心中,不是说佛性作为一种实体住在心中,像唯识宗所讲的“阿赖耶识”或华严宗所说的“如来藏”那样,被“无明”、“贪爱”所蒙蔽,通过修炼,使它发扬光大。而是说,“自性真空”,“无有一法可得”。
所谓“自性真空”,是说心处于一种“空虚”的境地,这种“空”,不是空心静坐,念念思空,而是心中不存在任何观念,连“空”的观念,甚至成佛的念头都不追求。他认为这种精神状态,即是“佛”的境地,也是人的本性。他把大乘教讲的“一切皆空”,归之为心中一切空,把空观引向内心的世界,使佛教的教义具有了鲜明的主观唯心主义的特色。靠什么能力才能得到这种“空心”的境界?
他们认为,既不靠经验,也不靠思维,而是靠人生来就有的一种认识自己本性的良能,这种能力,又称为“灵知”,所谓:“灵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识真性。”由此,慧能得出结论说:“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就是说,只要靠自己的“灵知”,一刹那间领悟到心本来就是空的,当下便达到“佛”的境地。这就叫做“顿悟成佛”或“见性成佛”。为了宣扬“顿悟成佛”,慧能又提出了“无念为宗”说。他说,他的教义是“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在慧能看来,“顿悟成佛”,在修养方法上就是心不受外物的迷惑,这就是“无念”。他说:“于诸境上心不染,曰无念。”
据《坛经》记载,慧能和神秀争夺法嗣时,弘忍叫寺中群僧各作一偈(悟道的诗句),看谁对佛法领悟深刻便将衣钵传给谁。上座大弟子神秀作的偈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沾染)尘埃。”慧能认为,神秀作的偈未见“本性”,自作一偈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忍看到慧能的偈后,感到比神秀的道行高,于是改变打算,把衣钵传给了慧能。慧能和神秀的区别是,神秀追求“清净本性”,没有把佛性本身也看成是空的,空得不彻底,在方法上讲“渐修”。慧能把佛性都看成是空的,对神秀讲的空又来一次否定,空得最彻底,在方法上讲“顿悟”。从佛教空观的立场看,慧能的境界比神秀高一层。
慧能认为,能做到这些,虽处于尘世之中却无染无杂,来去自由,毫无滞碍,精神上得到了解脱,这就是“极乐世界”,即是天堂。与此相反,心受外境的影响,追求形色声味,念念不忘相,必然无限烦恼,这就是地狱。由此他得出结论说:“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这是说,此岸和彼岸,凡夫和佛的区别在于一念之间,一念不著境,不著相,当下即成了佛菩萨。他回答追求“西方净土”的人说:“东方人造罪,念佛求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
他认为,要认识到“自性真空”,就要做到“无念”,“无念”不是“百物不思”,万念除尽,对任何事物都不想,而是说在与外物接触时,心不受外境的任何影响,“不于境上生心”。这种方法,又叫做“无住”(不执著),就是说,心不执著在外境上,对任何事物都不思念和留恋它的形色声味。例如,眼看到美色时,心不住在美色上,不是闭眼不看它,这就叫“无住”。这种方法,又称“无相”,是说“外离一切相”,心中不存有任何关于事物的表象,不是说,不同事物接触。他认为,“净土”(指佛国)即在自身之中,在一念之间,不在天上什么地方。
为了论证“顿悟成佛”和“无念为宗”的教义,慧能最后终于抛出来主观唯心主义的世界观。他宣称,个人的心,不仅是成佛的基础,也是客观世界的基础。他说:“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这就是所谓“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万事万物都随人心而生灭。
慧能一派禅宗宣扬的主观唯心主义哲学,对后来宋明道学中的心学一派起了很大的影响。
慧能的“无念”说,涉及主观的心和客观的境的关系问题。所谓“不著境”和“不著相”,无非是说主观不受客观的决定,主观不反映客观,在同客观事物的接触中,主观永远保持独立自主的境地。这种境地,只是一种虚构,在人的认识活动中并不存在。人的认识总是著境和著相的,总是对他所接触的事物和所思考的问题,有所肯定或否定,这就是存在决定意识。不著相,那是唯心主义的胡说。据说,慧能为其弟子神会讲“无念为宗”的教义时,他打了神会三下,问神会痛不痛?神会说:又痛又不痛。这就叫“无住”,不执著。实际上,他是感到痛了,但口里不能说“痛”,因为一肯定,便著了“痛”的相。但也不能说“不痛”,因为一否定,又著了“不痛”的相,都不是“自性真空”。这种既痛又不痛的逻辑,完全是形而上学的诡辩。慧能把这种诡辩称之为“出没即离两边”,即对事物的对立面都不作肯定或否定的回答。他们自认为有了这种境界,便“自由自在”了,其实这是使意识处于高度的麻痹状态,这就是所谓“佛地”。
据说,慧能得到衣钵后,南行传法,到广州法性寺时,见二僧争论风吹旖(寺院挂的一种旗子)动问题。一僧说是风动,一僧说是旖动,争论不休。慧能向前说:“不是风动,不是旖动,仁者(指僧徒)心动。”他的逻辑是只要人心不动,就可以保证客观世界不动;只要思想静化了,一切事物也就静化了。总之,心空,一切皆空。所以,他不像唯识有宗那样公开宣称整个世界都在我的意识之中;也不像般若空宗那样公开宣称整个世界都是空的。而是说,世界依赖于人心而存在,所以它是空的。
慧能提出的“后念悟即佛”,这是主观唯心主义的修养方法。按照慧能的这种说法,一个人无论做了多大的坏事,只要念头一变便成了好人。这就是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谓念头一变,无非是说用“空”的念头去克服“有”的念头,在灵魂深处来个突破。这样,凡夫便成了菩萨,坏蛋便成了好人。按照这种说法,一个人的阶级本性,靠他的念头一转就改变了。慧能提出的这种顿悟说,排除了社会实践对人们的认识和思想起的决定的作用,同样有鲜明的唯心主义的先验论的性质。